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纷飞,人间大劫,是该带鹿族避世而居。
鹿鸣对阿炎道:“映之身怀六甲,你留下来,我带鹿族迁徙。”
阿炎却摇了摇头:“你若想将鹿族交付于我,就不要再插手。”
鹿鸣在前往无极池的路上,将鹿族交付给阿炎,无异于禅让族长之位,如今阿炎已然是鹿族眼中的首领。
若他在这时候顶替阿炎族长之位,必然引起议论,以后阿炎再想立威就难了。
鹿鸣颔首:“是我考虑不周,我只想着不让你跟映之奔波,却没考虑到你,如今他们奉你为首领,理应由你带领族人。”
“并非我舍不得高位,我是怕辜负你的嘱托。”阿炎神色炯然,“若你愿意回鹿族,我立即将族长之位还给你。”
若是鹿鸣能回鹿族,他自然是第一个拥立鹿鸣为首长!
那是千万族人都盼望的!
鹿鸣摇头:“我既给了你,就是你的,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阿炎垂下眼去,掩住神色里的一点失落。
鹿鸣又问:“你跟映之何时出发?可还有缺的?我跟澜止去给你们准备。”
“过两日就走,若有缺的,我自然会找你要。”阿炎宽慰鹿鸣道,“我会照顾好映之,也会照顾好族人。”
鹿鸣点了点头,阿炎已然长大了,不再是他怀里那个奶娃娃。
但他还是跟澜止一起下山给两人买了些吃的用的,到了阿炎走的那日,鹿鸣跟澜止去送两人。
阿炎买了马车,方便叶映之出行。
鹿鸣摘下腰间的乾坤袋递给阿炎:“这个给你,里面给你准备了不少东西,是我跟澜止下山给你备下的,你瞧着有不够的随时添。
“映之不比你我,需要的东西多,你带着乾坤袋方便。她肯舍了父母跟你走,好好对人家。”
“我知道。”阿炎没有谢却鹿鸣的好意,收下了乾坤袋,“等到这一支族群安定下来,映之平安生下孩子,修养好身体,我们就回来找你们。”
“好。”鹿鸣眼底微动,“如果你们回来,找不到我也无需难过。”
阿炎心中敏锐的被针刺了一下。
鹿鸣忙笑声道:“没准过两年,我跟澜止住腻了这里,搬去了别处,也或许是游山玩水去了,不管是何缘由,若你寻不见我,只需记得有澜止,我必然过得不错就是了。”
澜止垂眸注视着鹿鸣,怕鹿鸣预感到了什么。
人间罕见的逢大灾之年,天上星宿变动,新神出世,旧星陨落,鹿鸣违誓的紫电雷劫只怕也不远了。
阿炎虽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关窍,却也察觉出不同,一如既往的问道:“鹿祖会保佑我和映之的,对么。”
“当然。”
阿炎沉眸望着鹿鸣:“鹿祖也会庇佑你,是不是。”
“是。”
“我们还会有相见之期吗。”
“有缘自会相见。”
阿炎一如很多年前,与鹿鸣离别时那般,用手虔诚地攥着骨坠,只是这双手已然褪去少年的青涩:“我会日日祈祷,让鹿祖庇护你。”
“他会听见的。”鹿鸣笑声催促道,“时候不早了,你们早些走,你还能带着映之找个好些的落脚之地。”
临别前,阿炎不放心的看向澜止,意味深长道:“我没有忘记过我说的话,请你也不要忘记。”
澜止一刹就明白了阿炎所指的是什么。
那一夜,阿炎带着威胁告诉他:“如果你再伤他,我就替他杀了你,不管你是谁。”
澜止点头:“我会谨记。”
如此,阿炎才放心带着叶映之离开。
鹿鸣跟澜止站在家门口,望着阿炎驱动马车走远,一支鹿群跟在马车后头,跟着阿炎迁徙离去。
叶映之从窗中探出头来跟他们挥手告别,阿炎也回过头去看鹿鸣。
鹿鸣这个人,总给人一种,只要跟他分别,就再也不会见了的感觉。
但该走终归是要走的,阿炎和鹿群逐渐消失在了视野中,鹿鸣还站在门口没有收回视线。
他跟澜止就像一对望着孩子远行的夫妻,心中挂念,却不能阻止他远行。
分明烈日当头,鹿鸣心中却怅然若失。
他在人间徘徊数百年,不曾真正感受过人间,倒是在山中的十数年岁月,却好像过完了一个平凡人的一生。
澜止用手臂搂住鹿鸣,陪他站在门口。
鹿鸣抬眸跟澜止对视,或许人生就是如此,曾经跟孩子玩闹成一团,但孩子终会成家立业,离自己远去,曾跟朋友对酒当歌,但朋友也会别离。
繁华热闹匆匆过,又只剩了夫妻两人生活。
鹿鸣圈住澜止的腰,贴在他身上:“今晚吃什么。”
“蘑菇汤。”
“还有呢?”
