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王府出了那样的大事,却没有扰乱明先雪济贫的步伐。
他依然按照原计划家家户户地探访贫民,尽所能地给百姓们准备好过冬的一切——或是一袋粮食,或是一床棉被,或是一副药方,东西虽然不多,却也是扎扎实实的温暖可靠。
只是到了第三天中午,便有一位内侍带着数名宫廷侍卫来此,高声宣道:“宫中传召,公子雪速速入宫!”
皇命如山,明先雪不得已只能暂时放下济贫的事宜,前去皇宫。
临行之前,明先雪也不忘对宝书嘱托道:“接下来的事情便交给你办了。”
宝书一怔,眼珠转了转,说:“我在这儿的话,谁人陪侍公子进宫呢?”
明先雪淡然一笑,答道:“不必担心,有小七随我同去便可。”言罢,他转头看向了一旁的狐子七。
狐子七一听这话,双眼顿时亮起,兴致勃勃地挑了挑眉。
皇宫于他而言,一直是个神秘又有趣的地方。
他平日里最爱听的便是人间趣事,皇宫内的种种传说与秘闻,更是让他心生向往。更别提皇宫里还有馥郁的龙气,对修行是大有裨益的。
然而,皇宫毕竟是人间圣地,规矩森严,寻常精怪若是擅自闯入,只怕会惹来天大的麻烦。
自古以来,皇宫便是真龙天子居住之地,汇聚了天下的龙皇之气。这种气息,对于妖精鬼魅而言,既是吸引也是压制。妖精若是靠近皇宫,稍有不慎,便可能被这种气息所伤,轻则修为受损,重则魂飞魄散。
更何况,皇宫内大抵还有高僧法师、道士术士等修行之人坐镇,因此,妖精们对于皇宫都是敬而远之,轻易不敢涉足。
但若是像明先雪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间贵族入宫,顺道带上他们这些妖精作为随侍,那便另当别论了。
狐子七十分雀跃,忙不迭应声说:“好的,公子。我马上收拾,随您进宫!”
看着跳脱的狐子七,宝书却眉头紧锁,面露忧色道:“公子,小七这孩子没学过什么规矩,性子又太过活泼,进宫陪侍,怕是难以应付。万一冲撞了哪位贵人,或者犯了什么忌讳,那可如何是好?”
明先雪听了宝书的担忧,淡淡一笑,说道:“无妨。”他声音平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小七虽然性子活泼,但他聪明伶俐,善于机变。我相信他能应对自如,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更何况,此次进宫只是应召而去,想必不会有太多繁复的礼节。我会在一旁提点他,不会有事的。”
宝书听见明先雪如此说,虽然心中仍有些许担忧,但也不再多言。他深知明先雪的性格,一旦他下了决定,便很难再更改。于是,宝书只得点了点头,嘱咐道:“那公子和小七都要小心行事,切莫大意。”
狐子七却对宝书笑道:“宝书哥哥放心,我进宫之后只低着头,不会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的。”
宝书勉强点了点头,心里还是有些不太高兴。
狐子七立即笑得眉眼弯弯,对宝书说道:“你知道的,我向来笨拙,哪里比得上宝书哥哥能干呢?”他顿了顿,继续道,“济贫这事情,看着就让人头疼。那么多琐碎的事情,我光是想想就觉得手忙脚乱。也只有宝书哥哥这样细心又聪明的人,才能料理得井井有条。公子把你留在这儿,做这么重要的事情,就足以看出他对你的信任和看重。我若是宝书哥哥,心里指不定多得意呢。”
狐子七这番话,说得宝书心中一阵舒坦。他明知这是狐子七的奉承之言,却也忍不住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容。
他瞪了狐子七一眼,假装生气地哼了一声,说:“行了,就你嘴甜。你进了宫,可得好好跟着公子,别给他惹麻烦。”
狐子七见状,知道宝书已经不再担忧,便笑嘻嘻地应了声,和明先雪一起走了。
宫里传召,自把马车也备好了。
和明先雪来时坐的牛车相比,这马车气派非凡,朱红车身,金漆描边,车帘由细腻的丝绸制成,绣着精致祥云,密不透光,却又轻盈飘逸。
内侍轻轻掀起车帘,一股淡雅的熏香便从车厢内飘出,令人心神一振。
车厢内部更是别有洞天,坐垫与靠背均用最上等的锦缎包裹,柔软舒适至极。精致的雕花小桌上摆放着宫廷御用的茶具并精致糕点,可见其奢华。
明先雪和狐子七坐在里面,可以稳稳当当地喝茶用餐,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明先雪对狐子七道:“待会儿我去见贵人,你就在我指定的地方候着,可不要随便走动,也别随便和人说话。其次,宫中贵人众多,你千万不要因为好奇或无聊,就随意打量他们,更不要出声评论。还有,宫中的侍卫和宫女也不可小觑,你和他们说话的话,也务必保持谨慎和礼貌……”
狐子七难得听明先雪一口气喋喋不休地嘱咐这么多,忍俊不禁,说道:“是!你别看我这样,我也是知道轻重的!”
