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限情况下, 人总是最能爆发出潜力。以往常的惯例,内阁大臣要从四面八方的坊市赶到府邸聚会,往少了说也要半个时辰的功夫;但今天消息一出、效应如神, 不过半刻钟上下的功夫,各处的重臣就拼死拼活赶了回来,冲进内阁值房时满头大汗, 犹自气喘不已、满脸涨红——值房左近不许乘马坐轿, 大臣们在大门前下轿之后,是一路狂奔入内的!
高肃卿张太岳犹可, 闫阁老许阁老是真要背过气去了;两个老头各自瘫坐, 脸色比白纸更加难看,就算大口喘气片刻, 太阳穴上的血管仍自突突跳动,青筋胀得吓人——也就是内阁值房道路平顺,否则两位阁老一口气上不来, 怕不是要先行一步了,恭候真君于地下了。
现在实在没有休息的时间,闫阁老咽下一口唾沫, 勉强开口:
“哪里——哪里来的消息。”
“司礼监的太监。”世子道:“说完后立刻回宫, 再无多余的话。”
闫阁老两眼圆睁,嘴角不由微微抽搐。虽然跑步跑得心脏狂跳脑门子嗡嗡响,内阁首辅的思路却依旧清晰。皇帝暮年多病, 发作些什么其实不算稀奇, 但宫中表现得如此诡秘古怪,却不能不叫人心中打鼓, 特别是考虑到数年前当今至尊重伤卧病的种种征兆……
刹那间百转千回,一部《通鉴》在心中翻腾而过, 闫阁老轻轻抽气。当即下了决心:
“要马上进宫!”
内阁中寂静一片,只闻呼吸,而绝无质疑。在场的都是饱肚经史的大学士,只要稍稍回忆国朝数百年的掌故,立刻就能意识到现在局势的千钧一发。设若西苑当真已经出了大事,那值此山崩地裂之时,谁能控制住皇帝,谁就控制住了一切——宫苑深邃,红墙禁锁,西苑中只要传出一张小小纸条,就可以扭转乾坤,一言定鼎;他们枯守在值房不知就里,内里一旦有个万一,那真只能坐以待毙而已。
不过,西苑规矩森严,却不是想进就能进的。除了皇帝亲自下旨召唤,外臣想要敬谒天颜,都只能亲自到门外递牌子求见,由司礼监批准后安排时间。但现在大事迫在眉睫,显然是没有时间走流程了。围聚在阁中的众人稍一思索,立刻望向了坐在正中的裕王。
裕王是被高肃卿一路拖进来的,进门后只是大口吐气,瘫坐在圈椅上动弹不得,至今手脚仍自发颤,也不知是疲累过甚,还是畏惧不能自已;但无论如何,在这紧要之至的关头,他终究还是及时反应了过来,伸手拉一拉高学士的衣袖,轻轻点下了头。
高学士毫不迟疑,立刻代裕王发言:
“如果宫中真有了大事,做儿子的怎么能不去侍疾?父子之情出乎天性,就算真有什么忌讳,如今也顾不得了!”
此语一出,众人都面色为之一松,不觉长长吐出气来。
这句话太关键了!宫廷制度森严,外朝大臣无旨擅入,直接就是图谋叛逆居心叵测的大罪,连辩驳亦不能;但事出非常,实际的储君以孝道的名义入宫探望,却是谁也不能挑出瑕疵来的!
