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沉默着的沈听,正拿着笔无意识地在抛尸案案卷上画圈。
『被害人陈峰家附近监控意外故障,无相关监控记录』的这一条叙述上,已经被他重重地描了一遍又一遍。
一众人屏息等待着,想听听沈听的判断。
可他一抬头,问了个和先前讨论毫不相干的问题:“在被害人家里,有没有发现日记本或用于写日记的电子设备?”
“啊?”文迪一脸问号。
“被害人应该长期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
沈听记起来陈峰和他父亲沈止一样,从上学时期开始,就一直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
日记虽然不像监控记录那么明确,却能记录下,很多监控都拍不到的东西。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沈听后面的这一句,让本来就一脸懵逼的文迪,更是困惑。
已经逐渐习惯了他清奇脑回路的陈聪,立刻翻开杀警案的物证清单,反复确认了两遍才答:“并没有发现被害人的日记。”
日记通常能反应出一个人的社交关系、甚至日常生活点滴。因此,现场如果有被害人的日记,技侦一定会将其列入物品清单。但陈聪反复检查也没在清单上找到任何和“日记”有关的字眼。
陈峰家倒确实有一台笨重的老爷台式机,但积满了灰,甚至连电源都打不开了。
陈聪回答完沈听,也和文迪一样,带着一脸疑惑,抬头看向他。
不管是怎样的推理天才,都不可能从刚刚的案件讯息里,得出“被害人有写日记习惯”的结论吧。
沈听怎么就知道被害人家里应该有本日记?
“队长,你是怎么知道被害人有写日记的习惯的?”文迪一向直率,他这一问,问出了在座所有人的心声。
沈听在众人费解的眼神中,坦然道:“因为,我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沉默了一下,唇边罕见地浮出一抹苦笑:“我们上个月还通过电话。”
可能是忍惯了,又或许这点程度的痛对“铁石心肠”的一级警督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他很快就适应了那一阵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阵痛,从容道:“05年李广强案的被害人沈某,全名叫沈止。他是陈峰的挚友,也是我的父亲。”
沈听的心,在胸膛里抖得像只被生人捧在手心的麻雀。
可脸上却又恢复了波澜不惊,如同真只是补充了一段事不关己的案情。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每个人都变得很安静,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在座的,都是刑警中的精英分子,见过各种血腥鬼祟的案件。
他们神经强悍、对不幸的忍耐力超群。再离奇、悲情的杀人动机,最冷血、残酷的作案手段,都无法让他们轻易惊悚或黯然。
因为工作性质,整日与各种恶性案件打交道的他们,理所应当地觉得杀人与被杀,其实稀松平常。
生与死之间,也不过只隔着数秒的冲动,或一把用不着太锋利的刀。
可或许因为事不关己,又或许怕过分的慈悲,会摧毁自己面对残酷现实的能力。这些精英们从来不去细想,那些案件的发生,对被害人家属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刚刚的那段分析中,被一带而过的那个“沈某”,曾经也是条鲜活的性命。他是一个女人的丈夫,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死亡,不光光是年华的葬送,不单单是躯体的腐烂,不仅仅是灵魂的消亡,它所带来的,也远不止一场葬礼。
每一场死别背后,都藏着一个曾被恸哭挽留过的名字,藏着无数被眼泪浸透的黑夜,和一个永远被阴影笼罩、破碎的家庭。
没有任何案件真正孤立地存在于世间,天地万物念念相续,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
对于旁观者而言,案件总会过去,一切都终将归于平静。可在案件里失去至亲的受害人们,却将永远活在案件之中。
相较其他人突如其来的沉重,沈听倒显得神色如常。
他无视同伴们脸上,那沉重而欲言又止的表情,针对刚刚的讨论,平静道:“前面的这些发现都很有价值。虽然我们不能马上断定凶手的身份和杀人动机,但现有的调查方向不多,哪怕有一丝可能性,就都值得一查。我记得那个安康应该是有妻儿的,他们现在人在哪儿?这个,可以查查。”
大家都有父母,也都为人子女,自然明白沈听自如的神色下,藏着怎样的痛不堪忍。
沉默中,陈聪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立刻对沈听的判断表示赞同,并利落地做了新的分工:“蒋志,你回去之后理一下安康的社会关系,排查下他的妻儿或其他亲友是否存在作案可能。”
说着,又往心事重重的文迪肩上一拍:“你明天再去一趟被害人家。找找看,之前是不是遗漏了被害人的日记,如果找到,立刻登记进物证单!”
几个新队员的心情都很沉重。但看着眼前迅速进入工作状态的沈听,他们都默契地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忍心流露出任何一丝同情。
大家心里都铆足了劲,各自思量着如何才能快速破案。
这个时候,再多安慰的话,都太过单薄,说多了反倒虚假。
旁人再怎么触动、难过,没有亲身经历,也很难真正感同身受。
尽快抓出凶手、查明真相,这才是他们作为刑警能为被害人与被害人家属,做出的最好努力。
只是,沈听越表现得若无其事,其他人就越觉得不是滋味。
这个世界,有一点,真的很不讨人喜欢。
带伤与歹徒搏斗、舍身换取群众生存可能的沈止,被网上铺天盖地的谣言,骂得禽兽不如。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办案进度的沈听,将苦难所带来的鲜血淋漓,藏得滴水不漏。
可情绪是带毒的刺,埋得愈深,伤得愈重。
生活总让更懂事的人,来承担糟糕的感受和结果。
一通来电调节了低落的气氛。
文迪趁接电话的当儿,已整理好因得知沈听的际遇,而起伏不定的心绪。他清了清嗓子将刚刚电话中的新消息,分享给大家:“有几个消息我们来同步一下!第一是关于发帖人身份。”
他顺手将手机放在茶几上:“队里说咱们要查的那个发帖人,网安回消息了,查不到。”
“网安说查不到?”潘小竹一脸活见鬼的惊讶:“为什么啊?”
