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月心中的疑问有很多很多。她没有确切的证据解释顾淮的行为,也无法向舒家人说明一切,和舒阁老分别之后,便去了翰林院。
谁知道翰林院里的小吏说,顾淮不在。
沈清月不知道顾淮在哪里,猜了猜,便去了顾家。
从顾家角门进去的时候,沈清月碰到了从马房里过来的福临。
沈清月叫住福临,有话要跟她说的样子,丫鬟们自觉退开。
福临请了个安。
沈清月问他:“你可是跟爷一起来顾家的?”
福临道:“是的,爷才从翰林院里来,这会子见三爷和三太太去了。”
沈清月也从翰林院来,刚好慢了顾淮一步,她问福临:“这几天你可都跟在爷的身边?”
福临低头道:“回夫人,是的。”
沈清月本想先问福临,又想着既然顾淮在顾家,他们一会子就见上了,便按捺下冲动,转而小声问福临:“爷这两年的私事,是不是都是嘱咐你去办的?”
福临拿不准沈清月要问什么,略迟疑了片刻,方道:“是。”
沈清月便直接地问了:“这么说来,爷从前查我的事,也是让你去办的。你告诉我,爷确切知道我的身世,是什么时候?”
福临犹豫了片刻,又想起顾淮叮嘱过的,要将沈清月当他一般看待,到底还是说了:“前年冬天,下鹅毛大雪的时候,小的去了一趟真定,那时候雪下得很大,小的在路上被雪堵过,所以时间记得尤其清楚。”
沈清月眸光微亮,攥紧了帕子……前年冬天顾淮才知道她的身世,也就是说,她父亲过生辰的时候,他只是想帮她,和舒家没有关系!
她心口隐隐加快跳动,有一股微微发热的感觉。
沈清月撇下福临,加快步子领着丫鬟往三太太院子里去了。
她见到顾三太太的时候,三太太正和顾三在房里说话,顾淮却不在。
沈清月进去见了礼,便问道:“怀先可在府上?”
顾三与三太太对视一眼,眉头不展地道:“在。他在祠堂里跟老太爷说话,你要找他的话,先等一等。”
沈清月点了点头,在三太太身边坐下。
三太太手里捏着帕子,嘴角抿着,眉头蹙着,一脸愁容,也不怎么说话了,跟顾三两个打着眉眼官司。
丫鬟上了茶给沈清月,她无心喝茶,瞧着顾三夫妻二人这副模样,像是有事,她想着顾淮刚从这里走,是不是和顾淮有关系,便多嘴问道:“三哥三嫂可是遇到了什么头疼的事?”
顾三眉头拧着,没答话。
三太太犹犹豫豫地看了顾三一眼,又看向沈清月,道:“怀先的事,你可都知道?”
沈清月点了点头,便是不知道,外祖父跟她说的也够清楚了。
三太太向来性子直,就道:“你可是早就知道的?你早知道,怎么不劝一劝他?他第一次替皇上拟折子的时候,就已经受到多方攻讦,丢了去吏部的大好机会。怎么又在风口浪尖的时候去罪人?顾家生意丢了一些倒是没什么,他的前途可怎么办?”
沈清月没有辩解,而是问三太太:“三嫂,怀先第一次被指责的时候,薛侍郎怎么也会出面掺和?”
舒阁老说过了,这一次顾淮受责难,要不是曾经做过天子伴读的薛侍郎出面,顾淮不至于丢掉吏部文选司主事的位置。
顾家和薛侍郎有私仇这件事并不是小事,顾淮应该主动告诉她的。
三太太诧异地抬了一下眉毛,道:“你不知道?”
沈清月愣然摇头,薛侍郎跟顾家的私仇,她怎么会知道!
三太太脸色不大自在地解释道:“那是前年的事。薛侍郎有个幼子天资聪明,奈何天妒英才,十七八岁就没了,独独留了个女儿,连个儿子都没有。薛侍郎的这个孙女,和她父亲一样,也是个出众的聪明人。”
沈清月越发纳闷,道:“这和顾家有什么关系?和怀先又有什么关系?难道……”
她话才到嘴边,就大概猜到了几分。
三太太顺着沈清月的话说了下去,她道:“都是陈年旧事,说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前年怀先乡试中解元的时候,就有人榜下捉婿,当然,他没叫人捉着!没多久,薛侍郎因他孙女仰慕怀先才名,便派人来探过顾家的口风,后来甚至明明白白地说过,等殿试的时候,他会参与评卷。本来老太爷觉得很好,就让你三哥去问怀先的意思,怀先拒绝了。”
沈清月心里堵着什么东西的似的,薛侍郎欲与顾家结亲的心思,再明白不过了,但顾淮竟然拒绝了!
她不知道顾淮那时候知不知道她的身份,即便是知道了,她也不过是舒家不敢光明正大承认的外孙女而已,而薛侍郎的孙女,却是堂堂正正的薛家嫡女,两相比较,孰轻孰重,委实好选,顾淮却拒绝了薛家的好意!
顾三坐在旁边端着茶杯喝了起来,这件事是他去跟顾淮说的,当时京城里传出了沈清月和顾淮定亲的谣言,顾淮还不主动去澄清,他还觉得顾淮色令智昏。
三太太倒是会做人,沈清月都跟顾家是一家人了,没必要因为这件事再生罅隙,她便道:“怀先舍弃这样好的姻缘,肯定是因为当时心里有你了。他不仅眼光很不错,待你也是情深义重。你说是不是?”
