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坠落,敲在树叶上,打进丛草中,压得一切不敢冒头。
寻不到的蛙声,断断续续的蝉鸣,言臻的声音混杂其中,清润悦耳。
他讲了很多。
来到这里见过的一切,所想,所感,所念……
“姜博士,我到现在才有些理解你的热爱。”言臻在这里见了许多的养殖户,也真正看到了养殖观念不到位对母猪、对家庭投入造成的伤害,“我看到的只是一角,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如这个地区一样的角。但我想在这个行业里一直走下去,想让养殖户都能养出健康的猪,降低遭遇非瘟的风险。”
“好,”姜徊酌问他,“这些天累不累。”
言臻怔了几秒。
这似乎是姜博士从开头问完到现在,说的第一句话。
“不累,”他习惯性回答。
姜徊酌扬着声音:“哦?不累啊……”
言臻突然改口:“姜博士,我说的反话,你别信。”
“反话?”
言臻“嗯”了一声,“刚刚说‘不累’,因为你是老板,我是员工,想在你面前表现一下。其实很累。”
电话那头的人低笑,问他:“那说‘累’,又是基于什么样的关系?”
“……”言臻抿了下嘴唇,“目前我还不好说。”
姜徊酌又问:“为什么是‘目前’?”
言臻心道:当然是不知晓楚子曈在你心里的地位,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赶超他。
所以言臻说:“这些目前我都答不上来,姜博士你知道就可以了,我很累的,也很委屈。至于为什么,以后你就知道了。”
姜徊酌便不再多问,话题一转,说:“还站在雨里么。”
“是啊,这雨下一周了,有点碍事,”言臻说,“新产品研发怎么样?”
“很顺利,”姜徊酌告诉他,“现在是产品的检测阶段,预计还有两天进行实验,得出对照组数据后就可以投入市场了。”
言臻忍不住继续分享着:“我这边也很顺利。山下有一间废弃的屋子,我问过村长,归属于村子里的一个养殖户。我和这个养殖户关系不错,他对公司的产品也很感兴趣,明天我去找他谈,应该会很顺利。”
话说完,言臻突然生出很浓的满足感——
他和姜徊酌,都前行在各自的道路上。
他很喜欢很喜欢姜徊酌,也时常想见到他,但从没有要停留在公司创造机会频繁见面,满足内心喜欢的私欲。
他在带着喜欢继续走自己的路。
姜徊酌也在走他的路。
言臻想,他们的路也许是平行的,而姜徊酌比他走的要快一些。
两条平行线不会相交,但能永远守护彼此。在无尽头的长度里,即便身边什么都没有,也还有另一条线的陪伴。
跋涉在人生的旷野中,他和大部分人相交,却只想和姜徊酌平行。
他不需要姜徊酌停下等待。他会追赶。
终有一日,他会和姜徊酌并肩走在这两条平行线上,山南水北,赶赴盛会。
传到耳边的声音说让他每天多吃点,别累瘦了。
言臻笑着说“收到”,撩起眼皮看了看全黑的天。
“这些天的树叶透绿,杂草疯长,青蛙肥了一圈,晚上的蝉鸣声更为聒噪,村子里走动的人比之前还要多……”言臻停顿了几秒,“我忽然又觉得,一直没停的雨分明什么都没阻碍,反倒带来了又一场万物复苏。”
*
隔天他和小召一起去到养殖户家里,谈起了租用山下闲置房屋的事情。
这家的老板姓付,也是最初言臻转到的第二家,要了不少货。
听到他们租那间屋子是要做经销商,当即拍板给他们,说租金什么的都是小事儿。要是这经销商真的能做起来,就是造福了这整个山上的养殖户。
租金是一定要给的,还要给的超出付老板的预期。
早上谈好,晚上由村长见证着,他们签了租赁合同。
付老板寻思一个言臻,一个小召,这俩毛头小子估计拿不出多少钱来。
他也没指望从这里面挣钱,但眼睛一放,看清年租金那一栏时立刻咂舌。
“你们没多写个0吧?”付老板问。
言臻笑道:“当然没有,我知道您想给我们个便宜价,但我也事先查过了,咱们这边的租金就是这些。”
付老板摆手:“算了算了,我没想挣你们的钱。租金减一半吧。”
“不行,”言臻强硬道,“付老板,快签,签了我们就去收拾屋子了。”
付老板见他们不松口,无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付行。
签好后言臻和小召没过多停留,直奔山下,忙里忙外。
当然,忙里忙外并不是要搬里面的东西,而是扫地冲刷。
一直干到十点多,总算是显了样——
家徒四壁。
小召喘着气说:“言哥,我回家去搬桌子椅子,学校里有个破架子,我也搬过来。”
言臻连忙阻止他:“诶别,不用搬,明天我们去镇上买。”
“算了吧哥,租金就是从你那借来的,别的省省吧。”
言臻弹他脑门,语气不容反驳:“不行,屋子是没办法只能选这里,里面的陈设我们可以选。要是都破破烂烂的,显得我们是一头脑热随时准备跑路的。要干就都要最好的,不留退路。”
小召:“好的!”
