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木”擦着半湿的头发,眼神若有似无地扫过走廊上侧对着房门的监控。
“帮忙关下门。”
陈聪顿了几秒,不忿地用脚把门带上,随后跟在度假般悠哉的桃木身后,大步进了里间。
桃木住的是个大套房。入口处有一间大约四十多平米的会客室。
在确认房门已经关好后,刚刚还神色随意的年轻人,立刻收敛了散漫,换了副认真的表情。
陈聪拿出证件,桃木接过看了一眼警号,连同一瓶矿泉水一起递还给他,顺手指了指会客室里的软沙发:“请坐。”
陈聪接过水和证件,把装着文件的公文包放在桌上,不由地暗自评价了一下“桃木”那收放自如的表情管理能力。
从散漫到严谨,这人只用了一秒,比文迪还适合当演员,的确挺适合干卧底的。
“孙局和我通过电话。以后,江沪本地的案件,要辛苦你们配合了。”
“哪里、哪里,孙局嘱咐过,让我们‘全力’配合队长。”陈聪把“全力”二字,咬得特别字正腔圆。
短暂的寒暄过后,他直奔主题:“领导对这个特别行动小队非常重视。参与的呢,也都是市局拔尖的精英。‘队长’你身份特殊,不方便回队里开会的事儿,孙局也跟我说了。但我怎么都没想到,我们的‘队长’竟然会这么‘年轻有为’!请问‘队长’你之前有没有参与过类似案件的侦查呢?”
这一句句刻意加重的“队长”和特别强调的“年轻有为”,怎么听怎么别扭。
单看脸,“桃木”肯定资历不深。阅人无数的陈聪,很担心这位空降的队长在处理恶性案件上经验不足,会反过来拖他们的后腿。
桃木没接话,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一垂,视线落在他刚放下的公文包上,轻声问:“这是案件资料吗?”
陈聪点点头。
桃木朝他一伸手:“资料给我一份,直接说案子吧。”点漆般的眼里,带着薄薄的笑意。
这藏在眼底的淡笑,便是回答。——这是一种因绝对自信而生出的,俯视者的傲慢。
陈聪也略有些恃才傲物,自古惺惺惜惺惺,他欣赏这份傲慢。于是将资料摊开,详细地向“桃木”介绍起了案情。
“桃木”听得非常认真,一边听,一边用酒店办公桌抽屉里找出的铅笔,严谨地在案卷资料上圈圈画画。
陈聪看着眼前这个握着笔,微微皱眉的青年人。
心里无端地生出一种“这人说不定真是个厉害角色”的感觉。
“在步行街发现的关键性物证有:部分尸块、书包、字条和三枚指纹。还在被害人家里发现了‘僵尸’,对吗?”
陈聪点点头,补充道:“指纹方面,除了李广强的那一枚,另外两枚也都已经确认过,分别属于闪送骑手和帮人跑腿的王家楠。”
“利用跑腿和闪送闹市抛尸,凶手应该是个性情狠辣,且具有很强反侦察能力的人。那个字条上李广强的指纹,是他故意留下的。”
“是,这么明显的血手印,肯定是故意的。凶手胆子大,心却很细。被害人陈峰应该是在家中受到袭击的。我们仔细检查过,他家的窗户是被人用胶带封住后才打碎的。手法很专业,这么做是为了避免玻璃碎后,落地发出响动,惊动被害人。而且被害人家不是杀人分尸的第一现场。虽然有轻微的打斗痕迹,但没留下任何血迹。可我们在窗台上却还是提取到了一枚非常明显的血指印,和抛尸案纸条上的一致,都是李广强的。那张写着‘地狱空荡荡,黑警在人间’的字条,是用尺子量着,横平竖直地写的。这说明,凶手知道要怎么逃过笔迹鉴定和打印机墨水追踪。被害人家周围那个时段所有能拍到凶手的监控,全部都坏了。在现场,凶手也没有留下任何其他有价值的线索。这种缜密的老手,不会犯‘不小心’留下血手印的这种低级错误。况且李广强早就死了,这个指纹和字条一样,更像是种挑衅。”
桃木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思维跳跃地问:“那个跑腿,你们放了吗?”
陈聪愣了愣,说:“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是凶手,传唤12个小时后,就只能放了。”
“嗯,他是凶手的可能性不高。取货地的监控也查了吗?”
