吴鸿飞送出来的画博得了众人的夸赞,不论从画的意境内涵上,还是价值上,都是目前沈家小辈们送给沈世兴的礼物中,最出挑的一个。
他这份心意,足够令人生出许多好感。
沈世兴脸上挂着挥之不去的大笑,他频频捋胡,同沈大等人一道赏画,一边赏,一边赞道:“真的是不错,不错……”
他虽说的是画不错,带有笑意的眼神,却是在看向吴鸿飞,这般明显的夸赞,眼神儿再不好的人,也能瞧出来了。
吴氏喜滋滋的,得意地朝沈清月看过去。
沈清月看着那副赝品,神色从容淡然,丝毫没有惊讶和恼怒的样子。
吴氏心中一沉,她绷紧了脸,暗忖:沈清月这死丫头,不会又使了什么手段!
她又看了一眼吴鸿飞拿来的赝品,一旁的人也都在夸赞这副山水画十分的好,应该、应该不会有问题的罢!
吴鸿飞受着众人的夸奖,心虚的很,其实冬雪偷来的这副真品,好像和吴氏买的赝品,没有什么区别,可吴氏买来的赝品也得好几两银子呢,要是他也看得出来区别,一幅假画也就不会卖那么贵了。他余光瞥了一眼沈清月,见其表情寡淡,心中也有些忐忑,桌前的人还在对《孤屿鼓棹图》说着夸耀之词,他便安心了许多。
他眼珠子一转,视线落在她身后的丫鬟手上,沈清月应该不敢再让丫鬟献礼了!
吴氏和吴鸿飞心怀鬼胎,眼神往来几回,姑侄二人的眉眼上不禁都添上了笑意。
吴鸿飞送完了东西,小娘子们的年纪里,属沈清月最大,众人都渐渐看向了她。
沈正章也问沈清月道:“二妹,你给三叔准备了什么礼物?”
沈清月微微一笑,道:“我也给父亲准备了一幅画。”
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这有点巧,顾淮饶有深意地看过去,嘴角勾了一个浅淡的笑。他大概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的手段,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
沈正章也是一笑,问沈清月道:“什么画?”
沈清月示意夏藤将盒子打开,她一双素手取出画轴,解开红色的绸带,动作优雅细致地将画放在长桌上,用纤长的五指轻轻地拨开,并用轻柔缓慢的声音道:“可巧了,也是《孤屿鼓棹图》,也是道山真人画的。”
她的音调平平,像是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吴鸿飞和吴氏两人都瞪大了眼睛,沈清妍不知情,她也锁眉看过去,搞不懂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沈大还没来得及看图,他头皮一紧,干巴巴地问道:“二妹妹莫不是在开玩笑……呵呵。”
沈清月扬唇微笑,道:“怎么会呢,我什么时候跟大哥开过玩笑?”
沈大摸了摸鼻子,神色不自然地朝画上看去,可不就是另外一幅《孤屿鼓棹图》么!乍然看去,倒是跟吴鸿飞送的一模一样!
大家都在关注画的真假,顾淮的眼睛始终锁在沈清月身上,时不时看向她的玉手,像是在人群里,偷偷地做一件隐秘的事。
沈清妍脸颊一抽,撇着嘴道:“这道山真人怎么回事,一幅画还画两次?挣钱也不是这么挣的!”
有人忍不住扑哧笑出声……画两幅一模一样的画,谁会这么做?
沈清妍顿时明白过来了,有一副是赝品!
沈世兴的生辰,竟然有人送赝品!
沈清妍朝父亲看过去,沈世兴的脸色果然黑沉沉的,一脸难堪,她又看向母亲和表哥胸有成竹的表情,便猜到了是什么回事,她眉眼弯弯地笑了,道:“哦……原来姐姐你送了赝品!”
赝品的事,大家不说还罢了,这一戳穿,沈世兴着实脸上无光,他淡淡地看着沈清月,道:“月姐儿……你也不大懂画,倒也不大要紧。”
沈清月温婉一笑,道:“父亲,这画可是女儿精心挑选的,的确不巧,竟然和吴表哥选了同一幅画,不过谁是赝品,您不看一看再说吗?”
对呵,大家先入为主,看了吴鸿飞的画,都以为他的画是真的,可若沈清月的画才是真的呢!
方才有些夸赞了那幅画的人,脸皮有些红,连赝品也看不出来,这大庭广众之下,有点儿丢人。他们便隐隐希望,沈清月的画是赝品才好。
沈世兴一贯信任沈清月,心中倒是慢慢有了些主心骨,他想起吴鸿飞的下作手段,心想他的未必就是真的,可不能当众冤枉了沈清月,否则传出去别人说她不孝顺可怎么办!
他以防万一,又问了一遍沈清月,道:“月姐儿,你……”
沈清月唇边一抹浅笑道:“既然有这两幅画同时送给父亲,倒也是缘分,不如父亲就当众鉴定一下,谁的画才是真迹罢。”
青石斋都开了多少年了,胡掌柜掌眼了多少东西,更不用说胡掌柜还和道山真人有交情,沈清月信心十足,她这幅画假不了。
沈世兴的目光扫向吴鸿飞,带着点逼迫之意,吴鸿飞倒也底气十足,可还是带着些为难之意,看向沈清月道:“我倒是无妨,毕竟这画我是托了熟人买来,自己也亲眼辨认过,只怕妹妹……”
沈清月面色冷淡道:“吴表哥只要自己心中干净就好,不用担心我。”
吴鸿飞叹了一口气,面色为难地冲着沈世兴作揖道:“还轻姑父与诸位兄长们,鉴定一二。”
沈清月不耻吴鸿飞的行径,看都再看他一眼,便将视线移画上,期间,她正好扫过顾淮站住的地方,他微亮的眸光十分犀利,像鹰隼一般……他又在看她!
