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中的香客络绎不绝,鹿鸣祷告了一句便起身,让后面排队的人进香。
他站在一侧,失神看着香客一位接一位的跪下来。
佛陀就像他们漆黑夜里的一线孤灯,在他们心灰意冷的眼睛里燃起最后一丝希望。
若不是心中苦闷无处纾解,谁又会来求问神佛。
鹿鸣回头看到安静站在旁边等他的两个人,勉强扯出个笑容:“走吧,去别处逛逛。”
自佛寺出来之后,鹿鸣好像对世间的热闹繁华都失去了兴趣,就连平日里最爱吃的荷花酥也食之无味。
阿平乖巧的趴在不言肩膀上,不吵不闹的,让他吃饭就吃饭,哄他睡觉就睡觉。
他的小脑袋想不明白为什么鹿鸣去了一趟佛寺,心情就忽然不好了,但他知道这时候他应该乖一点。
平日里精力旺盛,玩到半夜才肯入睡的阿平早早的被不言哄睡了。
不言吹了灯,窸窸窣窣的摸上床,抱住鹿鸣:“还在想白日里的事。”
“嗯。”鹿鸣闭上眼,眉心微蹙,“不止他们,想起了很多。”
想起他族人如何死的。
想起他抱着阿炎四处奔逃,为了给阿炎讨一口吃的,跪在肮脏的泥土里,任人殴打谩骂。
想起澜止弥留之际的样子。
想他从以前那般逍遥自得的日子,一步步和着血泪,落魄到如今。
桩桩件件就像一颗无法消融的黄连,堵在他的心口,让他说不出咽不下。
他对不言笑了笑:“我没事,睡一觉也就好了。”
不言闷闷道:“你心里难过,为什么不跟我讲。”
鹿鸣失神的盯着顶幔的一点,又阖上眼,缓缓的、很长的吐出一口气息:“讲不讲的又怎么样,说出来也不过是让你陪着我一起难受。”
不言抿着唇没有说话。
鹿鸣哄孩子似的拍拍他,笑道:“你快些睡,明日你早起给我和阿平多买些特色小点来尝尝。”
“好。”不言没再多问,问了鹿鸣也不会说。
他听了又如何,以他的慧智开解不了鹿鸣,这一点不言心知肚明,他的慧根比起鹿鸣还差得远。
可就算如此,他也想陪着鹿鸣一同欢喜,一起难过,就算是刀山火海下地狱,他也愿意陪他一起。
鹿鸣显然不这样想。
不言感觉自己又一次被推开了,好像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无法进入到鹿鸣的世界。
夜色过半,鹿鸣听着屋里两道沉睡的呼吸声,静悄悄的从床上起来,踏着月光到了佛寺。
佛寺大门紧闭,僧人也都睡下,鹿鸣捏决穿透佛门,独自一人走在寂静的佛寺中,在一尊金佛前跪了下来。
万籁俱寂,鹿鸣不知在佛前跪了多久,垂眼时看到蒲团前展开的佛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諦揭諦,波罗揭諦,波罗僧揭諦,菩提娑婆呵。”
“揭諦揭諦,波罗揭諦,波罗僧揭諦,菩提娑婆呵。”
鹿鸣一页一页的翻着经书,这些经文他早就倒背如流。
区别不过是,他从前在灵泉池水中逗着鱼儿鸟雀,踢着水花念。
如今是深夜寂寂里,跪在佛陀的长明灯前念。
念罢最后一页,鹿鸣将经书合上,细长的手指按在经文之上,看到一双僧鞋朝着他轻步走来。
鹿鸣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我吵到师父清修了吗。”
住持合掌念了一声佛号:“施主乘夜而来,必是有难解之事。”
鹿鸣道:“我心中悲苦,无处倾诉,故来见佛陀。”
住持问他:“苦从何来。”
鹿鸣诚然道:“我见世间万象,便觉苦从心起。”
住持合掌:“阿弥陀佛,施主尝过世间万苦,推己及人,思人及己,于是种种感同身受,故而悲苦难纾。”
“或许住持说的对。”
“日有阴晴,月有圆缺,世间万事总不得圆满。”