“荷花酥。”
“还有呢?”
“还有……桂花糕。”
“还有呢?”
“还不够,你又该吃撑了。”
鹿鸣拉着澜止的手回家:“吃撑了揉揉肚子不就好了,等你给我揉揉。”
“好。”
***
人间的战火好像避开了山腰的这处小屋。
澜止生火做饭,鹿鸣安闲地躺在摇椅上,看桂花开了一遍又一遍,叶子长了一茬又一茬。
日子逍遥平淡,跟从前没有什么差别,若说有差别,便是鹿鸣变得勤奋了些。
按照鹿鸣的懒性,他不睡到日头高升,是不会起床的,自从阿炎走后,鹿鸣忽然开始卯时起床陪着澜止修行了。
起初澜止以为他是一时兴起,没想到这只鹿当真转了性,日日卯时爬起来打坐修行。
澜止好奇问他,怎么突然热衷修行之事了,鹿鸣便说因为贪心。
澜止问他贪心什么。他便说,贪心你与在一起。
不仅如此,鹿鸣在人间受遍欺负,是习惯了冷眼看事的,但如今,他瞧见叫花子,便要扔两枚铜钱进去。
澜止问他为什么,他说是积德。
澜止又追问为什么要积德,他便说,还是因为贪心。他曾经杀过人,造过孽业,怕天不饶他,所以想积德抵孽业。
阿炎走后,鹿鸣仔细的想过几夜,遇见澜止之前,他不怕死,甚至觉得若是上天降雷诛灭了他,是对他的宽恕和解脱。
他不怕杀业,不怕雷诛,更不在乎什么天道轮回,杀人取心也不顾后果,反正他剔了佛骨,不属于六界,是活该受尽折辱的怪物。
天若仁慈,就快劈死他,终结这条烂命!
但如今,他突然变得惜命。
他舍不得澜止,当初他信誓旦旦的说不怕应誓,那话是自己扇了自己嘴巴,他现在很怕。
他怕会死在天雷之下,魂飞魄散,再也不会见到澜止了。澜止那么好,他不舍得。
他不止想要几年的情缘,还想陪澜止白头,甚至妄想寻到澜止的下一世,与他再续前缘。
他翻来覆去的想,紫光雷电不会无休止的降下来,最多三十六道,寻常仙人最多挨上十几道就会撑不住魂飞魄散。
如果他能熬过三十六道,是不是就能回来找澜止。
所以生性惫懒,一向不在乎修为的鹿鸣,再困也要爬起来修炼体魄。
他修为再深厚些,就能多抗几道,他只要撑住口气不消散,抗过三十六道,他就回来找澜止。
山中岁月如是过,他以为会平静的等到雷劫降临。
直到有一天,鹿鸣打完早坐,实在困得不行,在树下的摇椅上阖眼小睡,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有人在咳嗽。
那声音刻意避讳着他,压抑得很低,但他还是听见了。
“你的咳嗽还没好么……”鹿鸣抬起朦胧的睡眼来去看澜止。
澜止笑道:“不打紧,许是方才生火,让烟灰呛了一口。”
澜止一向体魄强健,他跟澜止在一起生活了十二年,没见澜止生过几次病,鹿鸣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等我下山的时候,去给你买两个梨子炖来吃,我听你咳了两三日了。”
“好。”澜止应完,忍下喉头的痒意。
鹿鸣记挂着澜止的咳嗽,第二日就去给澜止买了一兜梨子回来,每天炖一个看他吃下去。
如此吃了七八日,澜止的咳嗽不仅没见好,反倒格外厉害了。
从前鹿鸣只是偶尔听到澜止在清晨咳两声,如今一天能听见他咳三四次。
“我总听着你咳嗽,我陪你去山下找个大夫瞧瞧,喝上几副药,别拖严重了才好。”鹿鸣将最后一个梨子炖给他吃。
“不必麻烦,近日山风有些凉,吹得咳嗽。”说着,澜止又咳了两声,可山中并未起风。
鹿鸣皱眉:“你学会说瞎话了。”
“若是严重,不用你催,我自己就会去看。”澜止笑道,“你这几日炖的梨子很香甜,不如你再买些我吃,我吃着嗓子舒服很多。”
“你真的觉得好些?我怎么听着你吃了咳得更厉害?”鹿鸣一脸忧心,可是看澜止的脸色唇舌,也不像患了重病,只是咳嗽。
“好了许多。”澜止从身后搂着他温柔道,“你难得给我做些吃的,我着了风,还能让你给炖个梨子吃,不算坏事。”
“呸呸呸。”鹿鸣连呸了几下,“你不咳,我就不能给你炖梨子了吗?”