明先雪笑笑,不言语了。
狐子七又抓起茶几上一块梅花酥咬了一口,笑道:“你既然这么担心我行差踏错,为什么还带我进宫呢?”
明先雪闻言,目光柔和地看向狐子七,解释道:“你昨晚吸收了玲珑血,那血非同小可,而你又从未饮过人血,体质尚需适应。我原本准备了千年蛇胆来助你调和气血,可你却不肯用它。”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皇宫乃是龙皇之气汇聚之地。带你进宫,便是希望你能在这浓郁的龙皇之气中,自然而然地调和体内的玲珑血,以此来进补。这样既能避免你身体出现虚不受补的情况,又能让你在无形中增强修为。”
狐子七恍然大悟,并第一次由衷地对明先雪产生感激的情绪。
虽然明先雪对狐子七一直态度很好,衣食住行上也颇为照顾。但狐子七却不太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如今明先雪替他提升道行,他才算得了真正想要的东西,自然而然地感到欢喜了。
狐子七笑着说:“公子雪对我这么体贴,难道是喜欢我?”
明先雪笑道:“自然。”
这话太直接,如会心一击,一下把狐子七整不会了。
狐子七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兴高采烈地问道:“公子果真喜欢我?”
明先雪倒是:“我从不讲谎话。”
狐子七听这话,原本十分高兴的心立即变成了五六分了:明先雪的确不说谎话,只是他的真话比谎话还能哄人呢。
就桂王王妃世子这么嚣张的人,都被明先雪满嘴正义的真话给弄得一家子齐齐整整手拉手黄泉团聚了。
见狐子七一下子冷了下来,明先雪好笑问道:“怎么又不言语了?”
狐子七淡淡说:“我就等着公子雪说,你喜欢我,是跟喜欢猫猫狗狗是一样的。”
“你怎么会这样想?”明先雪道,“我喜欢你,当然跟喜欢猫猫狗狗不一样。”
狐子七闻言,眼睛微微亮起:“哦?那是需要我以身相许的那种喜欢吗?”
明先雪却道:“以身相许,若是为报恩故,那我不能承受,因为我施恩是不望报的,更别提是这样的报答方式。”
狐子七闻言,眼睛更亮了:“那如果是因为两情相悦,那便可以了?”
明先雪听了狐子七满怀期待的话语,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容,轻声说道:“如果真的是两情相悦,那自然是最美好的事情,也便是所谓的‘天作之合’。”
狐子七没想到明先雪的态度突然如此松动,喜不自胜:“那我们就是‘天作之合’了?”
明先雪却也是一笑:“只有天知道了。”
这简短的一句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让狐子七的热情瞬间冷却。
狐子七瘪着嘴道:“公子还是不信我!”