一语定谳,所有的关节便算打通;聚在值房的几人再不迟疑,年轻的世子与张太岳各自搀起了犹自喘气的老头,高肃卿半抱半扶的护住裕王,大家径直出门而去。
·
内阁值房离西苑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重臣们抵达宫门之外的时候,还能看到侍卫来回巡逻,举止似乎完全正常。但等到高肃卿上前通告来意,那异样立刻就显现了出来——把守的大汉将军只是仔细看了一眼裕王,居然就直接下令开了门。
看到大门洞开,中枢重臣的脸色倏然而变,几乎失态。他们在内阁侍奉已久,是太知道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脾气了;皇帝天性刻薄多疑,对宫禁的安全看得极重,规制苛刻之至;就算裕王出面作保,守门的护卫也该再三陈请,才能奉命放人。而今侍卫能直接开门,说明大内多半已经无人做主,权力体系乱成一团,难以维护固有的条例;下面的人惶恐莫名,才会对皇子网开一面,有意退让。
事已至此,那宫中发生的惊天变故已经是不卜可知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大家非常清楚,如今皇权天崩地裂 ,却也恰恰是权力格局最脆弱敏感的时候。别看宫门外的众人位高权重一呼百应,但只要宫中真有什么阴谋,那都不必惊动什么京城禁军,几个身强力壮的宫女都将他们摆布得生死不能,唯有徒呼奈何而已……
这样的恐惧萦绕心间,制造了莫大的压力。但事已至此,不可回头,几人还是默默走入了宫门,只是在越过侍卫的岗哨后忍不住左右张望,生怕哪里会窜出一支伏兵。
所幸,有资格玩玄武门的也就只有唐太宗一人而已。入门后,西苑内一如往常,只是四面格外的寂静幽深;等到穿花拂柳,越过一处小巧的亭台,他们才在影壁后听到了乱哄哄的嘈杂声——皇帝的寝殿外宫人跪了一地,居然已经哭成了一团!
裕王脚下一个踉跄,几乎当即就要软倒下去,还是高学士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自己的弟子。
到此一举而定生死的关头,一切倚仗剥除在殆尽,就真能看出各人纵横捭阖的功力了——高肃卿张太岳两眼发直一声不吭,显然已经是靠着体力心力在强撑;闫、许、李三老明明气喘吁吁,但稍一失神后立刻回复,老眼依旧灼灼发亮;至于穆国公世子嘛……世子依旧在东张西望,可能根本没有搞清楚现在的情况。
几人在影壁后立了一立,簇拥着裕王直往前去。果然,四处的太监侍卫各自匍匐呆滞,没有一个人起来阻拦这群不速之客;跨入殿门之后,迎面而来就是一股潮湿溽热的药气,殿中乱做一团,到处都是泼洒的药水与艾草焚烧后的灰烬,几个太医伏跪在御榻之前,上下衣服已经湿透了——
高肃卿猛地掐了一把裕王,再大力往前一推;于是裕王踉跄着跪了下去:
“爹!”
这一句石破天惊,除了依旧全力为九族奋斗的太医之外,跪在床外的几个人全部都抬起了头来,一眼看到了烟雾后神色凄惶、挣扎着膝行而来的裕王。跪在最里头的思善公主眼角是微微一抽,随后恢复平静;而归在最外面的李再芳则霍然瞪大了眼睛,神色中明显有惊愕闪过。
裕王身后的重臣何等敏锐,即使为了配合气氛同样匍匐下拜,依旧迅速捕捉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一闪而过的微妙表情;于是顷刻间惊涛骇浪大起,阁老们瞬即意识到了关键:
从宫中送出的那条“皇帝重病”的消息,并不是由李再芳授意的!
这可就太惊人了。以闫、许、李等人的常识,原本以为皇权空缺后是李再芳黄尚纲等人在掌握大局操控内外,为了与内阁配合才派人传信;但现在看来,这条消息绝不是出自太监的手笔,宫廷的头脑甚至都没有掌握住内阁的行踪!
如果是往常,这点疏漏其实也不算什么;但在山峦崩摧、内外疑骇的时候,这就是致命的失误,不可挽回的漏洞——这个漏洞意味着,大宦官们根本没有控制住宫廷的局势;面对此突如其来的变故,即使近水楼台如司礼监与东厂,也是措手不及,无法抢占先机。
这个疏漏太重要、太关键了,即使沉稳老辣如李再芳,在意识到之后都不由愣了片刻。不过,他也只能愣这一刻的工夫了——在听到身边思善公主骤然高亢的哭泣后,李再芳立即反应了过来,他匍匐着快速爬了过去,抱住裕王流泪:
“爷,爷,你要支持住呀!祖宗的基业,可全在爷的身上了!”
宫里的太监是皇帝的家奴,只称呼皇帝为“皇爷”,太子为“小爷”,其余宗亲都以爵位呼之,称呼裕王也是如此;如今开口就是一声“爷”,那意思已经是不言自明。
裕王只听得这一声,立刻软软伏倒,以头抢地,痛哭流涕,悲哀痛苦之至;身后罗拜的重臣赶紧上前,为裕王擦泪抚胸,按捏额头;裕王在高、许等怀中哭了一阵,终于抽噎发问:
“李公公,皇上,皇上这是……”
李再芳连连磕头,只能尽量委婉:“是突发的病,太医们已经看过了。”
“结果如何?”
