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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惊变(上)

被皇帝偷看心声日志后 三傻二疯 4338 2024-10-05 08:56:13

早在闫东楼返京之前, 胜利的消息就已借由秘密的通道迅速送入宫中,直抵飞玄真君御前。

当然,战场局面瞬息万变, 不是没有临阵翻盘的可能;在真正签订和约、移交武器之前,中枢还绝不敢半场庆祝,自讨没趣。所以消息固然已经上报, 真君却依旧相当理智的保持了静默, 甚至没有将情报泄漏给亲近的心腹。不过虽而如此,贴身侍奉的宫人们仍然能轻易察觉出形势的变化——毕竟真君再怎么忍耐克制, 那种阴阳怪气的脾气是绝对掩饰不了的。

在这一点上, 思善公主就有极深的体会。大概是觉得区区帝女孤苦伶丁绝无威胁,皇帝根本懒得在亲生女儿面前伪装情绪, 可以肆无忌惮的发泄他刻薄寡恩阴损恶毒的天性——两年前邵家在广东吃了西班牙人的大亏,皇帝收到奏折后立刻暴怒,当场将桌椅全部掀翻, 一碗热腾腾的补药迎面掼来,差点将侍奉在侧的公主砸得头破血流,严重烫伤;而愤恨失态中怒骂内阁怒骂六部怒骂外事处各位堂官的言辞, 才真是尖酸刻薄, 匪夷所思,吓得公主掩耳不迭,真欲就地昏厥。

——从这个火气的质量来看, 可能皇帝还真的亏了很多呢。

不过还好, 这样的暴怒没有持续太久。在内阁拟定了对西班牙宣战的章程之后,真君的火气又暂时平息了下来。虽然时常还是要半阴不阳的讥讽, 但总算没有当日近乎癫狂的失态。要不是手上的烫伤依然微有印记,单看圣上出场时衣袂飘飘的仙风道骨, 谁能料想到昔日的恐怖?

等到战事稳步推进,南洋的金市场随之涨落,独居西苑的真君又多了别的兴趣。当时宫中与广东建设有秘密的渠道,每隔十日都有快马送来一本账簿。这本账簿直入御前,绝无延搁,更不许内外一切太监宫人擅自翻动。而收到账簿的当日,向来优游自在的真君必定会腾出大半个时辰,屏退众人紧闭门窗,只留思善公主随行磨墨掌灯,自己则摸出一把算盘,一列一列的仔细核对数据。偌大殿阁中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真君费心费力逐个查点,居然是乐此不疲,毫无厌倦,只能说天生财务圣体,做皇帝真是屈才。

显然,这就是圣上最幽深隐秘的隐私,不可告人的底牌;这样的秘密必要永沉心底,连最贴身的太监、连必定继承皇位的储君都绝不能与闻。要不是思善公主发誓出家后此生已经再无可能出宫,皇帝甚至都不会让自己的亲女儿听到算盘珠子的响动。

钱财权位这样的东西,就是亲生骨肉、同姓血脉,也是断不能稍有假借的!

因为这种防贼一样的戒备,公主始终不知道账簿上的内容,但却能明显察觉到皇帝心情的变化。邵家海船出事之后,圣上郁郁不乐,急于发泄,虽然没有公开斥责中枢执政,却常常搞出一些阴损的小动作;比如写小纸条编谜语,警告重臣“好自为之”、“细思细量”;让翰林院查阅国史,将历代内阁中辜恩溺职的罪臣编撰成册,“以供参考”;至于如何参考,则不得而知——各种暗示,各种阴阳,极大加剧了内阁及中枢的精神内耗。

——可以说,这两年多以来,内阁及外事处基本是在两线作战,一面是在物理上与西班牙人激情互殴,另一面则是在精神上单方面的忍受皇帝无休止的霸凌。而这两者之间到底谁更损耗精力,其实是相当难说的。

但还好,随着账簿越来越厚,算盘珠子越来越响,圣上的怒气与郁闷也肉眼可见的消弭了。他不再摔杯子,不再编谜语,也不再写那些莫名其妙的小纸条,逐渐恢复了优雅闲淡的做派;甚至兴之所至,还会给当值的牛马赏两碗补药。

当然,补药的药效其实相当可疑,但只要真君不再给牛马上强度,那就是天大的恩情了。

等到胜利的消息传入宫廷,这份喜悦就更加真挚了。真君不能公然表态,却一日间派出三个使者,数次赏赐中枢重臣,接连夸奖内阁“勇于任事”、“精明练达”、“国之干城”;往日阴郁恐怖的压力,仿佛就在顷刻间春风化雨,于和煦暖阳中散为无形了。

这样的喜悦甚至外溢到了其他的公事上。在接到捷报的次日,皇帝破例起了个大早,吩咐公主将多日积压的奏折全部取来,兴之所至,一笔抹去,基本都是宽大为怀,体贴周到,展示了皇权罕见的宽厚与仁慈。直到翻阅到某本奏折上熟悉的字迹,飞玄真君的笑意才微微一敛,神色略有不快。