“确实。”明先雪的话依旧坦率得无可挑剔。
狐子七却猛地坐在明先雪膝上,如小狐狸似的蹭他的耳廓:“可是,我就是真的心悦公子。我说一次,公子不信,我可以说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
明先雪看着不动如山,袖子里却是念珠飞转。
狐子七跪坐在明先雪的身上,这个姿势让他难得地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明先雪。
从这个全新的角度来看,明先雪的面容显得更加深邃,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淡漠与疏离的眼眸,此刻也似乎染上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温顺虔诚。
狐子七心中一动,微微低下头,凑近明先雪的耳畔,轻声说道:“公子雪,你看起来好不一样。”
明先雪闻言,微微抬起头,迎上了狐子七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狐子七,仿佛在用沉默来回应他的好奇与探究。
狐子七伸出手指,挑起明先雪的下巴。
明先雪仰头看他,神态莫名有些天真可爱。
狐子七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情愫——他承认自己有时候是喜欢占明先雪的便宜,但是此刻,他的心中却并没有任何轻浮的念头。他只是想要这样静静地看着明先雪,感受着他的存在。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狐子七的手指依然轻轻地挑着明先雪的下巴,而明先雪也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他只是这样仰头看着狐子七,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而他所等待的,很快就降临了。
——狐子七的唇落在他的唇上。
狐子七的动作十分谨慎,就如同一只狡黠的狐狸在试探着一样未知的食物,想要确认它是否安全可用、是否值得一品。
他的舌尖微微探出,轻触着明先雪的唇缝,仿佛在寻找着进入的许可。
这种细微的触感让明先雪的握着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颤。
在这一颤之后,明先雪的手指更加迅速而有序地拨动着念珠,念珠在他的手中如同活了一般,移动、旋转,再轻轻落回指尖。
一百零八颗的念珠,脑子转过一百零八的杂念,不可言说的画面,不能宣之于口的欲念。
狐子七吻他,觉得似吻一尊不动如山的石像。
狐子七停住了这一吻,拉开一段距离看他,见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不是石像了。
狐子七笑了笑,手从明先雪的下巴拿开,如蝴蝶碰花蕊一样碰了碰明先雪的睫毛:“你的睫毛动了。”
明先雪眼睫微颤,说:“人哪能不眨眼?”
狐子七嬉笑着不语。
偏在此时,帘外传来内侍的声音:“已到宫门了,还请公子雪下车。”
狐子七听着,默默地松开了手。
明先雪这凡夫俗子也得以从狐狸的怀抱里解放出来。
狐子七的脸上还是带着几分春色,倒是明先雪看着平静无波,脸还是似西岭千秋雪一般,是化不开的清冷。
二人下车,安静地跟着内侍步入皇宫。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走着。
高耸的宫墙内似有若无地缭绕着一种龙皇之气,这种气息,对于常人来说或许难以察觉,但对于妖兽而言,却是极为珍贵。
狐子七在此间顿感心旷神怡——这是皇家特有的龙气,蕴含着人间第一流的气运,他不敢怠慢,赶紧调整呼吸,吐纳之间,将这股气融入体内,化为己用。
二人顺着内侍引领而走,皇宫内的廊道曲折蜿蜒,仿佛没有尽头,直至一处华丽的宫室之前,门上挂着匾额,写着“乔松殿”,门的两侧是对联“乔松挂得千年绿,仙鹤飞来万寿长”。
狐子七看这形容,就猜测是太后的宫殿。
果然,内侍对明先雪说:“公子雪,请您稍候片刻,容奴才去向太后娘娘通报一声。”
明先雪微微颔首,作揖道:“有劳公公了。”
内侍低头,恭敬地回答:“公子客气了,这是奴才分内之事。”说完,他小心翼翼地后退几步,然后转身快步走进乔松殿。
不一会儿,先前去通报的内侍便走了出来,对明先雪恭敬地行礼道:“公子雪,太后娘娘有请。”
明先雪微微点头,表示谢意,然后转头看了狐子七一眼。
狐子七心领神会,悄然退至廊下,在那里静候。
狐子七闭上眼睛,凝神静气,专心吸纳周围弥漫的龙皇之气。随着呼吸的深入,狐子七渐渐感受到体内的玲珑血开始流动,丹田温热起来,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这股温热的感觉让狐子七无比舒适,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越发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龙皇之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随着每一次呼吸,体内的灵力都在不断增长,身体也在逐渐变得强大。
与此同时,明先雪则随内侍去了书房,便见书房中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檀木桌案,桌案后方,一张凤纹宝座静静伫立,宝座上是精雕凤凰于飞图腾,每一道栩栩如生的刻纹都彰显着无上的尊贵。
太后却并未坐在那显赫的宝座,而是侧卧在旁侧一张更为舒适的软榻上。
她身着一套天青色常服,头发被轻巧地梳成一个发髻,斜插着一支玉簪,简单而不失高贵。
明先雪行礼:“明先雪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太后微微抬眼,缓缓开口:“免礼,平身吧。”
明先雪站起来,垂头说道:“不知太后娘娘急召鄙人,所为何事?”
