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兰玉怀孕一事,李家上下尽知,即便李老爷子严令李公馆上下不得妄自议,却依旧堵不住府里下人的好奇心。直到有一日被李聿青撞了个正着,亲自以乱嚼府中主子是非的名头命人拖出去帐责了个半死,才堪堪止住几分。
可流言从来都堵塞不住,府里的下人多是不识字,没有读过书的,都忍不住揣测兰玉,他们是见过兰玉的,他再是俊秀,那也是一副男人长相,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哪有男人怀孕的?
不乏有人恶意揣度他是妖孽,若不是妖孽,怎能让李老爷子这般痴迷于他,还怀了孕?
银环在李公馆中行走时,都会被下人拉扯住,凑过来一脸暧昧地说,“九姨娘真怀孕了?”
银环抿紧嘴唇,气道:“你们还敢议论,信不信我告到老爷那儿去!”
“哎,我们就是好奇,你那么较真做什么,”下人嬉皮笑脸道,“银环,你都照顾九姨娘那么久了,九姨娘,是男人还是女人?”
银环不假思索道:“我家主子自然是男人!”
另一人道:“男人怎么大了肚子?那可是夫人请以前的御医亲自断过的,该不成九姨娘真是妖孽吧?”
“你们胡说八道什么!”银环气得脸色都白了,“什么妖孽,我们主子是人!”
“你那么生气作甚,银环,你也没跟着九姨娘这么久,就这么护着他,难道你也被九姨娘夺了魂魄?”
“我可听说那些妖怪最会迷人心智,吸人精魂的,说不定半夜还把你吃了……”
“你们闭嘴!”银环伸手重重地推开那几人,气坏了,“你们再这么嚼舌根,我要告诉管事,把你们都打板子!”
说罢,小姑娘就气冲冲地走了,留下几个下人对视一眼,又窃窃私语地说笑开去,一人道:“这还真是奇怪,咱们李家这么多姨娘都没怀上,偏偏让九姨娘一个男人怀上了。”
“李家都多少年没有添过丁了?”
有人压低声音嬉笑道:“指不定是谁的呢,咱们老爷都多大年纪了,腿还——”他比划了一下,“都不能让女人怀,还能让男人?”
几人都抽了一口气,说:“难道怀的是野种?”
“嘘,我可没这么说。”
银环回到院子里时,兰玉正在给玉团儿梳理毛发,接连几日的小雪,天寒,天地都挂了一抹白。那天李老爷子宽慰了兰玉几句,拍了拍他的手,就把李明安叫去了书房。兰玉什么也没有说,安静淡漠得如同一尊精美的玉雕。之后两日,他没有再出过院子,其实即便是不出院子,他也知道外面会传成什么样子,又会在李家掀起什么样的风浪。
兰玉冷眼旁观,只觉得这实在是很精彩的一出好戏,尤其是那日李老爷子和李老夫人争锋相对的样子。
不过——兰玉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李老夫人只要知道他怀孕,就不会容忍他生下这个孩子。
自他入李公馆开始,李老夫人就如鲠在喉,更不要说,让他生下这个孩子。
所以兰玉连着几天叫了刘大夫来院子里为他把脉,故意引起了李老夫人的注意,是他自己将自己怀孕的事捅出去的,一切做得滴水不漏,毕竟他这样的身子怀孕,就是刘大夫都闻所未闻,李老爷子又看重,他自然不敢怠慢。
兰玉勾了勾玉团儿的下巴,玉团儿长大了不少,叫声却依旧娇软,软绵绵地叫了声,尾巴上下悠闲的一晃一晃的。
银环说:“主子,我给您熬了燕窝,您喝点儿吧。”
兰玉随口应了声,说:“先放着吧。”余光瞥见银环发红的眼睛,抬起头,说:“怎么哭了?”
