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血线陡然消失, 反噬的力量激得拨琴之人吐了一口血。
苏折秦抹掉唇角的鲜血,眼神沉了沉。
这人真是魔怔了。
明知道自己被欺骗,依旧是冥顽不灵。
“为一人,与苍生为敌, 你亦不可留。”
手上拨弦动作再度变快, 无数残影扑向那惨笑的青年。
而下方, 圣离论心被褚千秋逼得节节败退,骨盾破了,獬豸的虚影在那只巨大的相柳面前摇摇欲坠, 似乎快要消失。
圣离论心大吼:“再坚持一会儿!”
褚千秋脸上神色阴郁得不行,他没想到这老东西这么难缠,他已经将自己能掌控的所有力量全部使用出来。
杀了那么多的人,但依旧没能打断他们的诵念声。
这个圣离天,到底是什么来头, 底蕴竟这般强悍,一个接一个克制邪异的法器像是不要钱似的往外扔。
“滋——”
尖锐刺耳琴弦划拉声好似电波一般,钻入每个人的脑子里。
褚千秋动作一滞,猛地按住自己的耳朵。
一瞬间,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天空中停滞的雨继续落下, 冲刷着地上的血液和肉块。
胜负已分。
褚千秋怔在原地,看着一道暗红色的身影就像是一道赤色的流星, 从天上掉落下来……
噗唧——
落到褚千秋的脚边。
月初白身体伤得看不出原样,被雨水沾湿的头发个睫毛都黏着在一起。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向上方。
充血的眼瞳里, 倒映出明艳的一个人影, 人影错愕地望着他,然后缓缓蹲下来伸手向他抱来。
月初白痛苦的脸上, 唇角慢慢地扯了扯,他想说……他好开心。
师兄第一次主动抱他了。
褚千秋抱起月初白。
他知道这里不能再停留了。
他判断错误,是他自负了。
这突然冒出来的圣离天实力强悍,屡屡猜中他的下一个进攻方向,他没能打断他们的诵念,于是这一切都偏离了轨道。
原本该死在月初白手里的苏折秦没死。
月初白不再能成为他的盾牌。
“回来!”褚千秋低吼一声。
远处的庞然大物听令回到他的身边,褚千秋跃上居中的蛇头,正欲离开,怀中月初白却如同回光返照般突然睁大眼睛。
他猛地起身,将褚千秋整个护进怀中。
“噗……”
密密麻麻的血红色穿心琴弦将他整个人洞穿。
褚千秋瞳孔骤缩,他能感觉到月初白的身体在颤抖,那是一种生命即将流失的颤抖。
他想要推开,但月初白的双臂就像是铁钳,紧紧地将他抱着。
“这个时候了……还要这么护着我?”褚千秋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不明白。
为什么这种时候了,月初白还能这么义无反顾。
都是骗他啊。
都是利用。
他从来就不喜欢他。
月初白张嘴,他想说话,然而喉咙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出污血。
最终,月初白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金色的元婴在狂飞的琴弦纠缠下割成了碎片,化作丝丝柔和的金光在空中飘荡。
褚千秋抬头,看见琴弦的另一头,苏折秦怀抱问心琴,血肉模糊站着。
他指骨外露,死死地望着褚千秋:“……仙府。”
在诵念声中,
月初白的魂灵飘向苏折秦,在即将没入苏折秦额心的瞬间,颤抖着挣脱咒语的束缚,变作光柱落回褚千秋的怀中。
褚千秋不再恋战,给了段林玉一个离开的讯号,便直接骑着相柳逃离。
圣离论心见他逃走,下令道:“追!”
他们的界主表示过务必杀了褚千秋,可不能让他就这么跑了。
但圣离论心的话刚说出没多久,便有弟子开口道:“家主,追不了,浮仙阁的苏宗主昏迷过去了。”
苏折秦的情况很严重。
圣离论心看着这不成人样的青年,深深地望了一眼褚千秋逃走的方向,最终还是放弃了追他的打算。
如果没有苏折秦的配合,想要拿下褚千秋不是一件简单事。
圣离论心只好作罢,“算了,先这样吧。把他带上,我们回圣离天。”
众人齐齐道:“是!”
