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玉自大烟馆回了李家之后连着做了两宿的噩梦,梦中尽都是一张张眼窝凹陷,骷髅似的人脸,眼珠子麻木无神,幽幽地望着他,兰玉一次次自梦中惊醒,后背衣裳被汗水浸透,魂都似飞出了躯壳。
他怔怔地坐在床上,环顾周遭,只觉这间屋子不是屋子,而是黄泉九幽,昏暗森冷。
兰玉被噩梦反反复复地折腾,第二天醒来时眼下青黑,魂不守舍,倒越发像是大烟抽久了的那般精神不济的模样。李聿青一见就皱起了眉头,问银环,说:“你家主子怎么了?”
银环担忧道:“主子这几日都睡不踏实。”
李聿青伸手摸兰玉的脸颊,兰玉像是浑然不觉,呆呆地坐着,他看着,手指捏了捏他的下巴,说:“厨房怎么做事的,还能让人瘦成这样?”
李聿青记得兰玉原来虽也清瘦,可不过半年,就有了几分瘦骨嶙峋的意味,抱着都觉得硌得慌。
他伸手将兰玉抱了起来,抱孩子似的,掌心兜着他的屁股。兰玉猛地回过神,就要推李聿青,李聿青双臂收紧,说:“别动。”
兰玉说:“你做什么?”
李聿青道:“今日日头好,出去晒晒太阳。”
兰玉恹恹地看他一眼,说:“不去。”
李聿青哼笑一声,托着他颠了颠,又情不自禁地埋他颈窝里嗅了嗅,说:“真怕将你颠散架了。”
兰玉愣了下神,看着李聿青,没头没脑地问道:“你闻到大烟味了吗?”
李聿青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什么?”
“我身上的鸦片膏的味道,”兰玉眉宇之间有几分阴郁,像有点儿心不在焉,说,“鸦片,钻到我的衣服里,我的骨头和肉里,都是大烟味儿。”
李聿青心一下子揪紧了,沉沉地看着兰玉,突然笑了笑,抬腿跨过门槛。院子里的树下摆了一张藤椅,新着人打的,还铺了厚厚的绒毯。李聿青将兰玉放在上头,一只手撑着,又在他颈窝里嗅了嗅,说:“我怎么没闻着?”
李聿青咬住一块薄薄的皮肉,磨了磨,含糊不清地说:“就闻着香了。”
他吊儿郎当的,兰玉低哼了一声,推开李聿青,往藤椅上蜷了蜷。诚如李聿青所说,阳光顶好,暖融融的,投在人身上露出几分独属于凛冽寒冬的温情。他抬手挡了挡阳光,眼睛也闭了起来,不再说话,李聿青也不生气,心里软得不像话,只看着兰玉,想,这么看着他也挺好的。
兰玉的异样,李聿青发现了,李明安自也能发觉,他们都知道兰玉在李老爷子出殡那日出了李公馆,见了什么人,可之后是李鸣争去接的兰玉,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李聿青和李明安就不得而知。
李聿青脾气急躁,直接就去问了李鸣争,说:“昨天你带兰玉去哪儿了?”
李鸣争不咸不淡道:“大烟馆。”
李聿青一听眉毛就皱了起来,说:“你疯了吗?为什么要带他去那种地方?”
李鸣争看了李聿青一眼,没有解释,李明安瞧着李鸣争的神色,心底隐隐有所猜测,也不开口。李聿青目光自李鸣争和李明安一掠而过,旋即就反应过来了,兰玉骨子里本就是个傲气的人,李鸣争带他去大烟馆,看着那一个个烟鬼抽大烟抽得发疯,抽得丑态百出的样子,但凡兰玉还有一分心气,就不会允许自己沦落到那个地步。
即便是死。
李聿青想起那把催命刀,忍不住点了支烟深深抽了口,半晌,说:“我从津门弄了个人来北平,说是戒烟所最好的大夫,很多瘾重的都是经他手戒的烟。”
李鸣争嗯了声,李明安说:“打算什么时候给兰玉戒烟?”