第二天清晨他们去了镇上,买了套桌椅,一个产品架。最后去看了防盗门。
村里的人频频下来看,好多人下来帮忙,但养殖老板都没下来。
养猪就怕非瘟,传染性又极强,他们不知道别的猪场情况,不敢接触。
只用了三天,这个家徒四壁的空屋子焕然一新,电路和网线都拉好了。
言臻和帮忙的村民聚在一起吃饭,饭桌上热热闹闹的,以言臻为中心。
村长:“我这人,活了大半辈子,心气挺高的,没想到这把年纪了,倒是崇拜上一个年轻人了。”
言臻端起酒杯,主动去碰村长的,说:“来这以后靠您关照不少,我得好好谢谢您。”
付行的老婆哈哈道:“我就等着这个门市做起来,到时候你们扩大业务,加上饲料。以后我们哪里还用打电话给饲料厂家。上山路不好走,饲料厂家能拖就拖,每次猪都没吃的了才来送。再也不用受他们的气了。”
小召立马拍着胸脯保证:“我年纪轻能干活,也熟悉咱们这山路,到时候谁家要什么东西,我都给你们送过去。”
言臻叮嘱:“别忘了穿防护服。”
小召:“记得!”
小召母亲摁了摁他的头,脸上的笑意遮掩不住。
这顿饭结束,言臻坐在三轮后面上山。兴许是喝了些酒,他又想联系姜徊酌了。
坐在毕老家的院子里,言臻看着工作手机,挨个回完消息,最后停留在姜徊酌微信的那一栏。
他指尖轻点,拨通了语音。
铃声散在风中,直到自动挂断。
言臻垂眸看了会儿,猜测姜博士是在忙。
没关系。
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这些天所有的收拾工作都是赶在清晨中午和半夜,白天的时间他还在给学生们补课。
雨已经停了,他要带着小召去转猪场,将北知产品推出去,为小召铺路。
又过了半个月,这里所有的养殖户都听过了北知公司的大名,知道北知的产品。
并不是所有养殖户都要了货,但言臻带来的货已经所剩无几。
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月,言臻也要离开了。
他给毕老留了些钱,没当面给。反倒是和毕老说:“毕爷爷,在这里麻烦你这么久,也没什么能给你的。等我回去后给小召发货,给你寄点北京的特产,让他给你送上来。”
毕老很高兴地接受:“那感情好。”
关于产品的卖点,母猪什么阶段用什么产品,小召已经滚瓜烂熟。
在那个已经废弃的学校里,言臻和高中生们告别,将剩下的半袋巧克力分给他们。
有个女孩子拿着两块巧克力,说:“小言老师,我们舍不得你。”
好像这样的场面总是能戳中人心最柔软的一处。
这里的山脉连绵数里,走不完的坡,转不完的弯。
仰头时能看到山顶,低头又站在这座山上。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山很大,一直在脚下。对于广袤无垠的中国来说,这只是一隅。
三十六个高中不同年级的学生对他说:“谢谢小言老师这段时间的帮助,听你讲过外面的世界,我们也很想去北京□□看看。”
言臻细细地看过每一个人,很认真地告诉他们:“好好学习,好好高考,走出大山。祖国很大,去你们想去的地方,走自己想走的路。兴许多年以后,你们还会回来造福大山。”
他还说:“你们是长自大山的野风,不要停留。去越过平湖江川,纵情跋涉,迎接自己的荣光。”
散去时乐眠没走,她走到言臻跟前,浅笑了下:“小言老师,谢谢你。”
言臻明白她的话,“我没做什么,是你自己心志坚定。”
乐眠点点头:“我的人生里,喜欢和爱只占一部分,它不能阻挡我的脚步。只是当时我的情绪还是受了些影响。后来他又来找我,让我别有负担,我知道是你和他说了什么。”
她从抱着的书里拿出来一张硬卡,折着递给言臻:“小言老师,这是我画的,送给你。”
言臻接过,问:“我现在能看吗?”