夜色褪去,东方泛起鱼肚白,下了一夜的大雨也在清晨停止。
圣离天的人将自己人的尸体全部收敛好,尽数离开。
这个时辰,往日里该苏醒喧闹起来的小镇,从这一日起再也不会苏醒。
死寂围绕着这座被死亡眷顾过的城池。
只有几个疯子,在镇中游荡,偶尔疯疯癫癫地哭泣。
“仙人,好多仙人啊。”
“快跑。他们杀人,快跑!”
“嘻嘻嘻哈哈哈……”
圣离论心带着苏折秦回到圣离天,他们的家主隐藏在方寸之间——池边一片不起眼的小叶。
整个圣离天的人虔诚地跪倒在这山涧灵泉前,嘴里默念着家族世世代代咏唱的咒语。
半柱香后,一座大山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方寸空间对他们打开了入口。
圣离论心带着众人上山,浓密茂盛的藤蔓和毒刺将上山的路覆盖。
开路的人不断劈砍着。
后方担着担架的弟子快速跟上。
而神奇的事,等到圣离论心带着人消失在山路尽头,原本被清理出来的那条山路又在顷刻间长满藤蔓。
这是世代守护圣离天的神山,山兽不可走、禽鸟不可飞。
日头渐高,直至晌午,一片世外桃源般的景象出现在眼前。
这竟是一座平顶山。
藏着一个神秘幽玄的避世家族,在阳光之下,建筑群散发出一种古朴的气息。
圣离论心道:“先把他带去找圣离缠缘大人医治。”
弟子点头应道,“是,家主。”
然后抬着昏死过去的苏折秦离开。
圣离论心又对其他带着家族子弟尸骨的人道:“挨家挨户送回尸骨,给予赔偿,鳏寡孤独者接至主家养老。”
弟子应:“是。”
又一一安排了各个弟子一番,圣离论心这才带着自己两名随从离开。
他回到主家,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来到一处由竹子搭建而成的精致阁楼前。
阁楼的四角系满了红绳和铃铛。
有风吹过竹林,周围的竹叶发出飒飒声,铃铛也随之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他恭敬地站在下方,望着高高在上的阁楼,开口道:“界主,圣离论心求见。”
他等了许久。
终于,阁楼上有了动静,一只素白柔嫩的手轻轻地推开了窗户,一张温柔而充满母爱的脸从窗户探了出来。
她温柔道:“家主,界主让您上来。”
让随从留在原地,圣离论心这才缓步踏上竹篾编制而成的阶梯,进了阁楼,这是一间婴儿房。
方才的女人一头挽起来的妇人发髻,几缕长长的发丝垂落在脸颊。
她穿着宽松的裙衫,体态丰润,在她的怀里,是一个躺在襁褓中的婴孩。
房间里,除了这个女人外,还有四位侍女,九名仆役。
皆是站在女人的身侧伺候,或者说是站在婴孩的身边伺候。
圣离论心见到婴孩,便直接跪了下来。
“界主,属下办事不利……让褚千秋跑了。”
这一幕很诡异。
这样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在跪着跟一名还不能开口说话的婴孩述职。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
怀中的界主,听得懂。
他只是不能开口,他能通过另外的方式与人交流。
果然,圣离论心的脑海中响起了稚嫩的孩童声音——
“废物,这都办不好?”
随着这声音的响起,圣母一般慈爱的女人怀中那婴孩开始哇哇哭泣起来。
女人立刻轻晃着,哄道:“不哭,不哭,界主不哭……”
圣离论心知道,这是界主不高兴了。
他还没能成长起来,虽然灵魂神识强悍,但肉身终究着是个几月的孩子。
出现情绪后,会第一时间传递到肉身上去。
圣离论心立刻解释:“界主,本来是可以十拿九稳的,但不知为何,那月初白实力暴涨,不仅如此,还舍命救褚千秋……”
圣离论心把小镇里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最后又补充:“但是我们把那浮仙阁的苏折秦带回来了,现在正在缠缘那边救治,我卜算过一卦,次子气运强悍,未来不可限量,若能为我们所用的话,是一大助力。”
婴孩逐渐停住了哭泣,打着奶嗝儿。
“苏折秦?”