“这是哪里来的奏折?”他明知故问。

被真君捶打了如此之久,公主也算练出来了。她扫一眼封面,老老实实回话:

“应该是浙江的。”

“浙江的?”皇帝淡淡道:“最近这大半年的功夫,浙江的奏折很多嘛。”

思善公主垂头束手,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侍奉皇帝这么久,就算再“不问政事”,练也该练出来了。虽然她不能细看公文,但只要瞥一眼皇帝的脸色,就知道亲爹的逆鳞又被触动,火气已经腾腾而上了。

这几年以来,皇帝静极思动,以外戚、以闫党、以锦衣卫为白手套,紧密布置上下其手,在南洋捞到了无穷无尽的利润;牵系之大无可计算,甚至连当今的中西海战,多半都是在替皇家的挥霍与奢靡擦屁股。

这样肆无忌惮的贸易与投机,当然不可能瞒得过满朝上下的耳目;货物商船往来如织,人人都对宫中的奢侈心知肚明。只是事不关己不操心,大多数官僚惑于重利、畏于皇权,都不敢在真君春风得意、气势正盛的时候出言进谏。所谓满朝噤声,上下静默,言官驯服而舆论不振,真君几乎可以为所欲为,肆意放荡,不受法理纲纪丝毫约束——直到一年以前,他接到了外务处协办、浙江参政、绍兴知府海刚峰的一封奏折。

因为官阶低微,海知府还不知道禁中的迷乱;但他兼管浙江特区及东南海关,还是从贸易的蛛丝马迹中窥探出了宫廷的隐秘。而海刚峰又显然不是那种苟且保守敷衍搪塞的货色,在一一查得实据之后,他一封书上九重天,掀了真君羞答答隐匿的底裤——奏疏明白晓畅,连一点误解含混的空间都没有,上来就是三条核心诉求:

一、浙江海关常有宫中太监和京中外戚强买强卖,到底是谁包庇纵容?臣已经抓捕扣押,请朝廷依律严审。

二、臣察知确切,发现江南制造局为宫中采买的都是奢靡无用的南洋珍物,动辄一掷千金;如今战事方殷,朝廷居然还在挥霍重金购入这样的东西,岂不是叫将士工匠寒心?臣已经将珍物全部扣留了下来,能退回的退回,退不回去的封存,等待将来变卖。这都是为了顾全陛下的圣德圣名,建议朝廷的大官不要多管闲事。

三、臣听说陛下居然在私下投机南洋的黄金,真正是骇人听闻。圣天子无所不有,何必追逐这样虚无缥缈、近似赌博的利润?皇帝自己都下场投机,又怎么劝说民间兴办产业,富国强兵呢?这实在不是天子应该有的举止,希望圣上迅速停止,否则将来青史工笔,难免要玷损清白。

——不准奢靡!不准强买!不准投机!海刚峰管头管脚,管天管地,怎么不干脆当皇帝的活爹算了!

可以想见,皇帝收到这样的逆耳之言,那是何等的愤怒郁闷,不能自制。也就是海战占优后心情极佳,外加上天书忠诚值堂堂力保,真君忍来忍去,到底没有立刻发作;但还是抓起奏折扔进了痰盂,直接了当表达不满:

“全部烧掉!一个字也不要回!”

乾纲独断的君主,口衔天宪的独夫,是容得了你这么批龙鳞的吗?就算有天书做保,真君的愤怒仍然不可消弭。烧掉奏折羞辱大臣还不够,他暗戳戳还命人做了某些手脚——中西海战多半以浙江、江苏、广东为后勤据点,前方获胜后方也要记功;但广东江苏的长吏各有升迁,出力最多的海知府却纹丝不动,再明显不过的坐了冷板凳。

冷遇、漠视、羞辱、讥讽,皇权折磨臣下的手段无穷无尽,没有人可以抵挡。骨鲠之臣?闫分宜、许少湖,内阁阁老哪一个不曾是响当当硬邦邦敢进谏敢上书的骨鲠之臣?但真君铁拳一下,那还不是要搓圆搓圆,要搓扁搓扁。

可怜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谅他一个举人出身的区区小官,也顶不住这官场熔炉的搓磨!

……然后,真君就收到了第二封,第三封,以及第四五六封进谏君上、弹劾外戚的奏疏。

没完了是吧?!

真君不是没有尝试过其他的手腕;他派司礼监的太监去警告海刚峰收敛锋芒,结果海知府把人扣了下来,以逾制扰民的罪名罚了五百两入官库,吓得大太监屁滚尿流跑了;他给御史发了条子,暗示浙江官场抓一抓海知府的小辫子堵住此人的嘴,结果条子递下去一点风声都没有,反倒是浙江巡抚主动上书,赞美海知府功绩卓著品行端方,建议朝廷赶快将他调出浙江,升得越高越好,最好这一辈子都不要回江南。

——事情到了最后,皇帝甚至不得已动用了穆国公世子这颗危险的爆弹。他派人去给穆氏递了一张谜语小纸条,暗示穆国公管一管自己举荐的官员。但也不知道是世子没看懂还是看懂了也管不动,反正他现在收到了第七封奏疏。

混账!真君不发一次虎威,尔等还以为是皇权可欺!