“可以的。”
言臻打开,画的是自己站在外面矮丘的背影。很像,却只占了纸的一半。
“这一半为什么不画?”言臻好奇道。
乐眠笑着:“小言老师,那天看到的时候觉得你有点孤单,总觉得身边该再有一个人,提笔就画偏了。”
言臻说:“好,等我身边有那个人的时候,我会找你来把他画上去。”
回到毕老家,毕老问:“明天啥时候的票?”
“明天下午,今天我给您做顿大餐。”
“行咯,我把电三轮充满电,明天送你去车站。”
言臻:“好!谢谢毕爷爷!”
他进厨房忙碌,忽地听到外面有人喊自己。
“言臻,有人找你——”
言臻切菜的动作一顿,立刻出去迎接,来人却不是姜徊酌。
是林或,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俩在山下说要找你,我就带上来了,是你同事不?”村民问。
言臻道了声谢,冷下脸看着林或:“你来做什么。”
“我听你公司的人说你出差了,刚打听到地方就来了。”
言臻瞥了眼他身边的陌生男人,林或立刻解释:“他是红望公司的业务员,我事先不知道他跟着我来,到了镇上才遇到。”
红望公司的业务员朝言臻伸出手:“你好,我是陈书岩,跟着林总是要和他谈合作,阴差阳错就跟到这里了。”
言臻象征性地回握,说:“别来打扰这里的人,我要走了。”
陈书岩转头四处看了看,没应声。
既然人来了,言臻没有硬赶,毕老也要留他们吃饭。
只是吃饭的时候却没见到陈书岩的人。
“他人呢?”言臻问。
林或:“我让他回去了。”
言臻蹙紧眉心,直白道:“他能跟着你到这里,就为了卖给你产品,到这里了能甘心回去?”
林或道:“这件事是我不对,但我事先真的不知道。”
言臻没再理他,和毕老说了声,出去了。
刚出门就遇到了付行,言臻问:“付哥,你有见到个陌生人吗?”
“见着了,”付行说,“我正要来和你说呢,他刚去了我猪场,被我赶出去了。什么人啊,进门就往猪窝里钻,非要看我有多少猪。”
言臻心一紧:“他现在去哪里了?”
“好像是往你李叔家走了,”付行看他紧张的样子,宽慰道,“小言,你放心,我们只认北知的产品,绝对不买他的。”
言臻没时间多说,立刻跑去李老板的猪场。
跑到一半,他看到迎面走来的陈书岩。
林或立刻上前,劈头盖脸一顿骂:“你怎么这么不讲行规?言臻已经在这里待一个月了,你好意思再卖货?”
陈书岩收起手机:“行规?不同公司去竞争市场才是行规吧,我和他是竞争者,他卖出去了又怎么样,对于我公司来说,这还是个空白市场啊,我怎么不能卖?”
“你!”林或怒不可遏。
他知道言臻在这里后立刻就来了,是想陪着言臻,至少让他对自己的抵触少一些。结果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个陈书岩,到了这里还要抢占言臻的市场。
言臻打断他们的话,只问:“你接触了几个养殖户。”
陈书岩一愣:“我去了七八家,加上微信的也没有几个。”
言臻呼吸滞了几秒,声音覆着冷意:“你没穿防护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