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弥散一片晨雾,天色显亮。
姜徊酌很早便醒了,他给段珂发了几条消息,让工厂尽快派一辆车来这边,装满新产品。
手机连震动声都没有,弹出来一条消息,是漆京京问他和言臻的情况怎么样。
回复漆京京后,姜徊酌侧过脸,再次盯向旁边这人。
副驾驶微斜,言臻眼皮沉阖,发丝细碎,呼吸安稳平和。
一直盯到阳光越过山岗晃进车内,柔和的色彩扑面而来。姜徊酌抬手,虚悬在半空,正巧遮挡住照向言臻眼睛的那一道光。
借此,言臻便睡得更久一些。
直到言臻睁开眼睛的一瞬,才窥见那道被截住的光。
“姜博士,”言臻的声音还带着倦意,第一句话就是说:“我们今天上午继续直播吧。”
姜徊酌笑了下,说:“今天要去他们的猪场,昨晚的直播大部分养殖户都看过,小召在群里刷屏了一百多条,一个人也没有退群,证明他们是犹豫的,也可能已经有养殖户用上新品了。”
“对,”言臻揉揉眼,说:“确实是这样,那我们挨个跑猪场,当面和他们聊,就算猪场都闹了非瘟,也要在这个阶段里再努力一把。”
姜徊酌:“工厂的车预计下午到,会带一吨新品过来,也会带一些针剂和兽药。如果任何一家养殖场有必要,就打抗生素。”
他们下车后往毕老家去,走到门口时见到院子里的林或和陈书岩。
毕老拿着蒲扇朝他们冷哼一声,说:“这早上起来言臻就不在,我得找找去。”
结果毕老就那么一扭脸,就找到言臻了。
“来来来,快来吃饭,”毕老连忙去拽门外那俩人,边走边问:“你下去接你老板了呀,我还以为你不吃饭就去他们的猪场了。”
言臻眸光很亮,朝姜徊酌眨了下,没说自己半夜就下去接老板的事儿。他随着坐在石桌前,说:“毕爷爷,今天我和姜博士要去猪场,中午不回来,你别给我俩做饭了啊。”
毕老瞥了眼林或和陈书岩:“那行,我就做自己的吧。”
吃完饭后言臻和姜徊酌刚迈出门,身后林或的声音响起。
“言臻。”
言臻转头。
“这里的养殖户太分散,我也能帮得上忙。”林或说。
言臻静静地看了他几秒,而后看向陈书岩:“你也一起。”
现下养殖场里的情况更艰巨,新品的效果确实还没有明确的数据,但通过之前用一头发病的母猪试验,能够成功遏制住情况的恶化,其实已经很明朗了。
言臻和姜徊酌,再加个小召,三个人都分开去转猪场,不吃不喝也得三天起步。可是发病迅速,猪场里的猪等不了那么久。
“这些防护服给你们,”言臻声音很平静,“我相信你们是真心想帮助这里的养殖户。非瘟的源头可能不是我或者你们带来的,但很可能是因此传播,所以,如果有难听的话和养殖户的抵触,希望你们能坦然面对。”
他说完和姜徊酌一起转身离开,去一家家的拜访猪场。
去到的第一家养殖场,敲门根本不开,打电话也不接。
大门紧闭,他们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便决定先去下一家。
门内从这时有了动静。
很快,门被打开,言臻刚准备上前,看清远处的一幕后猛然僵住——
在离大门十几米的距离上,躺着四五头母猪。这家养殖场的老板正在往猪身上套绳子,想要把猪拖出场外。
“这是……”言臻哑然。
“这几头母猪已经死了,”姜徊酌说。
扶着大门的女人叹了口气,声音惨淡:“我昨天看到你们从门底下塞进来的产品了,直播我也听了,谁不想让猪健健康康的呢。看完直播我就把这产品喂给猪吃,结果一点儿也喂不进去。半夜死了五头。我们家……我们家就十八头母猪啊!”