好熟悉的名字。
但他不记得了,不记得前生,不记得往事,只记得……要变强,要杀了褚千秋。
“什么灵根?”
稚嫩的声音询问着。
圣离论心想了一会儿,道:“好像是五行之外的天灵根。”
苏折秦使用的法术不拘泥于任何一行,他都很熟练,并且亲和度极高。
那把琴召唤出来的远古修士们,修什么的都有。
精神世界中。
素艾端坐在虚空中,肩头站着拖曳着羽翼的灼眼凤凰。
他扭头问:“天灵根可以吗?”
凰火点头:“可以~”
素艾奶声奶气地下令:“把他带到我面前。”
听见这话,圣离论心地心头突兀地跳了一下。
他自然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以前也不是没有往界主这里带过人。
但那些都是犯了死罪的弟子。
但苏折秦不一样,他实在是一个一身正气的好人。
圣离论心从阁楼离开,心头有些迷惘。
他没有听从素艾的命令,第一时间去缠缘那边将苏折秦给他带到阁楼里来,而是独自回到了自己的占星台。
圣离论心手持龟甲看着天空,轻声问道:“对吗?我所占卜之人……真的是这一位面之主吗?”
星轮转动,龟甲落地。
卦象显示一切都是对的。
但圣离论心的心里,却莫名有些隐隐的不安……他说不清为何。
……
褚千秋也不知道自己是往什么方向走的。
三天三夜后,他冲进了一个城里。
里面早已经被魔族侵占,相柳入城后,开始大肆吞吃城里游荡的魔族。
褚千秋坐在它的头上,轻轻抚摸它的脑袋:“泥鳅,吃吧,吃吧。”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其中一只巨大可怖,布满漆黑鳞片的蛇头凑过来,蹭了蹭褚千秋的手。
然后挪开。
八个脑袋宛如群魔乱舞,每一口都吞吃掉街道上的一个魔人。
血淋淋的街道,相柳是坐骑,褚千秋宛如游走的神明。
不过神明并不在意自身以外的情况,他低头看着自己怀中——那是一团生机勃勃的金色光团。
“月初白。”
褚千秋一脸疑惑地问:“你怎么这么轻易就死了,你不是主角受吗?”
段林玉靠在褚千秋的身边,担忧地看着褚千秋,“小师兄。”
褚千秋说的什么,他都听不懂。
但是他知道师兄他现在道心似乎有些不稳。
褚千秋一直很自信,但是现在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迷惘。
他不确定。
他低头看着手上这团光,等着他重新汇聚成月初白的模样。
但是它一直没有变化,只是亲和地包裹着他的手指。
段林玉喊:“小师兄,别看了。”
褚千秋抬头,看见穿着宽大艳丽红衣的长卷发小少年。
他把手里的光团塞进怀里,抱住段林玉,低声喊:“阿玉。”
段林玉感觉褚千秋的身体在轻微颤抖,他伸出纤细的胳膊,紧紧地回抱住褚千秋,“小师兄,别怕,我在。”
褚千秋闭着眼睛,艰涩地道:“阿玉,我是不是错了……”
段林玉心疼地道:“小师兄,你心里有什么,告诉我好么?不要憋着。”
憋着,他心疼。
褚千秋将头紧紧地埋进段林玉的怀里,过了很久,很久,才轻声道:“阿玉,我……”
“我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外来者。”
“就好比一个机器,它的运行永远都按照它既定的核心逻辑在走。”
“而这个世界的核心程序,是月初白。”
“我知道他受伤必有机遇,也绝不可能轻易死亡。”
“所以,我毫无负担地打压他,利用他。他变得疯疯癫癫,我也觉得无所谓,他最终的结果是成神还是成魔,我都能接受。”
“但是我无法接受他死了。并且是……为我而死。”
褚千秋终于说出口,他感觉压在他身上的一种无形的枷锁,似乎在这一刻被自己亲手解开。
让他终于能够毫无负担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接下来的叙述,褚千秋变得轻松很多。
他告诉了段林玉自己来自什么地方,月初白又是怎样的存在。