“说是……说是要等李时珍来才好下药。已经叫人去传李时珍了。”
这还用说什么?李时珍住在城郊的小院,往来一趟起码要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又有什么病是寻常太医束手无策,非得要惊动李大夫定夺的?无非是病情实在不妙,只有李时珍才有资格开这个口罢了!
这句话出来,大家心里都有数了。裕王挣扎着站起,踉跄走近床前探视,但只抬头一看,却又不觉泪流满面——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仰躺在被褥之上,脸色惨白而眼窝深陷,俨然已经失去了意识;太医撬开牙齿灌入汤药,但大半药汁都从嘴角流出,漫溢横流四处沾染,竟连吞咽都做不到了。
往日威福自专而心意莫测的至尊,如今与朽木又有什么区别?
此情此景,触动衷肠;裕王一哭,众人也只能随之哭泣,聊表君臣一场的情分。只有世子呜呜咽咽的捂脸哀嚎,嚎完后又拉着床边太医令的手,肿着眼睛问了一句:
“圣上还能不能清醒?总要——总要说一句话才好!”
是要说一句话。夏商周三代之前,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夏商周三代之后,天下是一家一姓的天下。无论有再多的祖宗规矩、礼法纲纪,大位统绪的承继,也不过就是皇帝一言而决。
当然,一言而决,总要有那么一句话在。哪怕皇帝能够稍稍恢复神智,看到裕王后勉强点一点头,都算是“临终托付以大事”,可以对天下交代得过去。
太医令大汗淋漓,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伏地作答:
“圣上……圣上的病来得太猛,热毒淤积于心,一时,一时不能疏通;若要清醒,恐怕得下猛药……”
高肃卿利益攸关,登即拭泪追问:“什么猛药?
“以附子、乌头作引,辅以赤石,或可收百一之效。”
此语一出,连裕王的哭泣都不由停了片刻。在场几人都略知医理,晓得附子乌头都是药典里大辛大苦,半医半毒的角色。这样一副猛药煎汤服下,或有百分之一的可能逆转天数,催醒昏迷失能的皇帝;但其余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却是皇帝不堪重负,直接龙驭上宾!
这算什么?这不是太医院直接开药把皇帝药死了吗?
五十年前太医院已经药死了武宗,如今实在不敢在当今圣上重蹈覆辙了。再说,要是裕王答应了这个方子,那不等于为了一道继承皇位的口谕,活生生将亲爹推向绝路么?
这样永载史册的哄堂大孝,这样天塌地陷的可怕罪责,在场可没有一个能承受得住。所以静默片刻之后,众人毫不犹豫匍匐下去,哭声骤然高了一个八度。
哭吧,哭吧,只要哭得昏天黑地,半死不活,那就不用面对这样可怕的伦理困境,被逼迫着在裕王和真君之间做抉择,被老子与儿子双向拉扯——外姓的臣子,哪里经得起这种漩涡的碾磨!
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在哭泣许久之后,闫阁老双手撑地,勉力抬起头来,尽自己首辅的本分:
“圣体如此,尤为可虑;既然太医院已经技穷,是否该令各省访求名医?”
以大安数百年的惯例,中枢向各省寄发旨意征求名医,就是在暗示太医束手无策,皇帝业已危在旦夕,要做后续好服丧祭祀的准备。因此,这道旨意一下,就等于旧有的权力体系全部崩盘,上下臣民心照不宣,知道如今皇位上苟延残喘的飞玄真君,已经是无力掌握局势的明日黄花;大权随之移转,名分也就只在待定之间了。
鉴于当今圣上几十年如一日的威慑,要拟写这样一份形同夺权的旨意,实在是有千万分的压力。但事已至此,却也容不得再犹豫,裕王两眼红肿,只能勉力点一点头:
“明发吧!”
