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阁老的仕途并不顺利,为官几十载,曾经历过三落三起的波折。
他眼下虽贵为朝中阁老,却只有一个妻子,房中并无妾侍,因为他说妻子周氏与他共过糟糠,不可辜负。
舒阁老见多了家族败于内的例子,舒家还定下了家规,男子非年过四十无子,不得纳妾。
如今,他与周氏膝下仅有一个儿子舒行益,虽夫妻二人子嗣单薄,好在舒行益子嗣福厚,与妻罗氏生育了三子。
舒行益的三个儿子里,有两个成了亲,大儿子膝下有一双儿女,老二的妻子过门不久,也怀上了孩子,独独老三舒良衡,还未成亲。
舒家的子嗣,从“行”字辈的爷们开始,渐渐丰隆起来。
而外人不知道的是,舒阁老还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叫舒行洁。
庆元四年,舒阁老被第二次起复的那一年,因没有十分把握在京城里站住脚跟,便没有携妻儿老小全部上京,将妻女留在了真定老家。
庆元五年,舒阁老受同僚排挤,第三次被贬谪,他带着儿子回了真定。
庆元六年,舒行洁病死,丧事简便办过,只有族亲和邻里知道一二。
舒行洁死后,舒阁老很快再次起复,这次的起复,他再未经受过大坎坷,一路高升,直入内阁,位极人臣。
舒阁老起起落落的这些过程,顾淮都是清楚的,但舒阁老的女儿舒行洁的事,还是福临去真定那边查过了,他才知道的。
更巧合的是,舒行洁回真定的那几年,沈世兴正好去了真定读书,而且他读书的地方,离舒家老宅不远。
沈清月出生的那一年,正好是舒行洁病死的那一年。
胡掌柜又异常的照顾沈清月,他与罗妈妈见过面后,又急急忙忙地派人去给舒家报信。
顾淮近来又听说了些关于沈清月出身不干净的闲话,据说蔡氏怀孕怀的很诡异,五年不孕,偏偏去庄子上就有了沈清月。种种迹象表明,沈清月恐怕是舒行洁的女儿,也就是舒阁老的亲外孙女!
沈家除了二房前途可期,另外三房朽木不可雕,顾淮没想到,沈家还藏着沈清月这样一个金凤凰。
难怪他总觉得沈清月的相貌和聪慧都不似沈家之人,只怕是肖其母舒行洁更多。
顾淮查到这里,也不禁好奇起来,舒阁老的一双儿女,总不会有天壤之别,舒行益是有栋梁之才,舒行洁也该是个婉婉有仪的女子才对,庆元四年,沈世兴都成亲好几年了,他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又怎么会发生肌肤之亲?
并非顾淮有意偏颇舒家人,男人到底还是更了解男人,通过他的观察,越发觉着当年沈世兴的行止,肯定没有那么磊落。
而舒家肯压下此事,大抵是因为舒行洁怀上孩子,怎么说都是德行有亏,加之当年舒阁老正被贬官,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若是再闹出家风不严的丑事,唯恐会连累舒家众人。
顾淮想的入神了,他捏着一支笔,笃笃地敲着桌面,眉头也拧了起来,舒行洁养在深闺,便是单纯,也至于是个蠢人,不知沈世兴是用什么法子哄的她芳心暗许……也不知沈清月若知道自己的身世,会是什么心情。
她肯定会难过罢。
毕竟她的出生,不是那么的光明正大,生她的人,背负着洗刷不掉的污点。
这真是叫人难受得要窒息。
顾淮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据福临所说,胡掌柜这次是唯一一次见过罗妈妈之后,慌张得得有些失度了,他一点也不觉得,会是沈清月不小心在罗妈妈面前露了端倪,他更倾向于,沈清月是故意给舒家漏口风,试探舒家。
沈清月什么时候知道实情,取决于舒家会怎么做。
舒家会不会认她。
顾淮再没多想,沈清月贯来是个有主意的姑娘,她自己的事,她自己会做出最合适的决定,还轮到他操心。
舒家认不认沈清月都无妨。
只是,他非要中状元不可了。
因为,万一认了呢?