陈聪带来的案情资料大都是文字性的,有一些内容还没来得及补充整理。而桃木问的这些,正是资料中尚没有提及的。
陈聪耐心地回答:“嗯,查了。棚户区的监控虽然不清晰。但能看出来,王家楠确实是空手进的小区,出小区的时候,手上才拿的包。而且门口传达室的保安也作证,进出小区时,他确实全程都在打电话。这些细节和他本人的口供都能对上。基本可以排除他的作案嫌疑。但棚户区的监控太模糊,死角还多,真正的委托人用的又是死者的电话卡给王家楠打的电话。因此目前看来,抛尸这条线上的线索都断了……”
陈聪昨晚一直在看案卷,虽然这条线断了,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新的侦查方向。他出门前,还特地叮嘱要追查李广强生前有没有走得比较近的亲友。
但陈聪有意试探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队长,因此,并没有将现有的调查计划和盘托出。
“桃木”垂着眼,看不出情绪,一页接一页地翻看着那一沓厚厚的资料。
突然问:“凶手指纹的消息,警方并没有公开,那媒体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次陈聪没能跟上他的跳跃性思维,顿了几秒才回答:“应该是有同事觉悟不高,口风不紧。再加上媒体捕风捉影。哦,对了,有嫌疑的几个人,我都单独训过话了。虽然,目前还没查出来到底谁是那个大嘴巴,但这件事,我肯定会查到底,等查出是谁,看我不削死他!”
大嘴巴不是什么光彩事,没有直接证据指向,即便是一一约谈,也不太会有人愿意主动承认错误。
而且这事儿本身和案情进展关系不大,即便查出来是哪个吃里扒外的给媒体放了消息,但这对本就警力资源紧张的刑侦支队而言,也没有什么实际好处。反倒可能会因为泄密队员受处分,而损失战斗力。
陈聪已经敲山震虎地发过好几次脾气。他不觉得,队里还有人敢胆大包天地再犯同样的错误。因此,追究查办泄密人的事儿,等到案件侦破以后,再秋后算账也不迟。
桃木“嗯”了一声,又问:“之前网上那几个热门的案情分析帖你看都过吗?”
“看过,都是胡扯的!推理逻辑不合理、杀人动机也立不住!当年的案件早就结案了,凶手是因为磕药产生了幻觉,才冲到街上随机杀的人。再说,要真是楚振棠雇凶杀人,当时办案的警察又不傻!怎么可能查不出来!”
桃木点了点头。他的阅读速度很快,说话间就已经把案情相关的书面资料都翻完了。沉默了一会儿,理清思路才开口说:“虽然查抛尸这条线走不通,但并不是没有别的方向。”
陈聪耗了一整夜才有了些新头绪,见桃木只沉吟片刻,就说有了别的方向,顿时眼睛一亮:“这么说,你有新思路?”
“嗯,大致有几个调查方向。第一,那些莫名其妙的分析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第二,是哪家媒体率先发布了指纹的消息,这消息又是从哪儿来的?第三,这个李广强生前有没有走得近的亲属或朋友?第四……”
桃木脸上闪现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异样,但他掩盖得很好。连坐在他对面,离得很近的陈聪都没注意到。
“可以着手排查一下被害人陈峰的社会关系,看看被害人和李广强是否有人际关系的交叉点。还有那些从被害人家里找到的含僵尸的邮票,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这和被害人的死有没有关联?另外,就目前掌握的线索而言,并不能明确凶手的作案动机。虽然,抛尸现场的字条上留有‘黑警’这种很具煽动性的关键词,但也很难说,这会不会只是凶手在利用被害人的职业,借题发挥,为的是转移焦点,掩盖其杀人的真正动机。”
就在陈聪打算就“桃木”的思路发表意见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案发后的四十八小时,是警方调查和整理案情的黄金时间。陈聪作为案件侦查的主要负责人,从昨天凌晨到今天,所接的电话多得数不清。
在接电话的几分钟内,他一直紧锁着眉头。
可见这通电话传递的,大概率不是什么好消息。
和下属通完电话,对调查进度有所隐瞒的陈聪,朝桃木假意地咧嘴一笑:“昨晚,我们根据现有证据,又进行了一次案件梳理。这次的案件和十五年前的那起,在时间、地点、受害人职业上都有重合。加之凶手还特地在抛尸时留下了李广强的指纹。因此,基本可以判断,凶手和李广强有所关联。”
一个死了十五年的杀人犯,却在最近的案件中留下一枚沾着血的指印。这种只会出现在惊悚悬疑电影里的桥段,不意外地引发了全国范围内的热议。
众说纷纭中,也不乏有凶手没死或者鬼魂杀人的荒诞假说。
但身为警察,陈聪和桃木都确信,李广强在15年前就已经身亡。警方的资料检索系统内,还留有当年完整的尸检报告。
至于鬼魂杀人的猜想,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刚得知网上居然有“猛鬼杀人”的传言时,刑侦支队的“封建余孽”们,还曾见缝插针地苦中作乐过。
最会调节紧张气氛的文迪率先起哄,笑说:“哟,这要真是鬼魂杀人,找咱有什么用啊?纯属浪费国家警力资源!还不如趁早找个风水先生!”
一旁的潘小竹从冗杂纷繁的案件资料里抬起头,一脸“我读书少你别骗我”的表情,嗤之以鼻道:“你别乱说啊!风水先生那是算命的,捉鬼得找道士!”
可风水先生也好,茅山道士也罢,都不过是忙里偷闲的玩笑话。
出入过无数凶案现场的陈聪和桃木,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在经历了无数场枉死,听说过千百种作案动机以后,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鬼是绝对不会杀人的。
这世上,比鬼魅更险恶的,往往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