“我该如何。”
“施主何不尽自己所能,纾解旁人的苦难,也是排解自己的忧苦,回归本心,重修佛道。”
“重修……佛道?”鹿鸣低头笑了一声,“我是佛门放逐人,剔佛骨,寂禅心,破金身,就连内丹,我也已赠与他人,如今浑身上下唯留一根魔骨撑着我的命,又如何重修佛道。”
“施主佛缘深厚,这一句却说的不对。”
鹿鸣抬头看他,想听如何不对。
住持道:“万善起时心即佛,佛本在心不在骨,佛本在心不在身,禅心能寂灭便能重修,修心即在善起之时。”
鹿鸣道:“可我如今,有心无力。”
住持笑起来:“会有人帮你。”
“谁。”
住持往后指了一指,让鹿鸣回头去看。
不言抱着阿平就站在佛寺门外。
他念佛之时摒除杂念,甚至不知道不言什么时候抱着阿平来的。
这两个人都是装睡的一把好手,竟然一个都没睡。
阿平伸着手要让鹿鸣抱他。
鹿鸣把沉甸甸的阿平接到怀里,阿平眼里泪汪汪的,抓着鹿鸣的头发,嘴角耷拉着不高兴。
鹿鸣好笑道:“你哭什么,你以为我要来出家。”
阿平用力的点了几下头,抱着鹿鸣不肯放,奶声奶气的说:“回家。”
他要阿祖跟他们回家。
鹿鸣抬头看不言,这两个人是特地来接他回家的。
他回头,那位住持师父已经没有人影,只留了他们三人在殿中。
鹿鸣掂了掂阿平,用鼻子顶着他亲了亲:“回家。”
不言搂着鹿鸣,三个人不紧不慢的走在月下。
月光把三个人的影子挤得很近,好像不能分割一般。
夜风很轻,脚步也很轻,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唯有虫鸣声偶尔划破夜色。
阿平趴在鹿鸣肩膀上昏昏欲睡,有一个软软热热的小东西贴在身上,鹿鸣心理忽然觉得很踏实,阿平就像个暖暖的小秤砣,沉甸甸的装满了他的心。
而不言,就在他伸手就能抓住的地方。
凡人匆匆几十年,生命短如一瞬却受尽五浊八苦,所求的,也不过就是如此这般的温情吧。
鹿鸣几乎贴在了不言的身上,跟他形影不离的走路,他想说,此刻他很幸福。
从前他养阿炎,感觉苦多过乐,但现在,他好像明白了凡人成亲,生子,成为三口之家的幸福。
不同于他跟澜止在一起时那般爱的浓稠纯粹,家庭的幸福是六界中最独特,最神奇的感情,不轰烈,却难以割舍。
不言只当他抱的累了,道:“我抱着吧,他挺沉的。”
阿平听见有人说他坏话,耳朵狡猾的动了一下,搂紧了鹿鸣。
鹿鸣笑笑:“不沉,他赖在我身上呢。”
“你累了就给我。”
“嗯。”
不言顿了顿,道:“明天我们去救活那个求医的男子,好不好。”
鹿鸣怔了一下,抬眸看他。
不言道:“我不会渡人的咒决,但我们或许可以试试,能不能共用莲华宝灯。”
“可以吗?”
“莲华宝灯原本就是佛门之物,”不言将手伸给鹿鸣,“握住我的手,试试能不能用佛咒驱动它。”
鹿鸣握住不言的手掌,试着通过不言感受莲华宝灯的力量,但他是魔,佛魔两立,他没有把握能驱动宝灯。
不言用掌心的力量牵引着鹿鸣,鹿鸣找到了些法门,在掌中捏成了一道金光决。
“竟然真的可以。”鹿鸣感激的看向不言,“谢谢你。”
不言认真道:“你这样说我就不高兴了。”
“好好,我不谢你。”
但鹿鸣心里真的很感激,在人间的时间越久,他越发现,没有人应该无缘无故的对另一个人好。
可不言实在太依着他了,是不分对错的依着,哪怕他说要谁的命,不言也能眼也不眨的去杀人。
这些鹿鸣都看在眼里,自然也全都记在心里。
作者有话说
结婚的往往不是最爱的那个
跟最爱的人结婚,要么情深不寿,要么兰因絮果(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