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宸明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余呈韬的时候身体自然而然的反应,排斥、讨厌。但见到自己亲生父母时候的反应可要更加猛烈——紧张,抗拒,厌恶,恐惧;毫不夸张的说,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都能立刻冲进洗手间吐出来。
他父亲余成邦和余呈韬长得有七八分相似,也穿着西装,但肥大的肚子都快把扣子挤爆,坐在沙发上,一副阴沉沉的样子;而他的母亲李婉婉,和他一样的幼态小脸,显得比真实年龄年轻许多——是她刚才在和余呈韬大声说话,激动还没完全从脸上褪去,脸部肌肉显得扭曲而松弛。
他们看到余宸明,也都愣了一下;小孩从晚宴回来,换了衣服,但还没有卸妆,就是站在有些昏暗的玄关里,那张精致的脸也带着和一般人完全不同的气质。这和他们记忆中那个懦弱单薄的小儿子完全不同。
而被他们夹在中间的余呈韬脸色大变。他本来都发信息提醒余宸明不要那么早回来了——但一看时间,这才反应过来,该死的都已经十一点了。他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他赶紧大步朝余宸明走去,想要干脆把人拉出门外,但不想李婉婉动作更快。
她冲到余宸明面前,扬起巴掌就往人脸上扇去。
余宸明反应很快,一把抓住了女人的手腕。余呈韬这时候也跑了过来,震惊地看着这一上来就要扇人耳光的女人,怒声道:“你干什么!”
李婉婉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声音细高:“呈韬,你让开,这是我亲儿子,心野往外跑不想着回家,我得教训一下——你站着干什么,过来道歉!”
余宸明满脸冷漠,心里知道他哥这公寓也住不得了。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找人收留的时间前前后后加起来甚至还不满三个星期,最后还是逃不过要住酒店的命运;他都有一瞬间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云颢故意找的托了。
但——应该不会;孟理那是云颢亲口同意的了,那家伙还没有掉价到会对自己亲口承诺的事出尔反尔。而眼前这两个人......云颢估计多看一眼都恶心,不会叫人过来扇他巴掌。
那么、是谁泄露他的行踪的?
余宸明第一个怀疑的人当然是余呈韬,所以他也就直接开口问了——问现在在场的所有人:“是谁告诉你们我住在这儿的?”
他脸色很冷,声音也很低,一时间竟然把李婉婉唬住了。余呈韬也一瞬间反应过来了,赶紧回头和他解释:“不是我!我下班回家就发现他们找过来了,本来想把他们劝走,但——”
余宸明暂时信了他的说法,于是又看向李婉婉和余成邦,再问了一遍:“谁告诉你们我在我哥这儿的?”
余成邦慢慢地走过来,拧着眉头:“没大没小,谁教你用这幅口气和你爸妈说话的?”
