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老爷子和李聿青都珍视兰玉肚子里的那团肉,兰玉冷眼看着,只觉万分荒谬和嘲讽,由得他们绕着孩子奔走。
尤其是李聿青。
兰玉没想到,李聿青会如此喜欢这个孩子。
他寻了机会就要来看兰玉,却不伸手去摸他的肚子,只拿眼神瞧着,一副想碰而不敢碰的模样,让兰玉想到了路边见过的恶犬,盯上了路边不知谁丢出去的肉包子,一边踱着步子打转,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可真要撕咬上去,又要叼在口中,不舍得咽下去。
兰玉怀孕了,又被李老爷子身边的人盯着每日不落地喝下了安胎药,嗜睡,他躺在垫了厚厚绒毯的藤椅上昏昏欲睡,李聿青就坐在兰玉身边。
玉团儿趴在地上,那双鸳鸯眼直勾勾地盯着李聿青,它是被李聿青从兰玉身上提着后脖颈拎下来的,小东西不高兴,险些一爪子挠李聿青手背上。李聿青气笑了,这小东西分明是它领回来的,偏就对他冷眼相待,这大抵就是随主人了。
李聿青气得牙痒痒,又拿它没办法,谁让兰玉喜欢这只猫。
一人一猫就这么对峙着。
兰玉闭着眼睛,说:“李二,你成天盯着你爹的种作甚,你喜欢孩子,自有人愿意给你生,还能光明正大地带回家,养在身边。”
李聿青哼笑道:“这可不是我爹的。”
兰玉身上盖了毯子,李聿青只消一想他平坦的肚子里揣了他的孩子,心头不自觉地火热了起来。李聿青生性浪荡,却从来没有想过为人父,大抵是从小到大,没有从李老爷子和白氏身上获得一丝纯粹的亲情关怀,他自认孩子都是麻烦的东西,更不会让所谓的子嗣捆住他的手脚。
兰玉是个意外,他的孩子也是个意外。
而这个意外,李聿青不仅没有半分厌恶,甚至品出了几分将为人父的新奇和喜悦。他将拥有一个流着他血脉的,属于他和兰玉的孩子,这种感觉是很奇妙的。李聿青自懂事起就知道白氏不喜欢他,他是奶娘带大的,在白氏眼里,那堆破破烂烂的金石都比他更重要。而李老爷子不止他一个儿子,加之他母亲从来不给李老爷子好脸色,少时的李聿青也鲜少得李老爷子一个好脸。
他亲缘淡薄,李聿青原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喜欢孩子,没想到,他竟很期待兰玉肚子的这个孩子。李聿青曾想,是因为这是他的孩子,还是因为怀他的是兰玉,要是换了另一个人呢——李聿青猛地发现,他无法接受别人为他生下的孩子。
李聿青期待这个孩子,是因为这是兰玉为他怀的。
兰玉会喜欢这个孩子吗?——李聿青脑子里突然浮现了白氏的身影,他心中陡然生出了几分钝痛不安,可看着兰玉,兰玉淡淡的,虽没有喜欢,却也不曾表达出强烈的抗拒,李聿青忐忑中又有一丝希冀,也许……也许兰玉并不会因为他牵累这个孩子,也许,兰玉对他没有憎恶至此。
毕竟兰玉良善,对一只幼猫,一个小小的丫鬟都能心生怜悯。
到底,也算得兰玉的亲生孩子。
李聿青看着兰玉秀丽的面容,心中发软,突然低声说:“兰玉……从前是我犯浑——”他顿了顿,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更不曾对人服过软,平时浪荡花丛信手拈来的甜言蜜语竟一下子说不出口了。
李聿青伸手碰了碰兰玉的脸颊,许久,他才起身离去。
外头不知何时又来了一场风雪,朔风凛冽如刀,天色昏暗,盐粒般的碎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他刚关上门,转过身,就看见了李鸣争站在几步外。
风卷着雪,摇着院子里的树簌簌作响。
李聿青脸色登时就冷了下来,看着李鸣争,李鸣争脚步顿了须臾,却未停下,抬腿慢慢走了过来。他要上石阶,李聿青未让,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李鸣争看着李聿青,面色沉静淡漠,说:“你觉得呢?”