银环眼睛又热了,含糊不清地说:“我没有哭。”
兰玉道:“你眼睛红了。”
银环勉强冲兰玉笑了一下,说:“外头又下雪了,雪挂满了松枝,真好看。”
兰玉慢慢地抚着玉团的后背,说:“今年雪多,都说瑞雪兆丰年,可这一场又一场的雪下下来,不知多少人等不来下一个春天了。”
银环黯然无言。
兰玉想起什么,道:“柜子里有个荷包,给你的,别把钱都往家里送,自己该留点儿钱傍身。”
银环抬起眼睛怔怔地看着兰玉,摇头道:“我不用的,我在李公馆里,花不了什么钱,您自己留着……”
“现在用不上,以后呢?”兰玉道,“你年纪还小,总不能在李公馆里一辈子伺候人,要学会为自己打算,尤其是你还是个姑娘。”
银环鼻子发酸,瓮声瓮气道:“主子,您真好,是银环见过的最好的人,银环伺候您一辈子。”
兰玉笑了,说:“伺候我一辈子算怎么回事?”
银环道:“银环不管,银环就伺候您一辈子!”
翌日下午,兰玉算着掌柜的和他说琵琶能送回北平的日子,就带着银环出了门。
雪已经停了,路上积雪被行人踩得泥泞不堪,二人坐在马车上,车外人声喧闹,恍惚间,兰玉才想起,竟是已近年关了。
一年时节无论好坏,逢着年关,总是热闹的,仿佛要给来年一点盼头。
掌柜的一见兰玉,就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说:“您瞧我这记性,琵琶昨两日就到了,原本是想着明儿给您送到府上,真是对不住,又劳您亲自走一趟。”
兰玉道:“不碍事,我的琵琶修好了?”
掌柜的笑道:“好了!这就给您拿来。您稍带片刻,小荣,给客人看茶。”
兰玉微微颔首,兀自去一旁坐着,琴行里有个年少的学徒,给兰玉上了热茶。兰玉捧了一杯,让银环也坐着,二人喝了口热茶驱了驱寒意。
不多时,掌柜的就捧着一个锦匣走了出来,他将锦匣打开,正是兰玉那把旧琵琶。只不过大抵是彻底翻修过了一番,就连琵琶身都换了新木,弦也接了新弦,弦轴还是旧弦轴,琵琶身上绘了几支清荷,镶嵌了兰玉的名字,倒是和他那把旧琵琶如出一辙。
兰玉细看之下,方发觉那画是仿的,因为兰玉琴身上所绘的画原是他母亲桑氏画的。
他看着那把琵琶,恍了恍神,一时间没有伸手去接。
掌柜的看着他脸色,有几分不安,试探道:“您不喜欢?”
兰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道:“没有,多谢了。”
掌柜的忙道:“您喜欢就好。”
说罢,又从匣子里取出一个稍大一些的方盒,道:“您那把琵琶,琵琶身已经裂了,所以只好换了下来,这是二爷特意让留着的,您看您要带走吗?”
方盒打开,正是他的那把琵琶身上桑氏所留的画,完完整整地留了下来。
兰玉不自觉地伸手抚摸了片刻,说:“带着吧。”
兰玉和银环抱着琵琶刚出琴行,就看见李明安正坐在马车的车辕上,他偏过头,看着兰玉,兰玉也看着李明安。
李明安说:“刚才和我舅舅路过,就看见了李家的马车,猜想应该是你在。”
兰玉嗯了声,他看着兰玉怀中的锦匣,略一思索,就大概猜出了他怀中抱着的应该是琵琶。
李明安道:“小娘难得出来一趟,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
兰玉说:“不必了,我该回去了。”
李明安道:“车夫我已经安排妥当了,小娘不用担心。”
说完,他跳下马车,打开了车门,微微侧身,道:“请。”
兰玉盯着李明安看了一会儿,抬腿跨上了马车。
马车内坐了三人,李明安和银环相对而坐,兰玉将琵琶放在一旁,一言不发。
自李明安回来之后,性情大变,银环也忍不住有几分不自在,可想起李明安回来那天挺身而出为兰玉说话,便少了几分畏惧。她小声道:“三少爷,我们出来是请示过老爷的,万一回去得太晚,只怕老爷要着恼的。”
李明安看了她一眼,偏头看着兰玉,半晌,说:“难得雪停,小娘不想出去走走吗?”