“那你下山再去买些,炖给我吃。”
“好,你在家等我。”
澜止点头,忍住了嗓子里的咳意,等到鹿鸣出门走远才咳出来。
他不敢耽误时间,立刻禅坐下念经,直到鹿鸣买了梨子和银耳回来,澜止还在念经,不曾停止。
诵经这件事,十几年来澜止从未懈怠过一日,晨诵晚读,平日里也会念些经文,但却不像现在这样几乎一整天都在诵经。
从前,澜止一日诵经两三个时辰,如今他一有空闲就坐下诵经,甚至到深夜还不休息,好像有什么事着急要完成一样。
鹿鸣心里总觉得奇怪:“你最近为何诵经诵得这样多。”
“我……我承诺了一位老爷,要替他完成超度之事,如今期限在即,不得不加紧些。”
鹿鸣不悦的拧眉:“你以后不准再接这种活计了!你自己身子都不好了,还管这些干什么!再说,你赚得银钱足够你下辈子用的了,你何时变得这样贪财了?”
澜止不反驳,也不生气鹿鸣骂他,笑笑道:“是,你教训的是,我只接最后这一次,以后都不接这种法事活计了。”
澜止便把佛珠放下,将人揽过来:“莫生我气,我的梨子炖好了吗。”
“在凉着,我去拿给你。”鹿鸣愤愤的推开他,顺带将他的佛珠也拿走了,不准他再趁机念诵那些。
澜止肉体凡身,过分行超度法事是很伤身的。
这样下去,紫电雷劫还没降下来,澜止先死他前头去了。
鹿鸣盯着澜止吃下一个梨子:“你真感觉好些吗?”
澜止点头:“你的梨子很管用。”
这几日澜止的咳嗽是少了些,看起来是管用的。
但鹿鸣总觉得澜止的咳嗽来的怪异。
澜止体质很好,就算感了风寒,三五日功夫也都好全了,怎么突然染上了咳疾,还久不痊愈。
鹿鸣特地留了个心眼,晚上没敢睡踏实,留了一分心神。
破晓前,澜止身子微微颤了颤,像在极力忍着什么,轻悄的从床上坐了起来,披上衣裳出了门。
鹿鸣心里陡然空悬起来,紧跟着睁开了眼。
澜止不知去哪里了,他坐在床边静听了一会不见动静,跟着起身披了衣裳出去。
天色晦暗将明,天边云霞刚冒出朝阳金边,澜止黑发散落在肩上,披着衣裳站在院门外咳嗽。
难怪他近几日都听不见澜止咳嗽,原来是澜止怕他听见,特地躲到院门外。
鹿鸣甚至想,澜止大概早就开始咳了,只是一直忍着不叫他听见,直到更严重了一些,才让他察觉到了。
澜止感觉身后好似有人,回头就瞧见了鹿鸣。
澜止像是苦笑了一下,他千藏万躲,还是让鹿鸣发现了。
鹿鸣注视他道:“你到底咳了多久了。”
澜止抿了抿唇,鹿鸣紧盯着他:“你休想再继续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