这话没人说就罢了,三太太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沈清月还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眼眶微微泛红,心中五味杂陈,越发好奇顾淮到底为什么要在风口浪尖再去得罪人,会不会……真是为了替她除掉赵家。
沈清月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维持着平静的语气道:“即便顾家婉拒了薛侍郎,薛侍郎也不至于为这件事专门针对怀先吧?可还是有别的缘故?”
三太太叹了口气,道:“怪只怪薛家小娘子同样跟她父亲一样,身子骨不大好,也是红颜薄命,今年才十七岁,年初的时候还没嫁出去,人就没了,去了阴曹地府也还是孤孤单单的。薛侍郎疼她跟掌上明珠似的,人年纪大了,难过的时候,难保不迁怒旁人。”
顾三声音沉闷地道:“有这一层缘故在,这次拟折子的恰好又是怀先,几位阁老相争,薛侍郎这个关头没法独善其身,他怎么可能选择帮舒家。”
末了他又道:“是怀先命不好,撞上薛家小娘子正好没了,换了谁也会有芥蒂的。是他运道不好,不怪他。”
沈清月默然良久,竟然是这个缘故,真是天意弄人。她喉咙干干的,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事情清晰到了这个份上,顾淮的真心,她丝毫不怀疑了。
她越发坚定了对他的信任。
屋子里安静地过分,顾三抿了一口茶,轻轻地说道:“怀先去了有一会儿了,估摸老太爷该走了,你去找他吧。”
沈清月起身告了辞,跟着三太太的丫头往祠堂去。
顾淮正一个人在祠堂里跪着,老太爷不在。
沈清月独自进去的时候,走到顾淮站着,低头瞧着他,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胡子有点茬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是几天几夜没合过眼的人。
她想起顾三和三太太跟她说的话,心里酸胀得很,如鲠在喉。
顾淮正看着他母亲的牌位出神,没料到有人来了,他以为是老太爷又回来了,扭头一看,竟然是沈清月。
他讶然一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清月先跪下给顾家的列祖列宗磕了几个头。
顾淮等沈清月磕完了头,从垫子的上站起来,朝她伸出手,要扶她起来。
沈清月握着顾淮的手,站了起来,她记得顾淮的癖好,便收回了手,带着点鼻音问他:“是老太爷罚你了?”
顾淮轻笑着摇摇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倦道:“胡思乱想什么呢?”
沈清月垂着头,悄悄吐出一口气,道:“我今天去见我外祖父了。”
顾淮倒不意外,从舒阁老拒见他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会这样,他道:“老太爷急着叫我回来见他,我本想今日见过了他再回去见你,没想到你来得这样早。”
沈清月垂首无语半晌,才抬起头,定定地看向顾淮,声音微涩地问道:“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得罪人?薛侍郎的事,我还能替你在外祖父面前解释得过去,可这第二次,又是为什么?”
顾淮嘴角弯了弯,沈清月一字一句都是向着他的。
她信他。
沈清月眼眶发红,有些哽咽地顾淮:“你笑什么!你还没回我的话!”
顾淮敛了笑容,转身看向他母亲的牌位,负手而立,挺拔昂藏,用沙哑醇厚的声音回答沈清月说:“这件事我不做,也总会有其他人来做。朝廷这个时候,需要这样一颗棋子。寒窗苦读数十载,大丈夫不挂吴钩,这时候也不该以福祸趋避之,这是读书人、为官者,都应该做的事。
我知道翰林院里节高者犹存,敢出头的不止我一个。
被罢百官,虽是事出有因,但无不是权贵。
此事由我来做,笔握在我手里,利刃就在我手里。我既可以在折子里表达出‘犹可饶恕’,亦敢表达出‘其心可诛’,不给他们留丝毫余地。
换做别人,我不知道他们头破血流了会不会就怕了,我不知道他们将来失了前途回后悔。但……”
顾淮转过身,凝视着沈清月,诚笃地道:“夫人,我知道,我都不会,不会怕,也不会后悔。因为我的母亲还等着我替她报仇雪恨,因为我的夫人……我也不能让她受人中伤而伤心落泪。”
他的声音愈发温柔低沉,像温暖的阳光,裹着沈清月的全身,令她无比的安心。
沈清月一双发红的眼睛里盈着泪,鼻尖也微红,无论如何,顾淮所作所为,终究是有一分为了她的缘故在其中。
她轻轻地吐出几个字:“值得吗?从今以后,你在京城很难有立足之地了。”
顾淮“嗯”了一声,不加犹豫地温声道:“值得。五城兵马司与永恩伯府和赵家多有勾结,永恩伯府虽暂逃一劫,但赵家和五城兵马司勾结的证据,我这几天已经拿到了手。等吏部审干净了赵家,不怕咬不出永恩伯府,即便皇上要对侯爵们高抬贵手,没有战功的永恩伯,也再难脱身。”
他上前拉着沈清月的手腕,低声道:“只是以后要苦了你。等我母亲安息了。我若被外放去偏远之地,你可愿跟着我?罢了,你若不愿……我弃了小官,跟着顾家做生意去,这样你也不必离京。行吗?”
沈清月一滴滴眼泪掉成串儿,点了点头。
纵是顾淮拿十分中的一分真心给她,她也觉得难能可贵,更遑论顾淮的心意,肯定不止十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