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环给那只白色的幼猫起了个名字,叫玉团儿。
玉团儿起初怕生,钻进了兰玉屋中就躲在了角落里,兰玉看了它一眼,没搭理,就由了它去。银环也没有将它抱走,她想,兰玉在这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小猫能陪陪他解解闷就好了,虽然是李聿青送来的。
兰玉对李聿青不待见,对他送的东西自也谈不上多喜欢,直到这一日,兰玉在榻上午睡。已经是十月末了,天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床榻上的薄被也换了厚褥。
他正睡着,突然察觉一点湿凉凑近了,似乎是在嗅他,兰玉半睡半醒地睁开眼,就见一只雪白的猫蹲在枕边,鸳鸯眼溜溜地望着他,奶声奶气地叫了几声。
兰玉看了那只猫一会儿,慢慢伸出手,白色的雪团子凑近了蹭着他的掌心,兰玉蜷了蜷指尖,轻轻摸着小猫的脑袋。小猫也不反抗,它微微眯起眼睛,毛茸茸的尾巴一晃一晃的,兰玉摸到脖颈时捏了捏,它竟慢慢矮下四肢趴在枕上,还翻了个身,露出半边柔软的肚子。
小东西身子热乎乎的,肚子柔软,摊着肚子的模样实在是很可人。兰玉掌心贴着猫腹摸了两个来回,它伸出前爪抱着兰玉的手,兰玉看着它,挠了挠它的下巴,说:“玉团儿。”
小猫又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兰玉说:“李聿青从哪儿把你弄来的,平白沾他一身晦气?”
玉团儿无知无觉,懒洋洋地甩着尾巴。
兰玉看着,忍不住将它抱入了被褥中,玉团不挣扎,顺势爬上了兰玉的胸口,而后趴在了他身上。幼猫,小小一团,兰玉缓缓摸着它绵软的身子,午后静谧,一人一猫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没几日,玉团就黏着兰玉了,比亲近给它换食的银环还要亲近几分,看得银环有些吃味又很是高兴,说:“玉团儿和主子有缘分呢。”
兰玉摸着趴在他身边的小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银环又叹气:“我先抱的玉团儿,它如今都不愿意被我抱了。”
兰玉随口道:“一只猫懂什么先后。”
银环嘿然一笑,小姑娘就喜欢这样毛茸茸又漂亮的小东西,忍不住蹲下身伸手摸了摸猫脑袋。
兰玉的琵琶坏了,终日待在李公馆里无所事事,索性就让银环替他买了一些书来看。她不识字,书是书店老板拿的热门的书籍,有的是正兴的话本小说,也有当下文人所书的文章。时值深秋,兰玉懒洋洋地躺在藤椅上看书,玉团就趴在他身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甩着。
李聿青进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青年身量修长,穿着长衫,深秋的阳光越过雕花窗棂铺了他满身,映得肤色极白,嘴唇嫣红,分外夺人眼。兰玉看得入迷了,一只手握著书,指甲修剪得宜,骨节分明的手,透着玉也似的光泽。他身边趴着一只雪白的小猫,一人一猫俱都笼罩在暖阳下,别有一番静谧美好。
李聿青脚步顿住,他已经有好几日没有见过兰玉了,乍见一下,浑身血都热了几分,心脏过电似的,酥酥麻麻地发软,脑子都空白了一瞬。
小猫警觉,它耳朵动了动,支起了身子看向门口,兰玉若有所觉,轻轻摸了摸玉团儿的后背,低声说:“玉团儿?”
他抬起头,目光就撞上了李聿青深沉的眼眸。
二人对视了片刻,李聿青抬腿走了进来,没成想,玉团儿竟飞快地跑下藤椅,钻入了床底下。
李聿青:“……”
兰玉脸上的惬意散漫也消失得一干二净,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李聿青有点儿后悔将这只猫送来了。他扯了扯嘴角,说:“小娘,别这么苦大仇深地看着我,我又不是来给你找不痛快的。”
兰玉坐直身,不咸不淡道:“你来已经让我不痛快了。”
李聿青脸挂不住,登时就有几分不愉,他沉沉地盯着兰玉看了片刻,到底忍住了,兀自伸长腿勾了张椅子坐着,说:“那就请小娘多担待一二。”
兰玉说:“你来做什么?”
李聿青吊儿郎当道:“自然是来探望小娘了。”
兰玉嘲道:“二爷可真孝顺。”
李聿青无所谓地笑道:“我对小娘向来孝顺,”他说,“那只猫叫玉团儿?”
兰玉盯着李聿青看了一会儿,确认他只是坐着,没有别的动作,方慢慢放下了手中的书,手指摩挲著书籍粗糙的封面,随口道:“银环取的名字。”
李聿青心中掠过一丝失落,面上不显,说:“小娘喜欢那小东西?”
兰玉抬起眼睛,看着李聿青,冷不丁地道:“李二,你是在讨好我吗?”
“小娘,这怎么能叫讨好?”李聿青说,“我这不是想着小娘在这深宅大院里寂寞,所以特意寻了这么个漂亮的小玩意儿孝敬小娘。”
这只临清狮猫原是一前清遗族家中养的,将满了三个月,李聿青去他家中做客时见着,一下子就想到了兰玉。彼时他心中愤怒难平,自那夜之后,李聿青像吞了炮似的,见谁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即便被朋友拉去喝酒都冷着脸。
对方笑道:“怎么了这是,谁惹着我们二爷了,火气这么大?”
