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姜徊酌的车到了山脚下。
言臻等在那里,看着车门打开,彼此相视的瞬间他的眸光忽然避开了。
在这个时间里,姜徊酌走近,语气有些哄人的意思:“看现在瘦的,在这里没有饭吃?”
言臻眼睫轻颤了下,偏过脸。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一见到这个人就会生出委屈来。
“姜博士,”他涩着嗓音,“给你添麻烦了。”
姜徊酌轻笑,指尖在人额头上蹭了下,说:“今天伤的?”
“不小心。”
姜徊酌便不再多问,“带我上去吧,”他从后备箱取出纯白色包装的产品,看着言臻。
言臻喉结滑动一圈,兀自走在前面。
“这是刚生产出来的,”姜徊酌跟在人身后,“我们合作的猪场实验要等半个月,目前只拿给我师兄,他给一头发病的母猪做过实验,遏制住了非瘟。但只是个例,实际效果还不能妄论。”
言臻闷声说:“这里很滑,小心一点。”
“哪里?”姜徊酌低头看了看,脸色颇为认真。
“这里,”言臻停下,手指着一个方向。
姜徊酌“哦”了声,没看那个很滑的位置,反倒直直地盯着这人,声音懒悠悠的:“总算是正经回答了我个问题。”
言臻抿紧嘴唇。
“我还以为在这里出差一个月,把我的人都熬傻了。”姜徊酌一步跨上去,和言臻平齐。
言臻喘了口气,连着紧绷了三天多的情绪在见到姜徊酌的一瞬归于平静,可是他依旧不知道要说什么、要怎么说。
回亘长大的轨迹,有时候站在第三视角,言臻也觉得挺苦的。
这是他第一次有喜欢的人,很喜欢。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是孤身。
在真的见到姜徊酌那一刻,他没敢靠近,就像是有些近乡情怯。
“姜博士…”言臻哑声开口,“我没事的,不是被这件事吓到了,也不是丧气,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姜徊酌嘴角依旧绕着浅淡的笑意,声音很平静:“不知道也没关系,但你需要知道——不用觉得麻烦了我,也不许说什么自己承担这样的话,这件事你没有错,即便离开也没什么责任,可是你继续留在这里,尽全力弥补,我觉得很骄傲。”
夏季的夜很晚,所以天色依旧大亮。残留于西边的余晖染红那片天,很浅的光影照在了言臻的眼睛里。
视线所及之处逢临一场美好的天色,言臻浑然不觉,只能看到姜徊酌。
十几秒后,他“嗯”了下。
一路走到毕老家,言臻指着说:“这家老人姓毕,我一直住在这里,他很照顾我。我先带你去付老板家吧,他家的猪没有闹非瘟,话也挺有分量。”
“好。”
走到付行家门口,他们没进去,先给付行打了电话。
付行的声音听起来还可以,不算太丧气,但还是委婉地拒绝了帮他们说话的请求。
“小言呐,你别怪我,”付行也很无奈,“他们情绪激动牵连你,你也别在意。去年我们的规模都大多了,也是这么个时候,得了小非,还没半个月,整个村子所有的猪都中招了。当时我们着急啊,打针,喂药,什么方法都用了,还是都清了场,赔大了啊!现在又这么一出,我看着他们的态度是不打算再花钱治,你们也别在这个节骨眼撞上去了。”
言臻了然。
在这个阶段,即便付行有些威望,但发病的毕竟是别人的猪,他再怎么会说话,再怎么建议别人,也是局外人。
离开付行家,言臻带着姜徊酌转了个方向,去了王其恩家。
养殖场大门紧闭,王其恩家已经死了两头母猪,接到言臻的电话,他声音很憔悴:“你别再给我推销了,那两头猪已经死了,别的猪也开始不进食,刚测体温,又一头猪高热,没治了,让我留点钱吧。”
言臻保证道:“王老板,我不是要给你推销。我们公司的姜博士来了,就是我之前和你提过的。他带着公司的新产品,不推销,只给你试用。你添加到饲料里,它……”
“能治好?”王其恩问。
“我不能保证,”言臻说,“但是……”
“别说了,”王其恩很消极,“兽药打针都没用,你们一个保健公司,猪发病了还能救回来?”
“可以试试,这款新产品就是针对非洲猪瘟研发的,成分是……”
话未说完,那边已经挂断了。
“还有,”言臻指着南边,“那边还有两家猪场,也有呼吸困难不吃饲料的症状,如果能确定是非瘟,就是早期。”
“去试试。”
言臻没有讲,其实他现在带姜徊酌去的猪场,就是上午气急扔产品的养殖户,也是乐眠的爸爸。
他们刚到猪场门口,兴许是乐闻远从监控里看到了他们,也在同一时间开门出来,手里握着半截断掉的拖把棍。
“你怎么又带人来了!你还嫌祸害不够吗!”
