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瞬间的事,树枝发出断裂声,应小澄从树上掉下来,垂直砸向地面。
这样的高度,即使成年人都不可能毫发无伤,更不用说应小澄一个小孩子。摔重骨折,摔轻骨裂,受伤完全是必然的后果。
可应小澄从树上掉下来,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因为他砸到什么东西上了,有东西在他摔下来的时候接了他一下。
他不知道是什么,脑袋吓懵了,手掌摸到黏糊糊的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那是谁的血。
骤然断裂的树枝,断口锋利无比,一定是切到谁身上,断口才会这样血淋淋。
应小澄没有事,那有事的就是另一个人。
“心心!!”
那天杨娟和应禾勇都在家,路宝华和王素芬也在自己家中烤火。
许多年后,水阳村早已没有一个叫路心的人,但很多人都清楚记得那一天,屋子外冰天雪地,应小澄崩溃的哭嚎声从远到近。
听到声音的大人跑出屋看,只来得及看见应小澄背着人往家跑的背影,他一路跑一路哭,鲜红的血滴得一地都是。
杨娟和应禾勇马上听出外面是应小澄在哭,惊慌冲出家门时险些让门槛绊倒。
门外,应小澄哭得脸充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爸妈,快救救心心,他流了好多血!”
他不说杨娟和应禾勇也看到了,应小澄背回来的路心疼得好像快没气了,无力垂落的左手鲜血淋漓,染红了他和应小澄的棉衣。
听到声音的路宝华和王素芬跑出门,正好看见应禾勇把路心抱进屋,两个孩子一袖的血。
应小澄跟在大人们身后进屋,已经哭得喘不上气,但路心伤重,没有人顾得上他,大人们围着几乎疼昏过去的路心忙成一团。
杨娟翻出家里的止血伤药,应禾勇每次上县城赶集都会带些药回来。村里没有医生,真有个万一他们能靠的只有自己。
应禾勇就很有处理伤口的经验,平时村里谁不小心受伤,血流不止,都是找应禾勇帮忙。
路心的伤在左手,掌心几乎被撕裂,狰狞的伤口把应禾勇都看出了一头冷汗。
挤不进去也帮不上忙的应小澄还在哭,杨娟铁青着脸走向他,抓住他染血的衣服问:“出什么事了?”
应小澄大哭着说:“都怪我,是我害了他,我从树上掉下来了,心心是因为我才会被树枝割破手……”
杨娟听得火冒三丈,没听完就从柜子找出许久没用过的藤条,把哭个不停的应小澄扯到院子,手里的藤条呼呼生风。
这是自己生的,杨娟从来不舍得真揍他,藤条的作用主要是吓唬。但现在她每挥一下都真抽在应小澄身上,藤条抽得呼呼响,应小澄蹲在地上,两只手抱头缩得紧紧的。
杨娟气得好像恨不能打死他,“爬树,我让你爬!树没把你脖子摔断,摔得脑瓜开瓢,我今天也非抽死你!”
王素芬从屋子跑出来,哭着去拦杨娟,夺走她手里的藤条,“你还真想抽死他啊?”
应小澄趴在地上哭,露出棉衣的手臂已经被抽出几条深深的红痕。
杨娟眼睛通红地进屋,没管应小澄,路心那凶险伤口带来的后怕差点把她的心捏碎了。
王素芬拉起地上的应小澄,给他拍衣裤上的灰,一大一小哭着进屋。
应家的炕席沾了血,路心脸色青白地躺在上面,因为伤口疼,眉头一次也没有松开过。
他左手的伤做了止血处理,但这可能不够,应禾勇和路宝华去借驴车了,要送他去县城医院。
应小澄陪在炕边,擦眼泪的手背上还有根根清晰的藤条痕,他没有脸再哭了,但眼泪止不住,只能一次次吸鼻子。
借来的驴车停在门外,路心被裹在棉被里,放在木板上,路宝华和王素芬都坐在上面,应禾勇在前面挥鞭驾车。
驴车在前面走,应小澄在后面追,一直追到村口,被应禾勇喝住了才停下。
驴车摇摇晃晃去往县城,变成一个点,消失不见了。
-
他们带路心去县城那天一夜没回来。
应小澄在家一直等到半夜,实在撑不住了才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杨娟自白天打完他后就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看他一眼。
此时夜半,应小澄睡着了她才走过去,把人抱回炕,眼睛红红地抚摸应小澄被自己打得肿起来的藤条痕。
这都是她打的,她当然知道打得有多重,可不打重一点能行吗?不把他打怕,他以后再去爬,命不好人可能就这样摔没了。
路心那伤她和应禾勇看得清楚,几乎能想象到当时的情况。应小澄这个爬树的人从树上掉下来没有受伤,没爬树的那个却去了医院,这只能是路心试图去接掉下树的应小澄,但被树枝所伤。
试想当时要是没有路心,那断裂的树枝有没有可能直接扎穿应小澄?
