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隆是在被提审的路上出的事。
一辆超速的大货车打横撞上了他坐的那辆改装成牢车的suv, 货车的司机因为戴着头盔而捡回一条命, 但被反手拷着的贝隆和与他同车的两名狱警都当场死亡。
贝隆昨天下午刚到案,没多久李知武就也被抓了。市局领导对这起抓到了现行的特大制毒案件非常重视,孙若海一大早有会, 但也掐准了时间,争分夺秒地提了贝隆来市局准备亲自审, 谁也没想到会半道上出这样的岔子。
司机是个患有间歇性精神病的农民工, 平时在工地负责拉砖块和石子。所有专业相关的证件都涉及造假,但由于证照齐全又隐瞒了病史工地并不知道他患有精神病。
但但凡和他共事过的同事,都觉得这个人脑子可能有点儿毛病。因为他有事没事总喜欢带着一个半旧的头盔。
又是精神病。
沈听眉间拧了个疙瘩, 盯着司机的档案看了半晌。他们布了好几个月的网才抓来的关键性人物还没来得及细审, 就这么永远闭了嘴。
尽管拘留所里的李知武还不知道贝隆的死讯,但却也坚持什么都不说, 把所有的一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贩毒是重罪,到李知武这个大额批发的量更是板上钉钉的死刑。
常言道,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
到底是怎样的恐惧,才能让一个将死之人都三缄其口, 不敢多说呢?
面对“除了贝隆,你还知不知道有关僵尸幕后主使”的问题,李知武坚称不知道, 但他没能通过测谎机的测试。他的紧张和慌乱都显示他在说谎,但是无论警方如何审问,一直到判决下来, 他也都没有改口。
李知武其实对贝隆背后那位先生亦有耳闻,甚至亲眼见过一回。那是位不骄不躁的当家人,保养得当,皮肉细嫩的如同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只笑起来时眼尾一点笑纹能窥得见年岁留下的痕迹。但他也不常笑,薄唇抿成平直的一线,嘴角微微垂着,像口不慎倾覆的小舟。
在贝隆身边久了,李知武又最擅长拾人牙慧,自然知道那样凉薄的长相后藏着如何阴冷狠毒的一颗心。
慕鸣盛是慕万亿最小的儿子。
慕万亿的华鼎万亿作为中国规模最大的地下交易巨擘,曾掌控着国内60%以上的毒品交易资源。
慕鸣盛母亲生前十分得宠,妖精一般的女人竟有本事哄骗着情人为她做了结扎手术,她的儿子慕鸣盛因此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慕万亿最小的孩子。
慕万亿身边从不缺人,且最喜欢唇红齿白、有生命力的年轻女人,但大概因为贩毒损了阴德,尽管枕边人众多,子嗣却一直不算昌盛,慕鸣盛上头只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大哥。
慕万亿出生在南边的某个渔村里,顽固的重男轻女思想,使得女儿们不战而败,被他早早地从继承人的名单上除去了。有资格继承家业的只有大、小两个儿子。
慕万亿的大儿子比慕鸣盛大了十二岁,慕鸣盛还在上高中时,他的名号在道上就已颇为响亮。由于作风张扬,手段凌厉,慕鸣盛的大哥一贯有着“慕一刀”的雅称。
和年纪轻轻就有名有姓的慕一刀比起来,慕鸣盛的存在感弱得像是个透明人。他和所有不喜欢念书的哥哥姐姐都不同,从小就成绩好,自十三、四岁母亲死后,更是拼了命地埋头苦读,还拿过市三好学生,省文明少年。
慕鸣盛的户口一直跟着母亲,他母亲也恰好姓慕,加上他天生低调,身边没谁知道他父亲是名动整个东亚的超级毒枭。
慕万亿当家时还常常指着这个小儿子跟大家谈笑,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怎么我的小儿子却文弱、斯文得像个小姑娘。生在我慕万亿的家里的,光会读书有鸟用啊!文明的三好学生?可去他妈的吧!你总不会还要给老子考个状元回来吧?