太后以手支颐,懒洋洋地说:“桂王、王妃、世子一下全没了,王府里一团乱麻,你是王府唯一的公子,却躲在郊外不回来,我若不召你,你是不是以后都不回王府,索性收拾细软回相国寺继续修行了?”
明先雪垂首说:“太后明鉴。先雪并非躲懒不回来,而是在郊外接济流民……”
“这话打嘴,太平盛世,哪来的流民?”太后声音依然慵懒,但语调却冷冽了几分,“这话让皇帝听见,你还活不活了?”
明先雪淡淡告罪:“鄙人失言了,还望太后恕罪。”
太后却忽然轻笑出声,话语中带着几分戏谑:“他们全没了,你开心了?如今可肯回来继承爵位了?”
“太后所言,实在令人惶恐。府上发生这样的惨事,我怎么会开心呢?至于爵位,对我而言,更是浮云一样。”明先雪平静回答。
太后轻轻敲了敲卧榻上的软枕,仿佛在回忆着遥远的往事:“我本也是出身修行之人,入宫这么多年,一步一个脚印的走着,直到坐到今日的凤位上,始终未染一丝恶业。这双握着佛珠的手,从未沾染过血腥。”
她笑着拨动手上的紫檀佛珠:“如今我看着你,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感到十分亲切。”
明先雪听得这话,心下一动,恭敬地回应道:“太后娘娘的境界高深莫测,先雪自愧不如。能得太后娘娘的指点与庇护,是先雪的福分。”
“废话不要多说了,我且问你,”太后说,“你是真的不打算继承爵位,只想回相国寺做有头发的和尚?”
明先雪闻言,垂首应道:“先雪无意争名夺利,只想静心修行。”
太后听了这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沉思片刻后,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意已决,那我也就不再勉强你了。只是,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如今舍弃了这权势地位,将来可不要后悔。”
明先雪微微一笑,神色坚定:“谢太后垂爱,然先雪心意已决,无怨无悔。”
太后正要打发明先雪离开,却见内侍疾步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慌色。
太后便问:“怎么了?”
内侍偷偷瞥了明先雪一眼,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之色,吞吞吐吐地说:“回太后,方才皇上经过宫门,恰巧遇到了公子雪的陪侍……”
明先雪闻言,正色道:“难道是我的陪侍冲撞了圣驾?”
“冲撞……倒也算不上。”内侍尴尬地笑了笑,“只是……皇上走到宫门时,您的陪侍正在出神,未能及时行礼。不过皇上并未降罪,反而好奇地问他为何发呆。”
太后听闻陪侍未行礼,皇帝却未加怪罪,反而与之攀谈,心中顿时明了七八分。她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轻声问道:“想来,雪儿你的那位陪侍必定是生得十分伶俐可人罢?”
明先雪淡淡答道:“他确实姿容出众。”
太后闻言,微微挺了身子,饶有兴味地说:“连你也说他姿容出众,那必然是天姿国色。难怪皇帝留心。”
明先雪却无心和太后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看向内侍,轻声问道:“那么,他是怎么回答皇上的?”
内侍越发尴尬,说:“您那陪侍……陪侍……对皇上说:‘你好香啊’。”
明先雪一下沉默住了。
太后听了内侍的话,也愣了一下,随即看向明先雪,打量明先雪的脸色,忍俊不禁:“哈哈,我的好雪儿啊,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看到你的脸色如此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