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年关,沈家人要去庙里祈福,方氏要照顾家里,柳氏又病了,祈福的事就交给了大太太。
天气太冷,外边下了很厚的雪,沈家几个姑娘都很怕冷,多不愿去,沈清舟也是。
去祈福的时候,马车要在沈家的庄子上停留歇息,沈清月便叫丫鬟收拾了东西,跟着大太太和二太太一起出门祈福。
三个人领着十来个丫鬟婆子,一共坐了三辆马车。
因沈家最近不大太平,大太太和二太太分属两房,也不大敢说话,生怕各自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惹得对方多想。沈清月也不是个话多的,一路上,她们这辆马车里安静的很,倒是前后两辆丫鬟婆子们坐的马车,隐隐有说话声传出来。
沈家马车天一亮就出发了,半上午就到了沈家的庄子。车夫停了马车,丫鬟婆子们下车各自服侍自家主子,大太太和二太太先后下车,沈清月在最后边,披着羽缎,扶着春叶和夏藤的手下去。
一行人进了庄子上的别院歇下,丫鬟婆子和车夫也们略加修整,庄头听说沈家的主子来了,麻溜地赶了过来。
沈清月同两位嫂嫂说她想去出去看一看,她的两个丫鬟跟在后边,庄子上又都是沈家的佃农,两个太太并没有阻拦她。
二太太多叮嘱了一句:“外边冷的很,冬天就是雪和山好看,也不像春夏那样生机勃勃,瞧一瞧就回来。”
沈清月点一点头,裹紧了羽缎出了门。她刚出院子,正好瞧见了穿蓝色细布袄子的庄头。
庄头不认得她,但见沈清月穿着碧青暗纹中袄,裙摆浮动之间,流光溢彩,身上披着织得细密的羽缎,身后又有两个丫鬟,便拱了拱手,行了个礼。
春叶等庄头说完了话,才向他道:“这是我家二姑娘。”
庄头是不知道沈家姑娘家如何排的行,只笑着道了一声“二姑娘好”。
沈清月有跟他说话的意思,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庄子上可有年纪不大不小的合适丫头?”
庄头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沈家从前也有主子到庄子上来挑丫头,庄子上的佃户都知道沈家富足,排面大,极想将丫头送去沈家,他也可以从中捞些好处,便跟上了沈清月的脚步,道:“有,不知道姑娘喜欢什么样的?要聪明伶俐的,还是乖巧懂事的?”
沈清月慢慢地领着庄头走到了院子外边,道:“哪一种都无妨,最要紧的是忠诚。”
庄头一脸笑意,道:“您说的是。”
沈清月继续引着他往外去,语气平淡地道:“我记得从前沈家好像打发了个叫红儿的丫鬟到庄子上,她原先好像很不错,她现在可在庄子上?可有女儿?”
庄头回忆了一下,才道:“在的,不过她没有女儿,她小姑子家里好像有个七八岁的丫头,二姑娘若中意,小的这就提了丫头过来见您?”
沈清月还没回答,二太太的丫鬟就出来喊了,叫她回去,她远远地朝那丫鬟示意了一下,便同庄头道:“你先去见一见太太们。”
庄头应了一声立刻去了,沈清月和丫鬟慢慢地往回走,二太太的丫鬟也扭头回了院子。
沈清月再进院子的时候,是两个丫鬟扶着进去的。
二太太和大太太连忙起身迎过去问她:“月姐儿这是怎么了?”
沈清月皱着小脸坐下,道:“不慎扭了脚,大嫂二嫂,你们去祈福,我在这里歇着先,等你们回来了再一道回去。”
两位太太自然就同意了,二太太还要留一个婆子照顾她,沈清月摇头婉拒道:“冰天雪地的,我在庄子上有什么要紧,二嫂你才要仔细了,不必留人给我。”
二太太也没有强留人,她们喝完了一杯茶,见了庄头,沈家的下人们也都休息好了,便一道坐了马车往寺庙里去。
沈清月“扭了脚”,庄头也不敢走,还在外边候着,她略坐了一会儿,便叫了丫鬟请庄头进来说话。
她道:“我也不方便动了,索性你先去叫了丫头过来让我瞧瞧,顺便把她舅母也叫来。”
庄头也没多问,拱手就去了。
没多久红儿就带着小丫头来了,红儿一听说是二姑娘要见她,整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她一进门,脸色就有些苍白,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沈清月一眼就看出了些端倪。
红儿带着小丫头要给沈清月磕头,沈清月拦道:“你曾是我母亲的丫鬟,倒不必行这样的礼。”
沈清月又扫了一眼小丫头,皮肤微黄,但是眼睛黑白分明,清明有神,微微鼓着脸颊,十分乖巧,便同两个丫鬟道:“这个丫头不错,你们带收拾一下。”
春叶和夏藤都知道沈清月故意支开她们,便乖乖牵着小丫头去了。
沈清月坐在椅子上,很随和地同红儿道:“坐。”
红儿也是不到四十岁,但因为多劳作,相貌和官太太们自是不能比的,她穿着袄子和裤子,一直低着头,嘴唇轻颤,局促不安地坐下,双手握在膝盖上,道:“谢谢姑娘。”
沈清月又问她:“改名字没有?”
