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条件。”
鹿鸣收了顽劣神色,正经道:“我的族人被天雷所杀,魂魄碎裂,不得超生,飘荡在世间,备受苦楚煎熬,你帮我渡化他们,我跟你去无极池。否则我心愿未竟,终究不肯赴死。”
澜止记得他心上满满的散碎魂魄。
其实澜止心里一直有疑惑,为什么灵鹿一族会遭天雷灭顶,但这不是他该多问的,只道:“收集这些魂魄耗费了许多精力吧。”
“是啊,五百年。”鹿鸣笑了一声,“让我的族人安息,是我唯一的心愿。若非有此支撑,人间的苦痛折磨……用不着你来捉我,我自己就跳进无极池了。”
“你该知道了,我是不属于六界的怪物,天不容我,人族杀我,妖魔亦将我视为外族,六界无我能归处。我曾违逆天道,一切都不要紧,但我族人无辜。”
澜止与他对视了一眼,像是想看清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鹿鸣不甚在意和尚的目光,道:“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不愿意行渡化之术,因为鹿族是葬身天雷,渡化他们十分耗费功法不说,还不算功德。”
澜止道:“你将魂魄养了这么多年,为何不去求问九色天鹿。”
鹿鸣像是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
澜止道:“它是你们灵鹿一族的始祖,一直跟着佛祖听经学道,后来西泽圣母喜欢它,便带回了灵山养育,若去问它,或许能有更好的办法。”
鹿鸣眼中一黯,背在身后的手抠住桌角。
澜止诚然想帮他:“听闻西泽圣母在灵山设下玉阶三千,只要一步一叩,拜上九霄,便能叩响灵山仙门。你可要去求问九色天鹿?我可以陪你去。”
鹿鸣不知在想什么,浓密的睫毛遮住眼底神色。
半晌,他兀自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嘲笑谁,神色里很看轻所谓的九色天鹿,讥诮道:“问他干什么,他是个没用的废物。”
鹿鸣像是想快些结束这个话题,直截了当道:“你渡不渡。”
澜止也不含糊,应允道:“好。”
“找个钟灵之地,我给你护法。”鹿鸣拿起和尚给他买的斗篷,往身后一撩系了身上,“走吧。”
说完开门就走,生怕澜止反悔似的。
澜止起身理好袍子跟了上去,就见鹿鸣停在柜台前头,从斗篷里伸出一根细葱似的指头,问澜止:“你给人家付钱了吗。”
澜止恩恩点了两下头,样子莫名有些木讷可爱。
鹿鸣拧起两道秀眉,怪道:“那他们为什么盯着我看,好像我白吃白喝了一样。”
店小二嘴张得能吞鸡蛋:“你……你你,你真是男的?”
鹿鸣一阵难以理喻,这叫什么话,他不是妖、不是魔、不是神、不是人就算了,怎么突然连男的都不是了?!
“要不要我脱了裤子证明给你看?”鹿鸣瞪店小二。
“不必,大可不必……”店小二目瞪口呆。
只看下半张脸,明明秀气的跟女人似的,可是加上眉眼,就一点女气也没了,只剩了实打实的好看。
鹿鸣甩了店小二一眼,夺步出去,澜止在他身后露出温润笑容,这下大家该相信了,他不是花和尚,没有抱着大姑娘进房间。
澜止温温的含着笑,心中沉冤得雪般的舒畅,但他耳力好过常人,刚出了客栈,就听有人议论:“天呦,原来这个和尚喜欢男人!”
澜止如鲠在喉:“……”
不过澜止此人心态甚好,眨眼功夫便劝服自己罢了罢了,跟着鹿鸣离开了繁华街市。
鹿鸣带着澜止到了一处依山傍水之地,空气清爽,人烟稀少无人打扰,是个超度的好地方。
“这地方可以吗。”
“可以。”澜止道,“但是魂魄要有寄生之物,不然从你空虚里取出,用不了一刻钟就会消散。”
“这事不难。”鹿鸣扯开衣领,露出心口的一块白肉,右手幻出一把尖刀,破胸而入,剜出一块心头肉来。
那块心头肉离开肉体后化成一颗晶莹剔透的红血珠,滚落在地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污。
鹿鸣施诀引出空虚内的魂魄,让几百个灵魂碎片寄生在红血珠上,声音发哑:“好了。”
澜止不瞬的看向他,剜心最痛,为了族人,他倒是什么都能做。
澜止盘膝坐下,合拢手掌:“大约需要三日,不能中断。”
“好。”鹿鸣坐在和尚不远处,为他护法。
澜止阂目,专心致志的超度,这些魂魄散碎不成形,容不得一点闪失。
超度的法文环绕在空中,一层又一层的穿过红血珠,散碎的魂魄竟在法文的碰撞下逐渐融合成形,拼凑成完整的魂魄圆球。
这场法事从白昼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昼,持续了三日两夜,第三日子时,澜止才累极似的长呼了一口气,睁开双眼。
午夜的月很亮,倒影在静水中,红血珠绽放出神圣的光芒,里头的魂魄一个接一个的飘出来,光晕中央幻出一张张脸庞,很是感激的看向和尚跟鹿鸣。
鹿鸣蓦的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目光悲恸的望着一个又一个的光球,像是在与他们告别。
光球中的人嘴唇翼动,泪光盈盈的笑着,像是在跟鹿鸣说话,没有声音,鹿鸣却好像能看懂他们的唇语,很是认真的在看他们说话。
但投胎的时辰不准许他们说太多,鹿鸣挥着手赶他们快去投胎,魂魄们亲昵的蹭过鹿鸣身侧,恋恋不舍的飘向奈何桥。
鹿鸣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望了许久。
澜止坐在鹿鸣背后,心中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酸痛。
那只小鹿的背影,孤寂单薄,他的心愿完成了,心也空了,胸腔里徒留一颗缺了一角的心。
地上的红血珠精血耗尽,化成齑粉散落土地。澜止点了一指佛光过去,四散的齑粉化成流萤飞起,围绕在鹿鸣身边。
鹿鸣好奇的左右看了一圈绕在身边的萤火虫,伸出手指,让萤火在他指尖停留。
他原本是没有哭的,可就在看见萤火的时候,心头的万般委屈和难过似乎都让微渺的火光点燃了,鼻头一酸,泪珠夺眶滚落下来。
他止住泪光,回头看澜止:“这个季节还有萤火虫吗。”
已经深秋了。
澜止道:“许是你的族人,将感谢化作流萤赠予你,想让你不要难过。”
澜止合了合手掌。
佛,请让他破一次戒。
只此一次。
他并非真心想骗人,只是不忍小鹿太难过。
鹿鸣垂眸看向指尖的萤火,和尚怎么也骗人呢,当他是几岁的小孩子吗。
那些魂魄早就没有灵力了,又怎么能将粉齑化成流萤……鹿鸣用余光瞟了一眼在念经赎罪的和尚,是澜止赠他的流萤。
鹿鸣:“多谢。”
澜止忽抬起眼,鹿鸣好像点破了他的谎言,又像是在接受他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