听得这一句话,李再芳立刻软倒在地,知道大势已定,再也翻转不得。而众人的哭声随之高涨,甚至向着裕王下拜行礼,以此哀痛不能自持的姿态,表示对裕王绝对的服从、绝对的拥护,在紧要时刻支持权力的移转——司礼监无言,内阁拜服,朝廷的大事就在这一语之间敲定,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至于理论上拥有最高权力的皇帝么……大家忙着围在裕王身边渲染气氛,已经顾不上尊贵的飞玄真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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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要说完全置皇帝于不顾,那倒也不至于。譬如一直捂脸痛哭的穆国公世子,在听到太医明确表示皇帝已经不可能复苏之后,悄悄膝行着改换了一个方位,又趴在真君的床边哭泣;众人围拢在裕王身边齐声安慰之时,只有他离皇帝最近,能亲眼看到某些诡异的迹象——比如,在裕王说出“明发”两个字后,皇帝下垂的手忽然抽搐,手指痉挛青筋暴起,仿佛要竭力挣扎着举起;只是这暴发的力量瞬息消失,很快又被旁边的太医按了下去,小心插上了两根银针。
……显然,虽而疾病来得突然,但躁怒与外邪所损伤的却只有皇帝的运动神经元;在发病的几个小时里,他逐步失去了对周身肌肉的控制力,只能瘫软成一块木头;但听力与神智却依旧完好,足以分辨现下的局势,成了一个困在僵死躯体中的活人……所以,也不难想见,在听到亲儿子伙同内阁剥夺自己的权位之后,真君是如何的狂怒绝望、不可自制了。
可惜,到了这种时候,再如何的狂怒都无济于事。说不出话的皇帝与先帝没有区别,权力残酷的法则,此时终于降临到了天下最尊贵的人头上。
世子叹息一声,静静伏了下来。借着长袍的遮挡,他的手指划过了胸口隐匿的纸张。
【正在兑换系统功能】
【隐秘·心声交流通道已经建立】
“陛下还有什么事要交代么?”他平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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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运动神经元的损害暂时还不足以威胁到皇帝的神智;甚而言之,在不言不语不能动弹的躯体中困了如此之久,真君的思维反而因为躁狂与愤怒而越发极端了;至少穆祺打开心声交流通道之后,劈头而来的就是一通狂喷——不少还是湖北土话,诘屈聱牙不可分辨;看来危在旦夕,穷极反本,皇帝连基本的体面都顾不怎么得了。
穆祺默默趴在原地,等到耳边的骂声稍稍止息,才轻轻出声:
“陛下何必如此?我虽然有所隐瞒,但又何曾亏负于陛下呢?”
“你——”
“陛下请仔细想想,无论于公于私,我什么时候损害过你的利益?”穆祺直接截断了他的话:“若论公事,我入内阁以来也有数年,不敢说是扶大厦之将倾,至少对内对外,都可以交代过去;若论私事,圣上这几年逍遥自在,挥霍无度,从没有缺钱叫苦的时候。敢问这些银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几句话说得不卑不亢,但可能对皇帝的刺激还在辱骂与挑衅之上。作为老辣凌厉的政棍,即使在此临危之际,真君依然敏锐意识到了这番话下险恶的用心。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他喘气道:“叛逆,逆贼……”
“就算我真是逆贼,但天下的事情,难道是我能说了算的么?”穆祺反问他:“圣上既然看过了回响,那应该知道未来的走向。国家会走到这样山崩地裂的地步,是大臣们不尽心用心呢,还是皇帝太过昏悖?以圣上好大孙的做派,有什么样的基业能经得起他的糟蹋?反之,设若后世的君主有太祖洪武皇帝十分之一的才具,我就是有千百般的手腕,又能有什么作为!”
君主专制体制下,皇帝的素质是国家兴衰的命脉。只要皇帝决意摆烂,那一千个张太岳都捞不起叛逆神经的摆宗;反之,要是遇上了高祖那样睿智天成而英明果断的圣主,穆祺是真只能徒呼奈何而已——胜负成败之机,往往取决于人;要是没有飞玄真君这样利益熏心以权术御下的君主,变法绝无可能推行;要是没有好金孙这样顺风浪逆风躺赚着屁股丢人的君主,数十年变法所积聚的势能也绝无可能星火燎原,闹到那种地步。
说实话,一祖一孙来回唱和,简直是配合默契,天作之合,变法能遇上这么一对活宝贝,又怎么不算是一种命数呢?