红儿摇头,道:“没有,还叫红儿。”
沈清月“哦”了一声,带着笑色道:“你别紧张,我只叫你过来说几句话。”
红儿进来半天了,渐渐放松了一些,敢抬头看一眼沈清月,应了一声。
沈清月缓缓道:“服侍我过母亲的人都不在了,从前有个哑巴妈妈,在我八岁的时候也去世了,我听说还有你在庄子上,很是高兴,所以叫你来说一说话。”
红儿脸色自然了一些,道:“服侍三夫人,是奴婢的福气。”
沈清月“嗯”了一声,道:“母亲去世,父亲续了弦,府里便没有多少人提过我母亲的事,我听得也少,眼看要到及笄的年纪的,倒越发惦记我未曾见过面的母亲,就劳你给我讲一讲母亲的事。”
红儿眼珠子一转,紧张地开了口,许是那些事记忆深刻,她慢慢放松了警惕,都快忘了自己是在跟谁说话。
沈清月托腮听着,红儿说的和胡夫人还有沈世兴说的都一样,她母亲蔡氏真的是一个很内敛的人,什么事都不喜欢说出口,高不高兴都不怎么显在脸上,人很柔婉,待人很宽和。
红儿只说到蔡氏嫁进沈家三年左右的时候,就打住了,她的表情也透出淡淡的哀伤。
沈清月倒是没顾忌,她问道:“你贴身服侍我母亲,可知道我父母亲当时为何闹矛盾?”
红儿很愣了一会子,才低声答道:“奴婢不知道,夫人从来不说,不过奴婢猜测,应该是因为老爷出去读书,不怎么归家的缘故。”
沈清月顺口问了一句:“我父亲当时在哪里读书?”
“保定府。”
沈清月眉头一蹙,道:“这么远?那岂不是很不方便回家。”
红儿点着头,道:“是啊,老爷出了年,就去保定读书了,我记得当时老爷走得很急忙,夫人后来的几天出门回了娘家一趟,之后就再也不出门了,奴婢那时候才发现,夫人好像开始不大高兴了。”
“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
“不知道。”
“我母亲回娘家见了谁?”
红儿道:“记不大清了,奴婢只记得那天蔡家好像还来了客人。”
这就很难查了。
沈清月又问她:“我母亲来庄子上住,可是因为你的缘故?”
红儿瞪大了双眼,直愣愣地看着沈清月,脸色发白,她当年做错了事,蔡氏替她掩盖了下来,但沈家的人若真要追究,她一家子都是这庄子上的佃户,哪里会有好日子过!她也不知道这位二姑娘到底是什么脾性!
她期期艾艾道:“奴、奴……”
沈清月安抚她道:“你不必惊慌,我母亲既放了你,我不会逆了她的意思。”
红儿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多谢二姑娘。”
沈清月微眯了眼,淡声道:“我要问什么,你肯定知道,你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红儿的双手将膝盖抓的更紧,手指隐隐泛白,她道:“姑娘是想知道夫人到庄子上养胎的事么……这个沈家很多下人都知道。”她说着,眼眶就开始红了:“当时夫人身体不适,一直在吃药,后来奴婢怀了孩子,因为胎儿不稳,经常偷偷出去抓药吃,夫人发现了,奴婢就求她,夫人心软,就偷偷找人替奴婢开了更好的保胎方子,抓了药,为了奴婢到庄子上来了。夫人大恩大德,奴婢一辈子都记得。”
沈清月静静地听着。
红儿继续躲着沈清月的视线道:“五月的时候,老爷来了庄子上,六月就发现怀了您,夫人本来身子就不好,来回折腾唯恐小产,便留在了庄子上养胎。”
“当时你是在庄子上伺候我母亲,还是嫁了人?”
红儿有些难堪道:“奴婢肚子瞒不住了,夫人将奴婢嫁给了奴婢现在的丈夫,也是孩子的父亲。”
“我母亲身边还有谁伺候?”
“夫人当时打发了奴婢之后,其他丫鬟也都有了心思,那时候夫人还没发现怀有身孕,就陆陆续续将人打发了,就只剩下您认识的那个哑巴妈妈何妈妈。”
何妈妈是蔡氏的乳母,值得信任,所以沈世兴留了她照顾蔡氏。
沈清月有些恼,声音也冷了两分,道:“后来呢?沈家可送了人来伺候?”
“没有,是夫人自己的主意,她说嫌人多了闹不过。而且庄子上有人使唤的,奴婢偶尔也会来这边看一看夫人,给夫人送一些对孕妇好的农家吃食。”
沈清月目光定住,道:“你说的倒是一丝不漏,十几年过去,你竟记得一清二楚。”
红儿瞪了瞪眼,双手捏起拳头,僵着脊背道:“那是奴婢怀孩子的时候,自然记得清楚。哪有母亲会不记得自己孩子出生的那一年。”
沈清月望着她,眼尾一抬,缓声道:“哑巴妈妈临死前,跟我示意了一件事,我本不信,却一直放心不下,辗转多次,才找到你这里,你最好不要骗我……”
红儿双腿一软,直接跪了下来,她仰着煞白的脸,眼泪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