男人拖着母猪往外去,很快又来了一个男人帮忙。
母猪很重,体积也大,抱起来是不可能的,只能合力去拖。
言臻和姜徊酌上前帮忙,这家养殖场独居在山中央,四周没有人住。就在门前的空地上,两个男人用铁锹刨出大坑,将母猪埋进去。
全程养殖户一言不发,没有抱怨,没有叹息,甚至连本该沉重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全部埋完已经中午,这家的养殖老板这才抬起头,汗水滴在刚松过的土里,说:“我没怪过你们,猪场什么情况我自己很了解,和你们没关系。你们别再来了,快回吧。”
言臻嘴唇动了动,喉间却哽了一下。
几秒后,他说:“那十三头母猪,现在是什么情况?”
养殖老板:“昨天不吃饲料,今天喘不上气来了。”
言臻转头看了姜徊酌一眼,什么都还没问出来,就听到他说:“可以用。”
“好,”这三个字给了言臻信心,他看向养殖老板,声音很坚定:“再试一次,这两袋产品,让猪吃进去。”
进到猪场后,姜徊酌看着精神乏力的十几头母猪,先后往料槽里添加了切碎的苹果和饼干粉,都没有效果。
猪喜甜食,此刻十三头母猪都侧躺着,眼睛无神,连动都不想动。
姜徊酌将旺血氧、旺奶宝和新品一起添加进料槽里,搅拌均匀。
料槽挪动不了,姜徊酌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然后母猪站起来走到料槽边上,它闻闻饲料,鼻子拱了拱,就地又躺下了。
养殖户彻底放弃:“算了,就是不肯吃。”
姜徊酌充耳不闻,抓起一把饲料,凑到母猪鼻子边上,让它继续闻。
躺着躺着,母猪的嘴泄开一道不小的缝,姜徊酌把手里的饲料一点点捻入母猪嘴里,来回抓了三四把。
最初母猪无动于衷,后来终于跟尝到点甜头似的,嘴合了一下,发出“呜哼”的声音。
随后,它喘着粗气站起来,慢慢探头拱在料槽里,缓慢地吃了起来。
养殖户立刻效仿着去喂别的母猪,母猪实在不肯站起来,他们就将饲料放进盆里,蹲在母猪旁边一把一把地喂。
……
傍晚,走出这家猪场,言臻浑身酸疼,蹲了整整一个下午,手指都有些肿。
姜徊酌垂了下眼,问:“我帮你捏捏手?”
言臻迟疑片刻,在姜徊酌的注视下,手慢慢抬起。
夕阳被高耸的树木遮掩,他们周身一片宁静。
穿了一整天防护服,出来后脱掉,身上还是有猪场的气味。风循环在连绵不绝的山里,没能吹走他们身上的黏腻。
姜徊酌专注地捏着言臻的手,给他疏通血液。
眨眼时,言臻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
[高三的那年暑假最是长,他在工地上待了三个月。
工地并不是天天动工,不动工的时候他就去摆摊卖水果。
七月底,雨季,有天大雨瓢泼,没有任何预兆。
老板让他们回家,这雨况,起码得三四天后才能动工。
言臻穿着电三轮骑电车赶回家,发现市区的雨要小,路上也有行人。
这天正巧是他进货的时候,三轮斗上摆好水果后,他就近找了个公共洗手间洗了洗脸和胳膊就开始卖。
两个小时后雨停了,一辆更大的三轮车往这边开来,蛮横地挡在言臻前面。
车主没下车,摇开窗户居高临下地对言臻这个毛头小子说:“这是我摆摊的地儿,你边去,别在这两条街出现。”
言臻愣了下,收好木板和水果,骑着便要离开。
车主也下了车,拿着喇叭吆喝着卖水果。
路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车主的嗓门比喇叭声音还要响:“快点快点,我还得停车,你知道我在这一片生意有多好吗,来抢我的地盘?”