“哦,你们还把我当儿子?”余宸明掏出手机,先给王叔发信息让他带人上来接他,然后给John发短信,我爸妈找上门来了,帮我查查怎么回事;点了发送键后他抬起眼,慢慢地说,“但我已经没把你们当爸妈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余成邦反应过来,怒道:“真给你蹬鼻子上脸了!你以为你现在算个什么人物吗,我告诉你,你马上就会——”
”马上就会什么?“余宸明看到王叔发了个”立刻就到“,满意地把手机收起来。”你们要是真的记得我这个儿子,也不会现在才找上门来......要是问我要钱,这也不是求人的态度。怎么,难道还指望我跟你们来个热泪盈眶热情相拥吗?“大概是因为他不是原身,所以这时候才能够毫无芥蒂地说出这样的话——余呈韬似乎都被他惊到了,因为他没想到余宸明居然还有这么有攻击性的一面——但这不是这对没良心的父母应得的?但凡他们用缓和一点的语气说话,表现出哪怕一点对儿子的关心......余宸明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住双眼弥漫上来的酸涩;虽然并不属于他的情绪,但他仍然会受到影响。
他准备拨开余呈韬,去房间里把他的行李拿出来。李婉婉忽然就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红着眼哭诉起来:“我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儿子!小时候就不省心,出生的时候抱着你去了多少趟医院,现在长大了,拿着我那点钱就出去——我怎么没有打电话给你,问你好不好?但你都没有接过,完全不记着家里还有人——”
她声音又大又尖,估计隔壁邻居要在家都能听见。余宸明震惊了一瞬,随后视线从坐在地上的女人身上移到脸色铁青的余成邦脸上,冷笑着评论:“演得不太行......但是您要是坐在地上这么哭一哭,我说不定可以考虑把钱还了。”
李婉婉似乎没想到玩这一出没用,干嚎着,一双没有什么泪的眼睛还很恨地瞪着余宸明,同时还畏惧地瞥向身旁的丈夫。
余成邦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一把推开了余呈韬,骂着“你这混账”,扬起肥胖的手就冲余宸明过来了——看这力道余宸明也挡不住,所以与余宸明本能地往后躲,没想到一下就撞到后面人的身上。
是匆匆赶到的王叔。王叔看着混乱局面,脸上的表情没有半分变化,只是一把把余宸明拉到身后,怒喝道:“你干什么!”
余成邦气势半点减,吼道:“我是他爸,我教训他关你什么事!”
“余先生,摄像头就在那儿,您可以动手,之后我们可以警局见。”另外一个人从后面走出来,声音冷得像是冰——居然是John。
余宸明看到John还挺惊讶的,他本来是想让王叔再找个保镖过来,没想到John居然亲自赶了过来。
两个男人往他前头一站,密不透风地一堵高墙似的,让他都看不清余成邦脸上是什么表情了。John回头冲他点了一下头,说交给他处理,然后就把余成邦逼进了门——王叔则转过身来,扶着他的肩膀,问他有没有什么事,看着像是很担忧他真的被打一样。
对面邻居果然在家,听到吵闹声忍不住开了门看一眼,但又被王叔瞪了回去。余宸明开始感到头疼了......很好,他已经能看到明天——或者后天的热搜了,简单粗暴的话就是#余宸明家人,难听点的话直接给个#私生子,看着是个社会话题,结果却得在文娱榜上。
余成邦怒气冲冲的声音传来:“你是谁?有本事你就报警啊,看警察会不会管,他是我儿子——”然后John说了几句话,相比起来声音很平静,余宸明也只听见了几个关键词,什么“破产”“今非昔比”“考虑考虑”——非常礼貌的威胁。余成邦声音还是很大,但是气势已经没那么足了,变得含糊不清起来。
余呈韬这时挤过John走过来,不安地望着他,说:“对不起,我——”
余宸明伸手制止、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余呈韬没有泄露他的行踪,那他没有必要来道歉,他们俩都是受害者——但他现在着实有点精疲力尽,没法再去安慰对方,只能说:“我找家酒店先住着。刚刚看到你的邻居开门来看......不知道会不会认出来。如果有事情变得麻烦的话,你再联系我。”
余呈韬脱口而出:“我不在意。”他不是没有看出小孩脸上的疲惫——现在已经午夜了,走廊里昏暗,从玄关客厅里透出来的灯光把余宸明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脸色苍白如纸。他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内心拉扯着,最终咬咬牙,走上前抱了抱余宸明。
“好好休息,别多想,”他说,“睡一觉,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余宸明拍了拍余呈韬的肩膀,点了下头。然后叔就护着他先走了——但直到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了,他才想起,自己的行李没拿。