“发帖人用了很多技术手段来隐匿行踪,通过ip压根儿追不到他的物理地址。”
发帖人在发帖时就有意掩盖了自己的行踪。
这直接佐证了沈听先前的判断。——这波造谣是有组织、有预谋的。
文迪接着补充道:“那些造谣帖把早年以恩爱形象示人的楚振棠夫妇,说得同床异梦、各怀鬼胎。发帖人的ip,远南集团先咱们一步就已经在查了。听说,是楚淮南本人在盯着这事儿。动静闹得很大,网警那边的教授级专家都集体出动了,但还是两眼一抹黑。哎,丢了好大的脸!”
他感叹了一声,接着又说:“虽然没能查到发帖人ip。但是咱队里已经明确了,李广强儿子李宋元的户籍注销原因是失踪。”
蒋志一挑眉:“失踪?”
“嗯,05年案发后不久,李宋元就人间蒸发了。09年的时候,李广强堂兄的儿子,也就是李宋元的远房堂弟,向当地派出所申报了他的死亡。”
下落不明满四年,是可以直接宣告死亡的。这本身没有什么问题。
但沈听隐隐觉得,这个申报有些不太寻常。
文迪还在继续:“李广强死了,李宋元失踪了十几年。可李广强的指纹,却还是出现在了凶手挑衅警方的字条上。这个案子真他妈绝了!”
他抓了抓头发,又看向同样顶着鸡窝头的陈聪:“外勤的其他同事根据陈队你的指示,追查到了指纹信息的首发媒体。你猜怎么着?”他一脸无语地翻了个招牌白眼,道:“那个最先对外公布‘指纹属于李广强’的媒体,是个播娱乐新闻的时尚八卦号!”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同寻常!
文迪将那个写出第一篇有关指纹新闻的撰稿人信息,通过警内平台的OA系统,统一转发给了大家。
“We Fashion,娱乐八卦刊主编肖潇。”蒋志自言自语道:“娱乐八卦的编辑,怎么管起凶杀案来了?”
沈听尚未加入线上系统。陈聪看完邮件,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他看了一眼邮件内容。那张证件照上笑容灿烂的女孩,看上去只是个在江沪市地铁站,一薅一大把的普通的白领。
沈听想,女孩子之间应该会比较好沟通。于是侧过脸,对瞪大眼睛的潘小竹说:“潘小竹你明天直接去一趟We Fashion的办公地点,问问这个肖潇,她的指纹消息,到底是从哪儿得到的!”
一向反应机敏的潘小竹,此刻却心不在焉。她甚至不知道沈听在和自己说话。只兀自低头,瞪着手机屏幕上肖潇的证件照直发愣。
“潘小竹?潘小竹!”
陈聪连名带姓地高声喊了她两句,潘小竹这才回了神,脸涨得通红:“对不起、我刚刚在想案件,分神了!”
沈听不像陈聪那么容易暴躁,他好脾气地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潘小竹立马应下来,可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纠结与惶恐。
她猜想这个We Fashion的肖潇,应该是自己认识的人。
而且,就在刚刚进门前,她俩可能还联络过!
潘小竹默默打开通讯软件,找到聊天组群,点开那个名叫“wefashion肖潇潇”的联系人的朋友圈,找到最新的一条:『可以假借工作名义,光明正大地追星,真是太美好啦!刚刚我现场见证了男神夫夫的高甜时刻!啊啊啊啊!现场发糖!甜到蛀牙!路星河X林有匪真的是神仙CP!每日一催!心扉夫夫请原地结婚!!!』
而配图中那个指着“路星河休息室”字样,一脸阳光灿烂的女孩子——正是刚刚证件照上的娱乐刊主编。
不是“应该”认识……
她已经完全地确认了!这个肖潇就是和她一起追星、磕真人CP的“网络好姐妹”。
潘小竹绝望了。
如果她现在开诚布公地对大家说:我早就认识那个八卦刊编辑!但是指纹的消息绝对不是我泄露的!
会有人相信吗?
如果没人相信这个巧合,那她会不会被当做泄露消息的嫌疑人呢?这样一来,是不是就不能再继续参与任务了!?
进退维谷的潘小竹,一时心乱如麻。
四个正沉浸在案情分析之中的男性队友,显然并没注意到唯一的女性成员,正进行着艰难的思想斗争。
潘小竹表情纠结,焦虑地用指甲去刮手机上亮晶晶的水钻,她自我欺骗式地安慰自己:没事!反正只是网友。我平时也没发过带自拍的朋友圈!那个肖潇又不知道我本人长什么样!只要我装作不认识她,又有谁会知道,我们在同一个群聊里?
但转念又想:可这样算不算知情不报啊?万一被发现我和她其实认识,那我恶意隐瞒事实,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会严重损害我正直、美丽的光辉形象啊!!!
直到行动队的案情研讨会结束,内心如万马奔腾的潘小竹也没能开得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