言臻一言不发,收好东西拧动油门,却没启动。
他下车检查,是电瓶那里进水了,电三轮走不了。
车主催促道:“快点儿,别在这墨迹。”
他应该是在这条街上卖了很久的水果,有三个人同行,见到他还和他打了招呼。
又几个人走来买水果,听到他说言臻,好奇地看了一眼。
不知谁说:“这孩子真可怜,衣服上都是泥。”
车主立刻接话:“你们可别同情这样的人就买他的,我刚才凑近,他身上又脏又臭,能卖什么好水果。”
他的声音太响了,经过的人纷纷回头。
他的声音又很小,没在言臻心里引起一点波澜。
言臻没回头,他推着电三轮走出这条街,去找修车的店。]
现在的言臻胳膊上也有汗渍,头发贴在额前,一整天衣服没干过,始终被汗湿透,和多年前别无二差。
那时候再多的人议论,投来或同情或不善的目光,都没能在他心里点落涟漪。
可如今只姜徊酌一人。
只他一人,言臻的心跳便如这世间连亘不绝的十万大山般起伏经久。
更只因为他一人,言臻有种这条到处扎人的荆棘路终于走到头的感觉。
此后梧桐开道,崎岖化坦途,风雨被遮挡,纵使旅途遥远,万物也长青。
“在想什么?”姜徊酌捞起他的另一只手继续揉着,没抬眼,问了一句。
言臻声音很轻:“姜博士,我忽然觉得畜牧业也是我的热爱了。”
姜徊酌低头“嗯”了声,半开玩笑问他:“那要提防你被同行挖走了。”
“不会,”言臻斩钉截铁,“我只相信你研发的产品,我只相信你。”
姜徊酌手下动作停了停,抬起眼皮看向这人:“我也一直,一直都很相信你。”
*
这天没能转几家猪场,别的猪场大门紧闭,不知道里面的情况。
到毕老家后,林或和陈书岩还没回来,他们又开了直播,转发给养殖户。
直播开了没多久,远处传来一些骚动,依稀有些喊骂声。
他们匆匆停了直播,顺着声音去寻,走到了乐闻远家附近。
乐闻远站在门外,正推搡着两个戴黑帽子的人,骂道:“滚滚滚,不卖!”
言臻不明所以,还要往前,姜徊酌拉住他,低声说:“这是猪贩子,看来已经知道这里闹了非瘟,来买猪。”
“我家没几头肥猪,死完了,行了吧,快滚!”
其中一个人说:“大哥,别在这嚷嚷,咱们进去说。”
乐闻远:“进去说个屁,你们还想进我猪场?”
猪贩子笑呵呵的:“我们知道咱这都闹了病,大哥,你总不想赔个精光吧,”他手里比划着,“肥猪我给你这个数,母猪我给你这个数。”
“你们别祸害人,我赔钱我认了!”
言臻问:“我们靠近,这猪贩子就警惕了是吗。”
姜徊酌:“对。”
“不卖!都闹病了哪还能给人吃!”乐闻远脾气一向不好,拿起门边的铁锹就要赶他们,“别的地方你们也不用去,猪死一头,我们埋一头,绝对不卖!”
猪贩子被轰走,言臻和姜徊酌这才出现。
乐闻远瞧见他们了,继续往猪场里走,去关大门。
“乐大哥!”言臻立刻追过去,站在门口问:“那两袋产品,你给猪吃了吗?”
乐闻远没好气道:“吃吃吃!猪一口饲料都不吃,还吃你们这产品?”
言臻:“今天早上我们去的一家猪场,生喂着母猪吃了,刚才直播前那家老板告诉我,晚上这几头猪还是没精神,但自己都爬起来去吃饲料了,产品一定是有用的。”
乐闻远犹豫了下。
言臻和姜徊酌已经穿好防护服了。
“走,去看看猪。”
……
这家猪场症状比上午的要轻,喂饲料和产品都要容易的多。
从猪场出来后天已经全黑,乐闻远语气依旧硬,也是这样硬着留他们吃了顿简单的饭。
在大门外,姜徊酌说:“只要开始吃饲料,基本上就会往好的情况发展。”
乐闻远:“哦,谢谢你们了。”
言臻:“乐老板,之前来这里的两个人……”
“猪贩子,”乐闻远没隐瞒,“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我们这闹病了,来买猪。”
“闹病的猪也能收么?”