衣服也就算了,但是那个鲨鱼玩偶——他这些日子睡觉的时候都要抱着的、从家里沙发上带出来的鲨鱼玩偶——等他回过神来,王叔已经脱下他的外套,把他的脸挡住,又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他;他往脸上一摸,才发现湿的。
他抽噎了一下,现在,他已经分不清这胸口沉重的难过到底是来源于身体本身,还是他自己的情绪了。
王叔开车把他送到附近一家高档酒店里,他坐在后头,虽然已经开始困得不行,但泪水却一直没止住——这时候他就特别感激王叔的沉默寡言。王叔把车开到了地点,先下车去办理开房登记,而他又在车里坐了好一会儿,纸巾用掉好几张,才终于平复下情绪。
他拿着王叔给他的房卡进了房间,王叔让他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早再说。不过等他走了之后,John就打了电话过来,和他说,已经和余家夫妇交涉过了,但他无法确保余家夫妇之后不会像是再向今天这样忽然作妖——他今晚会回去和工作室讨论一下,是否要主动公开他的家庭背景;如果要被爆出来,不如自己这边先掌握主动权。但这毕竟事关他的私事,所以还是要来先问他的意见。
余宸明躺在床上斟酌着这件事,吸溜了一下鼻子,然后电话那头的John立刻改变了口气,小声说,不,其实不那么着急,我们明天再说也可以......余宸明无奈地勾了勾嘴角;他只是看着小,但早就不是小孩了。安慰的话听起来很好听,但明天睁眼起来,所有的现实和烦恼并不会全都消失。
“去做吧,想让我怎么配合,我都可以。”余宸明很快就给了回答;他现在人气在那儿,或迟或早,都会有人关注他的家庭的......然后他问John:“所以,是谁告诉他们我现在住在我哥家里的?”
John想到这个也很头疼,余宸明的私人行程被泄露出去,很有可能是他们内部出了什么问题:“余成邦嘴很严,一直没有说。这事儿我一定会尽快查出来的。”
余宸明点点头,然后挂断了电话。他简单地梳洗了一下,躺在冰冷冷的酒店大床上闭上了眼睛。
他因为疲倦很快就沉入睡眠,却做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梦。
那时候他刚上初中,在班级里刚交上朋友,他父亲被调到另外一个地方,要带他一起走——他不愿意走,于是就在他父亲来学校办退学的时候大闹了一番。直到拿着书本坐上车,他们还在吵。他父亲一怒之下把车停在了路边,说既然他不想走,就滚下车去。他立刻就打开车门,下了车。他父亲对他吼,把车门关上!他把车门摔得震天响,然后车就从他面前开走了。
他抱着课本和作业,离开时朋友和老师给的小礼物,站在路边;一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公路——站到了天黑,站到了双脚酸涩,路过的行人都在回头看他,而他只能深深地把头低下去——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因为这个城市他也才刚来一年多。最后,是一对晚上散步经过的老夫妇,上前过来,问他,孩子,你是怎么了?
他跟这对友善的老人借了电话,打给了他的姨妈。他姨妈立刻买了最近的一趟机票,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两点了——他一个人蹲在路边,两条酸痛的腿已经快没有知觉了,但他没有离开这附近;或许是还抱着有那辆开走的车会回来接他的期望。但是没有。
女人从的士车上下来,冲过来抱他的时候,他才终于哭了起来。
余宸明从梦中睁开眼睛,眼泪从眼角流下去,弄湿了枕头。他茫然地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好半天才慢慢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
床很软,但是酒店的被子有点过于沉了,压得他难受。他像是要摆脱这种沉重感觉一样,一边擦着脸一边下了床,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后习惯性拿起手机看了看,看到John半夜三四点给他发了几个通稿和方案,他没点开,只是回了条信息:都可以,你们选。然后想了想,又发:告诉我现在你已经睡了。
John没立刻回,他猜应该是睡了。
他捏着手机,没再看信息,而是愣愣的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想他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现在穿的睡衣都是酒店的,除了昨天那身衣服外,进酒店时什么东西都没带。他至少得去买一点衣服,直接去商场方便吗?要不就得叫人带,他可以找谁呢?而且,今天是不是中午有工作?他应该......太多事情堵在脑子里了,所以他反而手足无措,茫然地坐了半天也没法站起来去真的做什么。
然后,忽然,酒店房间的门铃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