姜徊酌本和言臻并肩,听到这句话时鞋尖动了下,往侧前方走两步,挡在言臻身前。
乐闻远不在意他的举动,话很难听,“今天上午他们劝我把产品搬回来,继续给猪用,付行也让我这样,行,我搬回来。结果呢,现在已经有头母猪症状更严重了。你要是这次再不给我退货,我就祝你有命赚这昧良心的钱,没命……”
“他没说过不给你退货,”姜徊酌倏地开口,“你的货款是多少,现在就转给你。产品我们不带走,这个阶段最考验抵抗力,你继续给猪群吃,硬塞也要塞到它们嘴里。但是——昧良心的钱言臻一分没赚过,把你的话收回去,道歉。”
在开车来的路上姜徊酌就想过了,养殖户的情绪一定很差,这个时候不论说出多么难听消极的话都不用当真。
可真正听到那样的话落在言臻身上时,他还是无法接受。
原因中他喜欢言臻只占一部分,更多的是他清楚言臻是多么努力的生活,也曾有段时间连温饱都是问题。
那样的话便不能一听就过,更不能不当真。
因为它和言臻的经历有着极大的违和感。
乐闻远愣住,片刻后又指着姜徊酌骂道:“你们这些人真高贵,骂两句都不行,骂了能掉块肉吗?你知道我们的损失吗!你知道这波猪完蛋了,我们要赔多少钱吗!”
言臻已经将钱退回了乐闻远的微信上,他轻轻地拉了身前人的手指一下,低声说:“姜博士,没事的。”
“乐老板,现在猪场里的猪最重要,你别停用产品,这里还有两袋防控非瘟的产品,你掺在饲料里喂给猪吃。”他走上前递过去两袋新品。
乐闻远冷哼了声,拿过他手里的新品扔到地上,“我不要!”
说罢转身回场,将大门重重关上。
言臻弯腰捡起产品,拂手擦了下灰尘,而后在姜徊酌的注视下,走近猪场几步,将产品从门上抛了进去。
里面传来产品掉地的声音,还有乐闻远的一声惊吓。
言臻喊道:“乐老板,这个产品搭配旺血氧,一定要喂到猪嘴里!”
他转身时看着姜徊酌笑了笑,什么不好的情绪也没有。但转头看向另一家猪场时,他坦诚道:“这家老板情绪也很激动,我们还是先想好再去吧。”
“好。”姜徊酌应道。
带的新品不够,他们要去山下再取一些。
天色显暗,姜徊酌转头,兀自开口:“言臻。”
“嗯?”
“平平安安。”
脚下一顿,言臻很快反应过来这句话的缘由。
“不碍事的,”言臻扯出一个笑,“都是气话。”
这时的姜徊酌难得有些固执:“气话也不行,必须平平安安,忘记他的话,只记得我说的,平平安安。”
他说的认真,言臻听的晃了下神——
莫名又想到了十三年前,那时候的姜徊酌救下他,给了他继续活着的机会。
现在的姜徊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平平安安”,将那句不大好听的话顶走,又是在护着他。
第一次没能和姜徊酌道声谢,幸好还能补上。
言臻一眨不眨地看着姜徊酌,声音又轻又好听:“谢谢你。”
这是第一次,彼此为陌生人的道谢。
“姜博士,”他再次开口,“谢谢你。”
这是第二次,曾经的那个陌生人已经成为自己很喜欢的人,认真、虔诚的道谢。
不给对方留说话的时间,他紧随着说道:“等我们回去,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姜徊酌:“好。”
到山下后他们将新品都取出来,言臻算着数:“这里有57家养殖场,平均来算,每家能分到两袋多。有的猪场严重,有的猪场症状轻。”
“不用考虑这个,”姜徊酌说,“先拿给他们用,我让工厂往这边派辆车。”
“好,”言臻打电话给小召,让他下来帮忙。
新品被两袋两袋包起来,都包了两层。言臻嘱咐小召:“千万不能把外面的这层包装丢掉,猪场大门能从下面塞进去就塞,不能塞再扔,外面这层包装是让养殖老板扔掉的,里面那层才能拿进猪场。”
小召说:“猪场位置太分散了,咱们三个要去送,估计得到明天这个时候。要不……让住在毕爷爷家的那两个人来帮忙?”
言臻迟疑了下,没立刻否定。
小召看出来他不愿意,想了下,又说:“稍等,我发条消息。”
他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很快便神秘地笑起来:“等着吧,马上就有人来了。”
还没十分钟,奔跑的声音远远传来,天色已然昏暗,什么都看不太清,那踏在山坡上肆意有力的声音却能穿越视线,响在言臻耳中,让他瞬间知晓。
……
言臻无意识地攥住了姜徊酌的衣角——
是那些掠过山岗的野风。
还隔着一些距离,他听到熟悉的声音:
“小言老师,我们来啦!”
“看不清啊,小言老师在哪里?”
“小言老师!”