兰玉道:“三少爷都不怕惹麻烦上身,我怕什么?”
李明安笑了一下,他一笑,倒依稀有几分过往的影子,兰玉看着,目光忍不住落在他臂弯上绑缚的白巾,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李明安带他去的是一座园子,园子深幽,枝干不见绿意,窸窸窣窣地挂着一点积雪冰柱,将掉不掉。
李明安说:“这座园子原来是前清一个闲散王爷所住之所,后来八国联军侵华,他家人都遇难了,只他一个人活了下来,就将这园子捐了出去,改成一个观赏的园子,自己出了家。”
兰玉穿着披风,纵目望去,却见园中朱红长廊交错,八角凉亭精巧,很有几分岁月侵蚀之后的颓意。将下过雪,周遭静悄悄的,偶尔传来积雪掉落的声音。
兰玉道:“你怎么会来此?”
李明安道:“以前听我娘说起过,一直没有机会来。”
“留心脚下。”
他提醒他脚下有石阶,银环远远地跟着他们。
兰玉吸着空气中的清冽冷意,周遭静谧无人,整个人也放松了几分,他自来到北平,还从来没有出过李公馆,到处走一走看一看。
大抵是只有二人,兰玉问李明安,“打算什么时候走?”
李明安目光一直没有从兰玉身上移开,闻言,静了静,说:“兰玉,我回北平,就不走了。”
兰玉愣了下。
李明安是跟着赵培升和许程青一起回北平的,所有人都以为李明安会跟着赵培升回去。
过了片刻,兰玉说:“好不容易走出去了,为什么要再回来?”
李明安伸手碰了碰臂弯上的白巾,深深地看着兰玉,说:“当初我娘死的时候,我恨不得把雷天千刀万剐,如果不是他把我们抓上山,一切就不会发生。”
“所以我杀了他,”李明安轻描淡写道,“可等他死了,我才发现,他该死,可他不是最该死的。”
兰玉看着面前全然陌生的青年,说:“你想做什么?”
李明安没有说话,目光仍看着兰玉,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兰玉的脸颊,就抽回了手,说:“这个孩子是我爹的,还是我二哥的?”
他自说自话道:“我爹——”他有几分嘲讽,“我二哥的吧。”
兰玉说:“应该是吧。”
李明安沉默须臾,说:“你想生下来?”
“不想。”兰玉不假思索。
李明安道:“我可以帮你。”
兰玉抬起眼睛,看着李明安,说:“你知不知道你爹和李聿青有多看重它?”
李明安语气却很平静,说:“你不想,我就帮你。”
“兰玉,这两个月里,我跟着我舅舅拿过枪,上过战场,杀过人,不知道多少次死里逃生,”李明安说,“我有的时候想,死了吧,就这么死了。可当我萌生死念的时候,我就不甘心。”
“这世上这么多该死的人没死,还活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去死?”
李明安盯着兰玉,说,“我还想到了你。”
“你是对的,”李明安微微笑了一下,说,“兰玉,每每想起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会让我生的意志更坚定一分。”
“我喜欢你,以前喜欢,现在喜欢,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有你。”李明安道,“你不能做的事我可以帮你做,包括这个孩子。”
兰玉怔怔地看着李明安,过了许久才说,“你不该是这样的。”
李明安也一怔,看着兰玉,说:“那我该是怎么样的?”
兰玉道:“你娘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
“她看不见了,”李明安摇摇头,镜片下的眼睛微微泛起了红,他看着兰玉,说,“她看不见了,兰玉,我后来一直在想,我要是不这么天真,但凡我像我二哥或者大哥一样,我娘她是不是就不会为了要护着我而死?”
李明安突然俯身抱住兰玉,兰玉刚想推开他,就听李明安说:“兰玉,我什么都没有了。”
兰玉迟疑了须臾,到底是放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