慕万亿金口断言,慕鸣盛果然“不负众望”在高考时,默默地考了个市状元回来。填志愿的时候,他自己填写了燕京公安大学,而后拿着录取通知书回来找慕万亿。
“爸,你做这行,白瓷罐里头多少要放点儿自己的狗。与其去收买那些总喂不熟的,不如从狗崽子抓起。这是国内最好的警校,考了这个大学的,出来多少会和这个行业沾点儿边。我去帮你挑挑人,将来也是大哥的助力。”
慕万亿沉默了,慕一刀几个月前出了车祸命是保住了,但右腿膝盖以下都截了肢,慕一刀受到的打击很大,情绪一直低落。
这样的变故让慕万亿不得不开始重视起小儿子,并开始在继承人的安排上,重新有所考量。
慕鸣盛却仿佛对此一无所知,仍然对兄长忠心耿耿,低眉顺目的像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
后来,又过了好几年,慕万亿因为身体原因退居二线,慕一刀也由于精神压力过大而发疯自杀,偌大的帝国便沉甸甸地压在了他一个的肩膀上。
慕万亿的退隐使得华鼎万亿内部人心离散。内斗加上外部航宇的兴起让这个常年占据着龙头地位、曾在业界说一不二的老牌势力日渐衰落。
所有人都不服慕鸣盛这个新的当家人。因为他以往表现得孱弱又温和,但他也自有自己的一帮拥趸。
面对日渐壮大的新生势力航宇,从海外回国的慕鸣盛子承父业,淡定地以慕万亿的名义下出了他上任后的第一步棋。
此后,最重量级的竞争对手航宇被连根拔起,僵尸的配方也开始了第一波研发投入。航宇倒下后,一度作为华鼎万亿灵魂人物的慕万亿也因为急病突然身亡。
往后十几年,华鼎万亿不再锋芒毕露,却依然大权在握,稍有动向便足以引发整个国内毒品市场的震颤,其实际分支天汇除了研制新型配方之外,更开始积极开拓海外市场,在毒品经营方面逐步实现了全球化。
这样一个传闻中对父亲和兄弟都能下的去杀手的人,李知武就是死也不敢对警察吐露半个字。
谁都有家人有牵挂,他一个人因罪获死,总好过满门鸡犬不留。
但慕鸣盛却压根没把李知武放在眼里。
不过微末的犬马而已,知之甚少不说,就算把知道的都撂了,也掀不起什么大波折。
但贝隆不同,参与的多,知道的也多,所以他必须永远闭上嘴。
尽管慕鸣盛以前就常夸贝隆嘴紧,但活人的嘴再紧也要提防一不留神说错话,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住那些不该被泄露出去的秘密。
但贝隆的死彻底触到了沈听的逆鳞。
他把江沪市过去二十年间所有精神病人犯案的卷宗都拿了出来。楚淮南的会所客厅中临时拼起了三张加长的西式餐桌,用以堆放这些山一般的案卷。
近十年的卷宗很容易查,也基本都有电子档案,但再往前,由于互联网尚不普及,虽然系统中也简单录入了情况,但详细信息仍然都是用纸张记录的。
桃木小队的成员们戴着口罩在积灰的档案中来回穿梭,看得眼睛都要出血。
在高强度连轴转了一周后,他们整理出了二十几宗特别可疑的事故类案件。并发现这些案件都有个共通性——所有犯案者都有过在康仁精神病院治疗的经历。
再详细往前追溯,这些犯罪的病人,其精神鉴定报告也都是由几个曾在或仍在康仁任职的主任医生所共同开具的。
这么一来,已经被警方调查并排除嫌疑的康仁,再一次回到了小队成员们的视线中。
上一次调查时,康仁的情况合格合规得令人肃然起敬。
尽管只是一家民营企业,但它的内部管理制度却严谨得令人挑不出错来,连觉悟都远胜许多公立医院,这个机构常年来收治了大量贫困病人。
在黄苒案中刺伤了沈听的曹小琴的女儿高菲也正是在这家医院进行着住院治疗。
可就是这样一个毫无污点、甚至闪闪发光的模范诊疗机构,其病人的犯罪率却高得令人发指,这真的是巧合吗?
沈听当然不信。
他当机立断决定亲自去康仁探探路。
高菲的妈妈曹小琴因为故意伤人被判了刑,但因为身患癌症又是晚期,考虑到狱中医疗条件有限,法院人性化地同意了她监外执行的申请。
自知时日无多的曹小琴常常会去康仁探望女儿。高菲被情绪病折磨得面目全非,沈听隔着玻璃窗看到她时,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
他显得十分冷静,但楚淮南却第一时间察觉了他的负面情绪。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演一个人演得久了难免会有自我代入,这和走不出剧本设定的演员差不多,都是看上去没那么严重,其实却容易憋出内伤的职业病。
“不要多想,这和你没关系。”楚淮南环住他的肩,压低的声音像抚过鼓膜的柔软丝绸:“我查过,当年宋辞的案卷没有问题,人证物证俱全,高菲说是她不情愿但事实上的确是她主动和宋辞搭的话,离开酒吧时她还搀着宋辞的胳膊。”
这些细节沈听早就知道,并且他还知道当时和高菲一起去酒吧的还有另外一女孩,那个出现在陈年案卷中的证人名字,他们都很熟悉——舒静兮。
当年,年轻貌美的高菲正是初出茅庐的舒静兮第一个用以练手的“猎物”。她成功得毫无悬念。
在舒静兮蓝鲸游戏组织者的身份浮出水面后,警方曾第一时间查过她的背景。她从小就易怒、多思,后来更因为患有精神疾病被父母遗弃在了康仁。
在康仁最近才重新布置过的文化走廊里,沈听看到了一条极为有用的信息,在二十年前,康仁有个鲜为人知的名字叫做珍美。
曾经的珍美精神病院规模很小,是在几个优秀企业家的捐助下才逐渐发展起来。
在模糊的旧照片中沈听一眼就看到了贝隆。准确的说那是年轻时的贝隆,脸上没有那么多皱纹,只一双阴毒的眼睛十分出众。并且他还想起来曾经资助陈峰读完大学的那个陈添贵,也曾在珍美工作过。
一时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他现在所在的这家公益性极强的模范民营精神病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