说罢,踏上了最后一层石阶,兄弟二人在风雪之中无声地对峙着。
李聿青说:“兰玉是我的。”
李鸣争不置一词,没头没脑地道:“他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李聿青瞧着他,突然笑了一下,说:“是。”
“我的孩子。”
李鸣争抬起眼睛盯着李聿青,说:“你以为兰玉会把它生下来?”
“他为什么不会生?那也是他的孩子,”李聿青冷笑道,“我警告你,李鸣争,你要是敢动他和孩子,我不会放过你。”
李鸣争半点不恼,道:“这么多年,白姨娘可曾对你有过一分母子之情?”
李聿青呼吸窒了窒,如同被踩住了痛脚,恶狠狠地盯着李鸣争。李鸣争端详着李聿青眼中的怒意,微微一笑,说:“老二,你曾经和我说,兰玉勾引我为的是报复你,报复李家。既然他这么恨你,他怎么会心甘情愿为你生子?”
李聿青岂肯在李鸣争面前落了下风,漠然道:“这是他和我的事情。”
“李鸣争,少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李聿青压低声音,嘲道,“我就不信,你没想过他肚子里怀的是你的种——”
“可惜了,”李聿青说,“你晚了一步,你永远晚我一步。”
李鸣争目光落在李聿青脸上,二人对视着,李鸣争伸手要去推门,却被李聿青拦住了,“他已经睡下了。”
李鸣争波澜不惊道:“让开。”
李聿青半步不退。
李鸣争说:“李聿青,你说今日你我在此动手,你保不保得住兰玉——”他顿了顿,语气凉薄,似裹挟了森寒冷意,“和你的孽种?”
李聿青寒声道:“你威胁我?”
“我只是提醒你,”李鸣争说,“李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说罢,李鸣争推开兰玉的房门,抬腿走了进去。
屋内暖烘烘的,烧足了炭火,李鸣争没有再理会李聿青,他一眼就看到了躺在藤椅上安睡着的兰玉。
李鸣争看着兰玉,刘大夫一走出李老爷子的院子,就将兰玉怀孕的消息禀报了他。
李鸣争没想到,兰玉竟真的能怀孕,真的怀孕了。
两个月,他启程前往济宁前后,二人没有做过,这个孩子不是他的。李鸣争在那一刻生出竟生出几分遗憾,他生性淡漠,不喜欢孩子,子嗣于他,不过是当有的,传宗接代的东西罢了。
可李鸣争却是认真地想过他和兰玉的孩子,他想,要是兰玉生一个他的孩子——还未深想,这个荒谬的念头就成了泡影。
李鸣争伸手探入盖在兰玉身上的毯子,兰玉在屋子里穿得单薄宽松,他揭开衣摆,冰冷的手一贴上兰玉温热平滑的腰腹,兰玉就颤了颤,含糊地叫了声。李鸣争看着他睁开眼,那双狐狸似的眼睛里映出他的身影,兰玉哑着嗓子说:“李鸣争?”
李鸣争没有应,掌心已经贴上了兰玉的小腹,兰玉打了个哆嗦,腾地想坐起身却被李鸣争按住了腰。
兰玉心脏剧烈地跳动了几下,怔怔地看着李鸣争,李鸣争神色冷静,教人看不出喜怒,掌心贴着他的小腹,里头正孕育着一个肉团。
过了片刻,兰玉才彻底清醒过来,他感知着李鸣争的动作,说:“你知道了?”
李鸣争方才慢慢开了口,“知道什么,知道你怀了老二的孩子?”