她本来是盯着画,又怕自己看错了,抬头又朝顾淮看了过去,却见他的眼睛也望着画去了。
沈世兴抬了抬手,道:“正好你们好像都很懂道山真人的画,那就一道来看一看罢。”
沈清月回了神,蹙了蹙眉,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看到顾淮,总是容易多想……他不会在看她的。她听说过,顾淮不怎么喜欢亲近女人,倒不是因为他喜欢男人,而是因为他的心思从来都是放在举业上。
她一点也不奇怪,顾淮前世年纪轻轻就入了内阁,这样的男人,必定心怀天下,怎么会情系儿女情长之事。
想来是她想多了。
沈清月定一定神,也朝画上看去。
几位爷凑近了两幅画,不停地对比着。
沈正章对道山真人的画比较熟一点,因为他觉得顾淮的画和这位的画有些像,他仔细对比了一遍,就道:“二妹妹的这一幅画,笔墨轻重、浓淡、动静的对比与衬托,恰到好处,比吴表弟这一幅画要好一些,也更接近道山真人的风格,我觉得二妹妹的画,倒是像真迹。”
吴鸿飞脸色有点儿难看,梗着脖子顶嘴道:“二哥哥看清楚,我这画可是花了几百两银子买来的!”
沈正章只是就事论事,何况大家都好像认同了吴鸿飞的画,否定了沈清月的画,他不想那么多人欺负二妹妹一个,才第一个开了口,眼下吴鸿飞辩驳回来,他便瞥了对方一眼,道:“凡事不是贵的就是好的,再说了,二妹妹这幅画也许也不便宜,未必就是假的,你若要说你的画是真的,拿出证据来才是正理!”
沈世兴下了定论:“对,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都看看再说。”
这一下都跟炸开了锅似的,好几人都吵了起来,有的支持吴鸿飞,少有几个认为沈清月的是真的。
沈世兴倒还有些眼力,他道:“月姐儿的这幅画的确要精致老道一些,鸿飞的这一副,细节处理的没有月姐儿的好,不过道山真人的画我不熟,却也不好说……既然两幅都还不错,就算了,我都喜欢,便都收下了。”
真正懂画的都看得出来,沈清月拿来的画,细节处出彩得多,外行人看不出来,内行人却是能够看出来的。
众人说了半天没个结论,沈大道:“都别吵了,请顾先生来说一说,他也极擅长花鸟画,也许山水画他也懂得一二,听听他怎么说。”
站在人群后面的顾淮,终于露了脸,长桌前的人,都自动让开一条路,容他走过去。
顾淮大步走过去,也就扫了一眼,便道:“沈二姑娘的是真迹,吴郎君的这一幅,明显是赝品。”
沈清月抬起眼尾瞧着顾淮,眼神里带着一丝丝期盼,他答应要来沈世兴的生日宴,她才敢设下此局,他方才一直不说话,她都有有些紧张了,他这会子开了口,她心里莫名安定了不少。
只不过顾淮的话刚说完,水榭上就更闹人了,吴氏和吴鸿飞面色一白,牙槽都在发颤,顾淮是什么人,今科解元,他都这么说了,难道这画真是假的?
有几个爷们抹不开脸,又继续为难起顾淮,却不敢直接反驳他,只嘟哝着道:“顾先生您也不能空口一说是真的就是真的……”
吴鸿飞连忙仰着脖子道:“说的是!不知道顾先生为何说我这明显是赝品,你拿出证据来!”
顾淮睨了吴鸿飞一眼。
其他几位爷们也用不善的眼神看向吴鸿飞,他们不认同顾淮的话是一回事,尊师重道又是一回事,沈家除了沈大和沈正章,他们还没一个敢这样直接跟他说“你你你”的,吴鸿飞这后生胆子也忒大了
顾淮到底几位爷的老师,威严尚在,吴鸿飞脖子一缩,换了语气,客客气气道:“还请顾先生拿出具体的说法来。”
沈世兴也笑着问顾淮,道:“顾解元有何高见?”
若真要分出个真假,他当然希望沈清月的是真的,而且他很喜欢听顾淮这样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说话。
吴氏绞着帕子……胸口大起大伏,开始恍惚起来,沈清月的真的是真迹?可别是她一不小心买了真迹,换给了沈清月,那才是气人了!
顾淮面色稍霁,指着“道山真人”的印章,道:“道山真人的章子,最后那个‘人’子不和边框连接,仔细看就能发现,真迹没有连在一处,赝品是连在一起的。”
大家都趴上去看,果然如此。
还是要真正懂道山真人的画,才看得出来这细微的差别,顾淮涉猎真是极广!
吴鸿飞煞白着脸,还不肯认,他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才道:“这、这也不能说明,除非有道山真人另外一幅真迹对比,否则我的画就是真的!”
顾淮表情淡漠地道:“哦,那真的不巧了,我送的也是一幅道山真人的画,那就打开来对比一番罢。”
吴氏气得仰倒,这位顾解元跟她犯冲吗!
顾淮的礼物在沈正章的丫鬟手上,那丫鬟立刻捧着盒子上前,搁在桌上。
沈清月定定地看向顾淮,眼底藏着一抹审视,怎么这么巧,顾淮也送了道山真人的画。
难道……顾淮是在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