李鸣争道:“宜早不宜迟。”
李明安沉默须臾,说:“好。”
兄弟几人敲定了戒烟的日子,可说到底戒烟除了强戒,生生熬过烟瘾,再没别的法子。兰玉戒烟一事沉甸甸地压在几人心头,即便是李鸣争,也有几分焦躁。
这一日,天黑了,李鸣争却留在兰玉屋中没有走,兰玉也没有看他。银环将烛火挑亮了,就静静地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李鸣争和兰玉二人。
兰玉突然将那把修好的旧琵琶拿了出来,自打他从乐行将琵琶拿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了,锦匣封着,兰玉伸手慢慢抚过琵琶弦,垂着眼睛,有几分缅怀怅然。
过了许久,他将琵琶抱了起来。
兰玉说:“这把琵琶原是我娘送的,后来被我摔坏了,修了许久才好。”
李鸣争神色淡淡的,嗯了声。
兰玉坐定了,将琵琶搁在腿上,修长瘦削的手指自弦上掠过,发出一记清越的乐声,他说:“你还没有单独听我弹过琵琶吧。”
在这李公馆,他只给已故的李老爷子弹过。
兰玉说:“我给你弹一首吧,权当谢你点醒我。”
“你说的对,我即便是要死,也不该死在大烟上。”
李鸣争一眼不眨地看着兰玉,兰玉没抬头,信手一拨,急促的琵琶声自指下倾泻而出,铿锵激昂,让人不自觉地凝神细听。李鸣争知道兰玉琵琶弹得极好,却也只在他给李老爷子弹奏时听过两回,这还是头一遭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弹琵琶。
兰玉身上穿的是柔软的长衫,头发乌黑,皮肤白,在灯火的映衬下分外柔和。可他指尖的琵琶声却藏了几分肃杀之气,乐声几度起落,渐渐转低,几乎消失于无,突然又是一声,琵琶声转急,紧紧攫住听客的心神。兰玉抬起眼睛,目光和李鸣争的对了一个正着,他左手推弦,右手长指拂动,间骤然响起金戈铁马之声,如嘈嘈急雨,气势磅礴。
兰玉久在花船,弹奏的多是风月之声,即便后来跟了李老爷子,所奏的,亦是绵软婉转的曲子,鲜少弹奏这样铿锵有力的琵琶曲。
四野俱静,只有兰玉指下的琵琶声撕裂了长夜的寂静,越发摄人心魄。
二人目光相对,谁都没有移开眼睛,兰玉手指拂过琵琶弦,乐声高到极处戛然而止。
兰玉说:“李鸣争,你答应我,我要是熬不过去,你将我埋哪儿都行,一把火烧了也好,就是别葬在你们李家。”
李鸣争深深地看着兰玉,过了许久,说:“好。”
“我答应你。”
正月十七,李聿青和李明安都告了假,兄弟三人都在家中。这一天天气好极了,阳光暖洋洋的,冬日天幕澄澈,一望无垠。
兰玉精神好了许多,脸颊也浮现了些微的血色,抱着玉团儿站在院中望着辽阔的苍穹,李明安说:“冷不冷?”
兰玉说:“不冷。”
李明安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道:“手凉着呢。”
“塞猫肚子里暖和暖和,”他抓起玉团儿的前脚将它提了起来,露出柔软的肚子,玉团不高兴,喵的叫了声,挣扎起来。兰玉伸手揉了揉玉团儿的肚子,猫肚子暖和,它望着兰玉,尾巴一晃一晃的。
李聿青站得远,他指尖夹了一支烟,脸色有几分不好。
按照兰玉抽大烟的频率,今天就会犯烟瘾,李聿青只消一想,心里就烦得要命,狠狠抽了口烟,才堪堪压下心里的恐慌。他曾亲眼见别人戒大烟,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他去津门出差,和一个军阀打交道。那军阀生平最恨大烟,没成想,手底下一个心腹副将染上了烟瘾,他直接将人绑在演武场的柱子上,仲夏里捆了好几天。
烟瘾犯时那个副将嚎得撕心裂肺,麻绳捆得又紧,一挣扎,磨得浑身血淋漓的,惨不可言。后来那副将差点咬了舌头,若非身边有大夫看着,及时掰开了他的嘴巴,只怕舌头都要生生咬断了。副将满嘴都是血,那军阀倒也是个心狠的,上了药,拿干净的白巾堵住嘴,任由他不死不活地干嚎了两日。
等副将被放下来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几个士兵拿担架抬着,自李聿青身边走过,扑鼻而来的就是血腥气。他挥了挥手掩住那股子腥臭的气息,说:“这么折腾一回,还活得了吗?”
军阀不以为意,道:“这就看他的造化了,总好过抽大烟把自己抽死,军人没这个死法。”
再后来,李聿青听说那个副将抬回去的当天晚上就断了气。
本就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不知怎的,模糊的记忆竟一下子变得鲜活了。李聿青一闭眼,就看见了那抬粗陋的担架,痉挛弯曲的手臂无力地垂落着,再往上看,那张脸却变成了兰玉。
李聿青不敢细想,血都是凉的,夹着烟的手指隐隐有些发颤。
兰玉和李明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他连着打了几个哈欠,脸上浮现倦色,没来由的心悸,焦虑。
兰玉停住了话头,李明安也不说话了,抿紧了嘴唇。玉团儿卧在兰玉身上,似乎是察觉了什么,抬起鸳鸯眼,望着兰玉,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兰玉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玉团儿的脖颈,他慢慢松开手,玉团儿敏捷地跳下了地,打了个转儿,仰头叫着。
李明安伸手抓住了兰玉的手臂,他攥得紧,低低唤了声,“兰玉……”
“……李明安,”兰玉短促地喘了口气,说,“你记着,不管我怎么求你们,都别给我大烟。”
李明安深深地看着兰玉,半晌,应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