皇帝扫一眼高高垒起的奏疏,语气变冷了:

“朕记得,外务处举荐的那个潘印川上了好几道折子,都是谈论黄河的事情。”

“是。”公主老老实实地尽秘书的本分:“内阁已经看过了他做的方案,打算委派他巡视河工,试一试这个治本的方案。”

“怎么,大臣们又要在治水上推陈出新,折腾些新花样了?”皇帝意味不明的笑出了声:“黄河年年修,年年有河患。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治本不治本看来也是妄言。最要紧的,还是不能叫河水泛滥,溃决成灾;若是水没山顶,怀山襄陵,那便是上下失序,朝野不宁,必成大祸。”

他停了一停,提笔在御笺上批了一个“穆”字:

“这样的话,内阁都该知道。”

又是这样似虚似实、半阴不阳的谜语人做派!但也许是血脉相通,天生异禀,思善公主在老登身边磨砺已久,居然也练出了捕风捉影的功夫;如今稍一迟疑,竟也领悟了这诡异的暗示——毫无疑问,这是真君借题发挥,又在表达他阴冷的不满了。君父为山,臣子就是江河;江河怀山襄陵,那就是臣子肆无忌惮,逾越了君臣应有的秩序,“必成大祸”。

将这样的话转告给内阁,无疑是对穆国公世子最直接的敲打,几乎是剥下了国公府的脸皮。显然,皇帝已经被刺激得很不耐烦,不愿意忍受忠臣的进谏了;海刚峰远在浙江,一时还不好动手,但穆祺这个举荐人居然管不好人,那当头就该挨上一棒。

理由?没有理由。随意牵扯,放肆发泄,这就是皇帝的特权。

……甚而言之,真君特意在敲打中提及潘印川的奏折,未必不是另一种恨屋及乌。穆祺举荐的海刚峰触怒了龙颜,那同样被穆氏提拔的潘印川也要受些牵连。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海刚峰要是不想再牵扯其余,那就得老实学会闭嘴!

说实话,在领悟了这层匪夷所思的逻辑后,思善公主都不觉愣了一愣。公主到底是在宫中幽闭太久,不太明白皇权运行的逻辑;在听到如此匪夷所思的操作之后,真是难免惊悚:

——不是吧,真要这么玩?

她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仿佛还奢望着皇帝能猛然醒悟,收回成命。但她还是太天真了。皇帝漠然看了她一眼,公主不得不俯首听命,接过御笺,快步走了出去。

·

等到公主的身影消失于门外,偌大的宫殿中再无外人。真君从鼻孔中长长喷出一口浊气,舒舒服服的盘坐在了软榻上;在发泄怒火之后,每日办公的份额已经完成,可以享受应有的消遣了——他又摸出了天书。

大概是和约尚未正式签订,天书中泄漏出的历史回音并不算多,基本只是零零散散的片段,并不能满足真君迫切的剧透欲·望,对青史留名隐秘的渴求。而且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关于所谓“中西海战”,天书别的消息没有,反而是被标记为【不宜公开】的内容格外的丰富,丰富到都足够影响观感了——皇帝翻上几页就能看到被涂抹的段落,这谁能受得了?

不过,真君与天书盘桓多年,到底也练出了不少经验。比如他就发现,如果用盐水浸泡天书后反复摔打,书页的字体就会拼命闪烁,弹出一些什么【接触不良】、【短路】之类的奇怪提示,如果这个时候再用烛火仔细烤一烤……

只听哧啦一声,真君手中的蜡烛灯芯晃了一晃,一滴烛油蓦然滚落,居然将天书的边缘烫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斑。

皇帝抽了口气,赶紧移开蜡烛,抽出绢布仔细擦拭。不过,这一滴烛油的灼烧却似乎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听天书吱吱作响,黑斑处居然袅袅升起了几缕青烟,气味刺鼻难闻。片刻之后,书面开始簇簇颤抖,弹出大量不可理喻的内容:

【警告!警告!系统载体自检失败,正在尝试排除故障】

【故障无法排除,系统将尝试重启;重启中可能会抹掉部分设置,请保存您的资料】

【重启失败,再次重启——】

吱吱呀呀的响了半日后,天书忽然开始剧烈闪烁;大量的文字骤然消失又骤然出现,其中还间杂着莫名其妙的乱码;这奇特的动作倒叫皇帝颇为惊悚,只能小心将书放在地面,颇为忌惮的离远了两步——仙家法宝真是古怪玄妙,浑然不可理喻……

在闪了两刻钟后,天书终于停了下来,或者说,“重启成功”了。它先是变成了一片空白,然后骤然弹出了大量的文字:

【……毫无疑问,这些举止极大动摇了皇权……】

真君蓦然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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