兰玉沉默了下来,索性放松了身体躺在藤椅上,说:“也有可能是你爹的。”
“只可惜,不是你的。”
李鸣争看了兰玉一眼,兰玉正看着他,语气很有几分遗憾,“要真是命里该我给你们李家生个孩子,我倒想怀你的种。”
他话音落下,就察觉李鸣争的指尖在他小腹上划过,在那一瞬间,兰玉几乎有种李鸣争要生生剖开他的肚子取出那团肉的错觉。他咽了咽,呼吸都似屏住了,盯着李鸣争,没有说话。
李鸣争道:“小娘想生下来?”
兰玉说:“由得我吗?”
“你爹把这个老来子视作命根子,李二也盯着它,”兰玉自问自答道,“我没得选。”
李鸣争看着兰玉,像在揣度他话中真假,兰玉凉凉地笑了笑,说:“以前老二有句话说对了,我给你爹做姨娘,等你爹死了,我说不定就要死了。”
“现在有了这个孩子,”兰玉无谓道,“说不定,还能傍身,只可惜,”他叹了声,“不是你的。”
李鸣争屈指摩挲着他的肚皮,说:“小娘愿意怀上我的孩子?”
兰玉看着李鸣争,说:“不愿意。”
“可要是真要生个孩子,我想那是你的,”兰玉说,“至少我不会憎恶它。”
李鸣争看着兰玉的眼睛,半晌,才慢慢抽出了手,他打横抱起兰玉,说:“天寒,藤椅上睡着容易着凉。”
兰玉搂着李鸣争的脖子,在他耳边说,“李鸣争,你帮我弄了这个孽种吧。”
李鸣争脚步顿住,低下眼睛,看着兰玉,兰玉却没有看他,只是紧紧勾着他的脖子,说:“我知道你可以帮我。”
李鸣争将他放回床上,一只手撑在枕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兰玉,道:“你想做什么?”
兰玉看着李鸣争,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说:“我不想生,我不想生!”
“无论是你爹的,还是老二的,都只会让我觉得恶心!”他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李鸣争,重复道,“我不想生。”
李鸣争看着他眼中将掉不掉的水珠,伸手揩去了他眼角的湿意,道:“弄掉这个孩子的法子有很多,小娘,你明知道我爹和老二看重这个孩子,尤其是老二,你却让我帮你——”
李鸣争说:“你想让我背负弑亲的恶名,想让李家父子离心,让老二和我反目。”
“你想让李家彻底分崩离析。”
李鸣争声音不高不低,看着兰玉,无形的压迫感逼得兰玉几乎喘不上气。他怔怔地看着李鸣争,心脏都似痉挛了一瞬,他突然推开李鸣争,伏在床边剧烈地呕吐了起来,可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干呕,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李鸣争看着他颤抖的瘦弱肩膀,心中生出一丝懊恼,他何必如此对兰玉,兴许是因着那个不属于他的孩子,抑或是因为李聿青。
李鸣争从未想过,他这一辈子,竟会真的嫉妒谁。
嫉妒——他并不是不在意兰玉怀了谁的孩子的,至少这个孩子,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
李鸣争抬手轻轻拍了拍兰玉的后背,可刚碰上,却被兰玉用力推开,兰玉说:“滚,滚开!”
兰玉抓起床上的软枕丢出去,情绪激烈,说:“滚!”
“是,我算计你,我就是算计你,”兰玉红着眼睛道,“你去告诉你爹,让他杀了我啊!把我填井还是吊死,都由你们李家的意!”
兰玉看着李鸣争,说:“李鸣争,我以为你我之间是不一样的,多少有几分情分,”他闭上了眼睛,自嘲地笑道,“是我太自以为是。”
“你李鸣争一颗心高高在上,尊贵贵重,”兰玉说,“我凭什么碰?”
“不自量力。”
兰玉说:“李鸣争,你走吧,以后我是生是死,都不关你的事情,我也不会再纠缠你一分。你要是还念一点旧情,哪天我死了,就给我买上一副薄棺将我葬回扬州全我个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