李聿青靠着椅背,两条长腿搭在桌上,脸上没什么表情,说:“没什么。”
“行了,都出来喝酒了,别臭着一张脸,”朋友道,朝李聿青眨了眨眼睛,说,“待会儿给你寻朵解语花,三杯忘忧酒下肚,一夜春宵过后,保准儿你什么愁都忘了。”
李聿青瞥他一眼,说:“没兴趣。”
那人登时抽了一口气,探过身去摸李聿青的额头,说:“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的?”
“滚滚滚,”李聿青不耐烦,往嘴里灌了一杯酒,眉梢眼角都是郁气。
朋友惊讶地打量着李聿青,二人不是寻常的酒肉之交,想了想,还是问道:“李二,你这是怎么了?”
李聿青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他一直憋屈得很,没想到在兰玉眼里,自己还不如李明安那个废物招人待见。偏偏李明安张口就是喜欢,坦诚得让人憎恶,李聿青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
喜欢——李明安凭什么喜欢兰玉,他想,兰玉会信吗?那小婊子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说不得还真信了李明安那几句轻飘飘的喜欢。
顶个屁用。
李聿青越想越烦躁。
那人见李聿青不说话,思忖着近来李聿青正春风得意,没什么人会触他霉头,他试探道:“因着女人?”
李聿青说:“不是。”
过了一会儿,李聿青突然问道:“有人和你抢人怎么办?”
那人不假思索道:“打,往死里打。”
“……”李聿青面无表情,那人见状讪笑一声,道:“那……把人抢过来啊。”
李聿青说:“要是他不待见你呢?”
那人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李聿青,李聿青被他看得烦躁,瞪他一眼,朋友揉了揉鼻子,笑道:“我说我的二爷啊,你这是怎么回事?”
“要说你李二爷也是这风月场上数一数二的人物了,怎么能教这种问题困住了,”他道,“他要是不待见你,你就想法子让他待见啊,左不过就是说些好话,送些稀罕的好玩意儿搏人欢喜,一来二去的,不就待见你了吗?”
李聿青没说话。
那人又笑,“我倒是很好奇,什么人能不待见你还让你这么惦记,又是什么人敢和你抢人?”
李聿青脸色一黑,骂道:“滚蛋。”
他自觉丢人,阴郁地威胁道:“今天的话要是传出这间屋子——”
对方哪儿还能不明白,抬手在嘴边比划了一下,笑嘻嘻地说:“放心,今天的话我一定烂肚子里,准不让人知道了浪迹花丛的李二爷连讨姑娘欢心都不会了。”
李聿青:“……”
他见着那一窝狮猫的瞬间,就想,兴许兰玉会喜欢?
念头一生怎么也控制不住,李聿青特意挑走了一只看着最顺眼,性子最温顺的一只,着闻今送去了兰玉院中。李聿青生就那么一张招桃花的脸,又是顶好的出身,自他识风月伊始,就不曾当真费过心思去搏人欢喜。
这还是头一遭。
闻今把猫带走时,李聿青想,他送的,兰玉会收下吗?
旋即心中道,他送的东西,兰玉敢不收?!他连李鸣争的脚镯都戴了,李明安的琵琶也收下了……凭什么独独将他送去的东西丢出去。
可万一兰玉真不要呢?
后来知道兰玉养了那只猫,李聿青才松了一口气,心中竟泛起了一丝喜悦。那份欢喜一冒头,就连李聿青都觉得诧异,又有些难以言说的不安。
兰玉不想搭理李聿青,又翻起了手中的书,书是消磨时间的英雄话本传奇,他看得心不在焉。李聿青看着兰玉,竟也不觉得乏味,他靠着一旁的桌子,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指上戴着的戒指。
屋子里静悄悄的。
过了许久,玉团儿悄悄地从床底下探出头,又跳上了兰玉躺着的藤椅。它挨着兰玉,兰玉垂下眼睛,伸手揉了揉猫的脑袋,玉团儿拿脑袋蹭着他的指尖。
兰玉看着猫,开口道:“二爷没什么事还是请回吧。”
李聿青盯着兰玉,扯了扯嘴角,道:“要是今日坐在这里的是老三,你还会这么迫不及待的下逐客令吗?”
兰玉抬起眼睛看了李聿青一眼,李聿青压着心中的嫉妒,漠然道:“可惜了,他现在去了沪城,等他从沪城回来就要去日本了,没有三年五载,回不来了。”
兰玉看着李聿青,突然笑了,慢吞吞道:“李二,你这话说得实在很像怨妇。”
他话说得不客气,可态度却未带刺,李聿青一怔,竟不知是发作还是如何。
兰玉淡淡道:“你再在我这坐下去,被人看见,坐实你我通奸,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李聿青盯着兰玉看了一会儿,兰玉的手始终没有从玉团儿身上挪开,那几根白皙的指头梳着柔软的皮毛,透着股子慵懒惬意。
李聿青莫名地没有着恼,他突兀地一笑,说:“还当你有多大的胆子,这么就怕了,”李聿青站起身,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兰玉的脸颊,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小娘,你怕什么?在这李家,我不想你死,你就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