姜徊酌打开车灯,照亮着他们奔下山的路。
跑在最前面的是个男生,他喘着气,额头发亮:“小言老师,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
在他的身后,有一条长长的队伍。他们带着最清澈的笑脸,喘着气抬手给自己扇风,眼睛里闪着光,甜甜地喊“小言老师”。
只一眼,言臻就能确定,36个学生,一个不少。
这些孩子们去争着拿产品,又由小召划分了离他们各自家最近的猪场,听完言臻和小召的嘱咐,保证道:“收到!”散去时还不忘和小言老师帅叔叔再见。
他们一共拿走了52份,有人拿了一份,有人拿了两份,取决于他们家的附近猪场。
只剩下五家,小召送两份,言臻和姜徊酌送三份。
就这样,原本耗费精力时间的事情轻松完成,姜徊酌亮着手机和言臻往毕老家去,含着笑意说:“小言老师。”
言臻无奈皱眉:“姜博士,你不要取笑我。”
“没有取笑,”姜徊酌不再说后半句,其实他很高兴,言臻被这么多人喜欢。
毕老家门外亮着灯,言臻没立刻进去,琢磨着话术,准备挨个发给养殖户。
姜徊酌道:“话术可以编辑,在这之前,我建议你先开直播。”
言臻拍了下头:“我怎么没想到,对,我马上开。”
他四处找合适的角度,最后将手机用绳子绑上,挂在毕老的丝瓜藤上。
这个高度最合适。
他将这里的养殖户都拉到一个群里,打开直播转发在群里,小召也在群里大力吆喝,让养殖户看直播。
在打开直播后的十几分钟里,直播间只有小召一个人。
姜徊酌编辑好产品使用的文案发给言臻,言臻又转发到群里。
又过了五六分钟,才有一个人点进了直播间。
陆续的,又有了两三个,六七个……
直播间有了二十多个人,言臻立刻在直播间里解释送进他们养殖场里的产品,不管看没看到,先去拿了,把外面的包装扔掉,添加在饲料中给猪吃。
有人在评论区刷了个“滚”,后面也有几句跟着的。
言臻装看不到,解释清楚后腾出位置,姜徊酌出现在镜头前。
之后的时间里,姜徊酌站在产品研发人的角度,详细拆解了产品的成分、功能、作用,让养殖户放心。
小召听完一遍,在评论区发产品使用注意事项,来回的刷,把那几句不好的评论顶得看不见。
林或和陈书岩站在一块儿,问:“这么多家猪场,你们这么快就给每家都放上新品了?”
言臻没有理他们,陈书岩又问了遍,毕老不耐道:“不能帮忙就别添乱。”
林或看着并肩而站的两个人,神情黯淡。
姜徊酌讲完一遍,直播人里的人又多了十几个。
言臻再次把最初的那些话讲了一遍,姜徊酌也再次讲解产品。
人有退出去的,有新进来的,言臻和姜徊酌轮流站在镜头前,不厌其烦地讲了一遍又一遍。
毕老去烧了壶水,给两个人晾着。
到最后也不记得各自讲了多少遍,结束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言臻生成回放发到群里,小召继续提取重点,一遍遍往群里发。
没有养殖户说话,却也没有养殖户退群。
“哎呦你俩,”毕老感叹道,“我见到言臻这孩子的时候就在想,这么优秀,还给人打工?结果看到你,我觉得这孩子打两年工也行,跟着你能学不少东西吧。”
姜徊酌笑道:“言臻本来就是优秀的人,有他在,是公司幸运。”
言臻取下手机,转头对毕老说:“我跟着姜博士确实学到很多东西。”
“瞅你俩嗓子哑的,走走走,喝了水赶紧去睡觉。”
他赶忙去收拾房间,走了几步顿住,转头道:“我这……没房间了。”
言臻看到毕老的视线移向了林或和陈书岩,似乎是有高低得赶出去一个腾间房出来的势头,连忙说:“没事的毕爷爷,姜博士和我住一间。”
“那床窄啊,多挤得慌。”
“不用了,我回车上睡,”姜徊酌喝完水,“打扰您了,我的车就在山下,您快去休息吧,明天一早我还要来蹭您的饭吃。”
言臻抓了他一下,说:“和我……”
“没事,你好好休息,明天见。”姜徊酌抬手又蹭了下这人的额头,说:“明天有时间的话去上个药。”
“那行吧,”毕老不大情愿,但还是拉着言臻往房间里走,边走边说,声音边说边轻:“你快去休息,那什么,这俩人怎么还不走啊?”
被毕老拉回房间,言臻看了眼小召的消息,回消息后点开群,群里还是没有养殖户说话。
林或和陈书岩应该是回房间了,言臻伏在窗边待了会儿,放轻声音起身。
有声吱呀的轻响,林或走到窗边,看到院子里言臻出门的背影。
被灯光拢着,离他越来越远。
夜半时分,路上蛙声蝉鸣不断,言臻走着崎岖不平的路,忽然间,脚下的路亮起。
他抬眼,看到姜徊酌从车里出来,一步步走向自己。
“这么暗,下来做什么?”
“让你一个人睡车里太不仗义,我来陪你。”
ฅ 作者有话要说:
小非:非洲猪瘟,听说这是养殖户的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