一直以来,褚千秋合格的在这个世界扮演一名“土著”。
他看重很多人,同时也防备着所有人。
别人对他的善意,他都悉数收下,却绝不轻易相信。
他依靠着他的“系统”给他判断;信任度到达百分之百,他才将那人视作可信任的自己人。
段林玉听得混混沌沌。
小师兄嘴里的很多词汇,太陌生了,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但是他勉强能理解。
不过他不发表任何意见,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就像一直以来他在褚千秋身边做的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
天再次黑了。
周围风声依旧呼啸,泥鳅扫了一天的城将城里小魔们吃完 。
它打了个嗝儿,趴在护城墙上,把城墙当枕头呼呼睡着了。
其中最大的那颗主头上,段林玉低头,望着枕在自己膝盖上的青年。
师兄精神有些不稳定,释放过后也睡着了。
他似乎轻松了很多,脸上神色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仓皇无措。
段林玉低下头,将自己的脸贴在沉睡的青年稠丽的脸上。
“我永远在,永远陪着你。”
到了三更天,泥鳅醒了。
段林玉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让褚千秋靠着睡,看见其他九个脑袋凑过来,小心翼翼地观察两人。
段林玉命令泥鳅道:“回问天宗。”
段林玉跟泥鳅一样,与褚千秋有着本源联系。
再加上两人已经行过夫妻之礼,泥鳅知道自己能听他的命令。
亲昵的伸出蛇信子舔了舔红衣少年雪白的脸蛋,泥鳅化作闪电,疾行而去。
段林玉最逆天的神通还在cd当中,不过隐匿二人一宠气息却很简单。
褚千秋中途醒了一次,听段林玉说是回问天宗,他便又放心地闭上双眸假寐休息。
这种什么事情都不用自己操心的感觉很好。
段林玉其实是一个相当靠谱的人。
不过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大喜欢出头冒尖,性子很低调沉稳。
徐徐的风从脸上吹过,褚千秋睁开眼睛,又从怀里掏出了月初白的那团光来打量。
镇上的那一幕更加壮观。
所以死去的人都飘出了这个,褚千秋不觉得这是灵魂。
况且它还是金色的。
“元婴碎了之后,意识应当是散去了。那么这些东西是什么?你认识吗?”
段林玉低头看着这团金光。
正巧。
他确实认识。
段林玉解释:“人是世界的人,是组成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因此,每个人的身上都承载着一部分世界的意志,有的人多,有的人少。”
“不只是人,所有生灵身上都有。”
“只不过这种东西虚无缥缈,理应是看不见的,那圣离天掌握了一些窥探天机的秘术,将这些本该散去的东西聚合起来了。”
“师兄,这金光是你口中所说的气运。”
“这气运跟在你身边,不过也用不了多久,它自己便会弥散。”
“原来是这样吗?”褚千秋揉了揉手里的金色光团。
果然,它有些变浅便淡了。
褚千秋想了想,伸开手,让它飞了出去。
看着那团金光在夜色中逐渐化作一个光点,最后消失不见,褚千秋轻声道:“虽然不知道你有没有轮回了,但我希望下辈子你能好好过一次。”
段林玉循着褚千秋的视线望着。
在褚千秋感受不到的某个维度下,段林玉看见了月初白的一生。
最后,那一身白衣,姿容清淡苍白的青年收回落在褚千秋身上念念不舍的视线,摇了摇头——
世界很美好,但活着太艰辛了,所以下辈子别再来了。至于那些注定无法实现的遗憾,那便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