杨娟忍着心疼叹气,给他掖被子,“你对他好,他救你一命,你一辈子也还不清。”
驴车从县城回来已经快中午了。
三个大人一个小孩,俱是一脸疲惫。
路心的伤被县城医院包扎得很专业,右手的手背上还有输液的针孔。医院给他开了一袋药,内服外用,药用完了还得去医院复查。
他一回来倒头就睡,应小澄想跟他说句话都没机会。
伤重未愈,那两天路心精神很差,平时就不爱说话的人变得更加沉默,一动不动的样子好像真变成石头。
路宝华和王素芬每天都有很多活,没法时时刻刻顾着路心,照顾和陪伴路心的任务就落到应小澄头上,虽说是他自己非要接的,没有人这么要求他。
已经春天了,西北还是天寒地冻。
应小澄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碗开水,放在土炕的小桌上,“心心,等水凉一点,你就吃药哦。”
路心左手还缠着厚厚的纱布,正低头看应小澄借来的连环画。
这东西在村里可是稀罕宝贝,有连环画的人从不轻易往外借,估计应小澄答应给人当牛做马才借来的。
应小澄爬上土炕,安静候着,随时等路心使唤他。
一本没多厚的连环画,路心翻完就不想再看了,递给应小澄,淡淡说:“别借了。”
应小澄接过连环画,“还有其他的,《花和尚鲁智深》你看不看?”
路心摇头。
“那《花木兰》呢?”
“我不想看。”
应小澄就不问了,默默收起连环画。
路心话少,一个人时很可能一天都出不了一声,他沉默不语很正常。但应小澄要是也一点声都没有,就不太正常。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路心转过脸看向低眉垂眼的应小澄,说:“没那么严重。”
应小澄和他对视。
路心难得跟他说长一点的句子,“伤没那么重,会好,我也没有救你一命。”
应小澄摇头,“没有你救我,我就摔死了。”
路心精神稍微好点那天,如果不是路宝华和王素芬拦着,应小澄就要跪在地上给他磕头了。
“没那么严重。”路心还是这么说。
应小澄也还是坚持,“是你救了我的命。”
路心懒得再跟他多费口舌。
-
瑞雪消融,春耕在即。
终于从漫长寒冬中复苏的土地又开始将水阳村带入忙碌的一年。
路心左手的伤在慢慢变成一条丑陋的疤痕,也成了应小澄永远耿耿于怀的心事。
事情已经过去了,可怕的伤口也已经愈合,应小澄再也不敢爬树。
他没有扔下饿急了会吃老鼠的疯老头不管,还是会每天给他吃的,只是不敢爬树,只好想办法在土坯墙上掏个洞,让馍馍和锅盔都能塞进去。
田里的春小麦一天天长起来,去年种的药材也在等着能被卖钱的那一天。
水阳村的日子平静安宁,好像没有任何外力能将其打碎。
在祁连山下的第三个年头,连路心都开始认为自己可能会一辈子待在这,就这么变成“路心”。
这好像没有什么不好,但也没有什么好的,他终究不属于这里。
应小澄十岁了,还是村里那个跑得最快的小猴儿。
如果非要说这三年里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那大概是疯老头去世了。
孤苦伶仃的疯子,死了村里人反倒都松一口气,铺盖一卷,随便埋了了事。
唯一为疯老头的死掉眼泪的人是应小澄,杨娟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只有路心知道为什么。但他没有安慰应小澄,只是冷眼看他哭得鼻子红红。
也是在应小澄十岁那年。
有一天,有很多汽车从县城方向开来。
那些在县城也不多见的汽车排着长队,尘土飞扬地来到水阳村,其中还有两辆是警车。
村里人都被这阵仗吓住了,孩子们也都躲了起来。
应小澄站在家门口,怔怔看着这些好像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走进路家,还有一个手戴镣铐的男人。
他们进去只待一会儿就出来了,屋子里响起哭声。路心被一个老人牵着手,好像要被带去什么地方。
远远围观的村民窃窃私语,已经猜到怎么回事。
应小澄也不傻,但他只是看着,一路跟着,没有出声。
不速之客的汽车都停在村口那条路上,停得满满的,没有开进来。
应小澄眼睛睁得很大,看那些陌生大人恭敬地帮老人打开车门。
老人示意路心先上车,但这一路没回过一次头的路心第一次回头,跟来送他的应小澄对视。
应小澄一看见他的脸,脸上瞬间露出灿烂至极的笑,真像猴儿一样在原地又蹦又跳地挥手。
路心看了一会儿,挣开老人的手慢慢走向他。
应小澄连眼睛都在笑,谁都能看出他在拼命藏起不舍,只让自己特别为路心高兴,“太好了!他们终于找到你了!”
路心的眼神还是和从前一样,淡得发冷,无悲无喜,他对应小澄说:“你也可以来找我。”
男孩左手上,狰狞的伤疤冰凉地贴上应小澄的手心,冷淡的话语像祁连山上的冰雪,连那张脸都像。
“我叫柏浔,如果你能走出大山,就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