顾淮愈发没了睡意,他打发了福临,又像是回到了在宝云寺读书的日子,看书作文,废寝忘食。
与此同时,舒家的灯烛也还亮着。
舒阁老白日忙着和同僚议事,夜深才回来,他听说胡掌柜在等他,宵夜都没吃,就赶过去见人。
胡掌柜替舒阁老管着很多事,他亲自连夜赶来舒家,肯定是有大事。
舒阁老踩着雪进了书房旁边的厅里,胡掌柜正在喝茶暖身子,见了他来,立刻要起身,他便摆摆手,示意胡掌柜坐下说话。
胡掌柜也没客气,捧着茶杯又喝了一口,就切入正题,道:“大人,姑娘好像知道了……”
舒家三代,除了已故的舒行洁,全是男丁,在舒家,“姑娘”这个称呼,舒阁老和舒夫人、舒行益和胡掌柜,都心知肚明,是只属于沈清月一个人的称呼。
舒阁老身量中等,不胖不瘦,眉毛浓而短,双颊饱满,看着敦厚,笑起来尤其慈和。
他撩起衣摆坐下,慢慢儿地皱了眉头,道:“她知道了?怎么知道的?”
胡掌柜道:“罗妈妈说,姑娘去过了蔡家和沈家的庄子上,后来就请罗妈妈去帮忙打听沈世兴在真定读书的事。”
舒阁老缓缓地点了点头,道:“那就是知道的八九不离十了……这丫头,心思怎么这么细腻。罗妈妈可漏了痕迹了?”
胡掌柜答道:“她说还没有,姑娘没有探过她的口风。”
舒阁老若有所思,她母亲当年若是有她这样机敏就好了,他声音一贯的低沉温和,道:“她都查去真定了,罗妈妈才跟你透了信儿。她瞧着像心思缜密的人,指不定这回你来,就是她故意为之。”
胡掌柜僵了脸,道:“不能……姑娘才多大?”
舒阁老只是一笑,摇了下头,道:“也是,她还小,不至于这样厉害。”
胡掌柜表情缓了一些,道:“那您的意思是?”
舒阁老道:“她要去查就去查,只查个大概,别叫她知道详细了。”他轻叹一声,几不可闻地道:“总要叫她好好过个年,过年,要欢喜,不然来年一年都不高兴。”
胡掌柜端着茶杯不语。
舒阁老又自顾道:“她明年就要及笄了……”
胡掌柜也想起了沈家最近发生的事,便一股脑说给了舒阁老听。
舒阁老喜怒不形于色,也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他没有把沈清月的事当成一般的闲话来听,他听了柳氏昧嫁妆等事,从结果倒推,不禁嘴角挂着淡淡的笑——这丫头没吃亏。
他很快又不笑了,沈清月现在没吃到亏,肯定是因为以前吃了亏。
以前沈家的这些脏事儿没传出来,他还以为沈世兴再怎么着会对亲生女儿好,如此看来,沈世兴连个父亲也当得不称职?
胡掌柜瞧着舒阁老,基本上能揣摩出他的心境,很适时地道:“姑娘这样懂事也好,能凭自己的能力过好,总比将来四处哭求得好。”
舒阁老想起自己的女儿,不置可否,眼神也黯淡了下去,很快他们就换了别的话题,聊起了湖广和沿海官员的事,周学谦父亲要丁忧,户部原先的位置便宜了别人,台州那边也有些不安生。
二人聊到深夜,俱都乏得打哈切才作罢。
舒阁老起身活动了下筋骨,道:“顾淮近来如何?”
胡掌柜跟着起身,道:“好像一直闭门不出,在家中读书。”
舒阁老满意地点了点头,负手而立,道:“今科举子里,能胜过他的没有几个……若他能中进士,殿试上我就能给他一个人情了。”
殿试评卷,是要十位考官勾画十卷,有圈、尖、点、直、叉,五个等级,唯有超过六个一等“圈”的好文章,才能入天子的眼。
评卷为了防止作弊,避免考生成绩相差太大的情况出现,还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圈不见点,点不见直”,也就是说,如果第一个评卷官给考生的卷子打了“叉”,后边的评卷官不能再给“圈”。
若是有一个评卷官给了“叉”,后边有人给“圈”,其中一个,要受到非常严格的处罚。
没有官员一身正气到为了一个考生,和同僚闹个你死我活。
若顾淮的卷子一开始就被人画了“叉”,便不可能划为一等卷子,也就罢落了。
舒阁老是第一个评卷的人。
今科举子来投靠他的很多,他中意的很有几个,顾淮是其中之最。
舒阁老抬了下眉毛,忽然想起来道:“他从前是不是县试、院试、府试都是第一?”
胡掌柜点了下头,道:“正是。”
舒阁老一下子就精神了,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若顾淮能中了会元和状元,岂不是开国以来头一遭!
若真如此,顾淮的名字肯定是要载入史册的,即便他以后没有半点功勋,也会流芳百世。
何况,他现在只是潜龙在渊。
舒阁老又问了句闲话:“他定亲了没有?”
胡掌柜答道:“好像还没有,小的回去侧面问一问。”
舒阁老颔了首,胡掌柜连夜赶了回去,没有被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