当然,皇帝是不会喜欢这种命数的。他也绝不会与叛逆争论权力崩塌的责任问题。与其内耗自己,不如指责他人。皇帝厉吼着骂出了最尖锐,最严厉的指责:
“忘恩负义!数典忘祖!与国同休的公府,居然出了你这样的逆贼;我朱家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你恬不知耻,要行此不道之事!穆氏十八代的先祖,在地下也不容得你,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你,你要行此司马昭之事……”
说到一半,真君的声音随之喑哑,只有呼呼的喘息,显然是病情又在进展,连神智也再难维持。不过,狠辣不在话多,虽然只是有气无力的寥寥几句,却说得穆祺面色微变,大受刺激。
自然,他并不在乎什么数典忘祖的斥责,但所谓“司马昭之事”、“国公府出逆贼”的指控还是太过分了,政治杀伤力比一切辱骂都更加厉害,实在无法容忍。他断声开口:
“陛下指责我,我不敢回驳。但我可以向陛下作保,我从始自终,绝没有半点图谋皇位的意思!若有违此誓,天厌之,天厌之!”
政治的阴谋诡计走到现在,大概区区一句誓言已经抵不了什么了。但身为穆国公世子——不,“谪仙人”,向天发出的毒誓,却莫名有一点分量。修道多年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大概也不能不信上几分。
他喘着气出声,语音已经含混:“你,你到底想谋求什么……”
“我不想谋求什么。”世子道:“陛下不是相信命数么?那我就明说了吧,我手持这本‘神书’到此,正是为了声明的意旨——皇帝的天命已经终结,皇权的时代已经结束;我受命来终结这以天下奉一人的独治体系,而并非与陛下这一家一姓为敌。无论皇位是姓朱,姓赵,还是姓博儿只斤,结果都不会有任何的区别。或者说,恰恰因为陛下姓朱,我还不能不有所假借……”
他缓缓呼吸,垂头以长袍遮挡面部可能有的一切表情,隔绝外界的窥探:
“我知道陛下恨毒了我,念念不能释怀。但就算没有外人从中插手,一切都任由皇室摆布,难道大安就能千秋万代,永久延续下去么?陛下既然喜欢窥探未来,那我不妨坦然告知——即使我束手旁观,全无动作,大安也不过就是七八十年的寿数了;到时候天崩地裂,女真南下,就不再只是区区的改朝换代,而是神州陆沉、中原腥膻,亡天下的大事!别的不说,五胡乱华之后,西晋司马家是什么样的下场?我恐怕陛下子孙的境遇,要比司马氏惨上千百倍不止!”
“天下基业不是陛下一人的基业,是高祖皇帝、太宗皇帝的基业。要是真的恋权不防,沦落到子孙夷灭、香火断绝;后世归为胡虏,汉家衣冠亦不能保全的地步,陛下千秋万岁之后,有何面目见高皇帝于九泉?!”
“你,你也有脸提高皇帝……”
“我怎么不能提高皇帝?”穆祺厉声道:“陛下既然知道我手持天书,难道就真以为我没有雷霆手段吗?我为什么要苦心经营,与陛下虚与委蛇到现在?无非是因为高皇帝驱逐鞑虏、光复中华的功业不能抹杀,所以千方百计,总要为高祖保存血裔!陛下一意孤行,则子孙必不能保全;如果我的谋划成功,或者还有一线的希望。孰轻孰重,圣上也应该能够明白。”
这一句话声色俱厉,既是强力回驳,也是发泄多年以来投鼠忌器的郁气——现代人最擅长的其实是掀桌子,但因为种种顾忌、条条约束,他却不能不在朝廷这趟浑水中和光同尘,勉力适应封建时代扭曲而压抑的体系。如今被反复质问,终于畅所欲言,一泻心结:
就算以私恩而言,他费尽心机保一份长久平安,也算对得起朱家赐予穆国公府的恩典了!
也不知是义正词严,无力回话;还是理智涣散,再也不能理解外界的信号。心声通道中含混的额了几声,终于归于沉沉的寂静。至于皇帝最终的心绪,大概亦只能求之于茫茫大荒了。
穆祺深深叹一口气,再次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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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时辰之后,李时珍终于匆匆赶到了现场,满头满脸犹自是灰尘仆仆。他推开众人入内,伸手在皇帝的鼻端试了一试,随后在手腕上搭了片刻,面色悚然而变。他回头望向匍匐在地的众人,慢慢摇了摇头。
刹那之间,阁中哭声大作,竟仿佛连宫殿都在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