“能,收了卖出去,有小商店什么的检查不严,还有街边卖肉的,要是价格便宜,没准就是闹病的猪。”
说完乐闻远补充:“你也别惊讶,这个行情,肯定有卖死猪病猪的。但我也能拍着胸脯保证,我们这个村子,57家养殖户,不论谁家,只要死猪就埋。去年我们这边的猪死绝了,多少个猪贩子来要买,我们都没答应,没有一头病猪流入市场。死了就死了,倒霉的命,干嘛让别人去吃病猪肉。”
“工厂的车在路上遇到了暴雨,延迟到明天早上送来产品。”姜徊酌说,“乐场长,我们会尽全力,帮你保住这一批猪。”
乐闻远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分开后言臻和姜徊酌走回毕老家,见到林或和陈书岩。
陈书岩拿了张纸给言臻,说:“我们今天去了十七家猪场,他们场内的严重程度不一。这是我记录的。”
言臻看了看上面的情况,十七家里,严重的有三家,七家适中,七家轻微。
“好。”
言臻没再和他们说话,偏脸问姜徊酌:“姜博士,你先去洗澡吧。”
姜徊酌:“我的衣服都在山下。”
“我和你一起去拿。”
下山又上山,林或和陈书岩已经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你先去洗,洗完回房间睡觉,今天不要陪我回车里了。”姜徊酌说。
言臻听话地进去,出来后说:“姜博士,我好了。”
“去睡觉吧,今天太累了。”
言臻帮他关上门,倚着旁边的木柱,仰头看着空中一隅星辰。
不多时,姜徊酌出来,看到还等在门外的人。
“怎么不去睡?”姜徊酌问。
言臻说:“在车里睡,我腰有点疼。”
“所以今晚……”
言臻接过姜徊酌的话:“所以今晚,你也别去车里了。”
“嗯?”姜徊酌懒散地眯着眼,说:“我不腰疼。”
言臻的手指抠着旁边的木桩,“再睡一晚就会疼了。”
凉风扑面而来,舒爽里还有几分冷。
姜徊酌跟言臻走进房间,各自躺在窄床上一侧时,忽地开口:“言臻,你知道我的取向。”
他能感觉身边的人紧绷着,却不打算停话。
“你不反感和我接近,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
“什么?”
“你也是一样。”
静了很久很久,言臻侧过身,留下一个背影。
他声音发闷:“不一样的。”
ฅ 作者有话要说:
等久啦~
本人和朋友于23.7.19爬上驼峰,海拔2281m(当然肯定不是爬了这么高哈),从游客买票中心开始,没坐小车,没坐索道,爬到顶峰,我人差点没了。
上去后一看,嘿,到了山西界。
太行山脉连绵不绝,我拍了很多视频。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山,没大学之前,寒暑假其实都不出去旅游,要不停地写题写题写题,唯一的快乐好像就是在雨天或者雪天去高架桥上,在那里,我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我生活在平原上,写文时会因为脑子里没有真实的画面而止住,所以我先后去了土山,石头山,前者不是景区,后者是景区。
我有了基础的认知后,写的也就能有底气。
拍的大山视频被我剪辑好放在了微博,配乐是很喜欢的一首纯音乐,感觉像是永不息止的希望和勇气。
见到了那里生活的人们,看到了学校,也依旧想借用言臻的话——
那些长自大山的野风,终会越过平湖江川,去奔赴独属自己的荣光。
或许野风环绕过世界,自由自在;或许野风兜兜转转绕回大山,吹绿了那一片,帮助更多的人走出大山;也或许野风不愿走出,尽着全力好好生活。
我觉得,都非常棒!
好,感想结束。
本人瘫了几天,终于来写文了。
感谢陪伴与等待,祝看文愉快,生活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