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份的挪威仍下着大雪, 因为这个国家的城市相对分散,顾西洲不得不考虑换一种交通工具。
而且暴雪天气并不适合开车,但如果乘坐飞机、火车会错过沿途分散的住户。
所以最终他还是选择开车, 这样做虽然不会错过任何机会,但会耽误许多时间, 还会增加许多风险。
再好的防寒服也不可能罩住脸部, 冷风携雪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为了防止雪盲症也要戴特殊的护目墨镜, 天冷到什么程度?眼镜脚直接将他的脸颊冻伤。
脸颊两侧极窄的一条线上,泛着红肿, 也痒也疼。
心理折磨日益增加, 身体痛苦也不遑多让。
味同嚼蜡地吃过午饭后, 顾西洲端着咖啡站在雪檐下,望着这座静谧灰暗的城市。
阴沉天空下, 远处山峦露着斑斑黑点,港口渔船亮着微弱的灯。
空气潮湿冰冷,吸进肺里都带着微微刺疼。
可顾西洲就像没知觉似的。
这三年, 他没有归处没有方向。
麻木到了极点, 反而是一种迟钝的平和。
手中咖啡很快冷透, 他扔进垃圾桶转身走向停车场。
孤车在雪道上行驶, 穿过拍岸的海边,穿过密集的树林。
又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
轮胎擦过路边新生的嫩绿,顾西洲左手抵着车窗撑着头,面无表情地向前行驶。
多花繁缕安然度过休眠期, 渐渐有了苏醒的征兆。
它跟着顾西洲天南海北地流浪,也静默地陪伴。
日头再一晃, 挪威迎来了极昼。
顾西洲的生物钟完全紊乱,又恢复到要靠吃安眠药才能睡着的日子。
但他似乎对安眠药产生了耐药性, 药量逐渐增加药效逐渐减退。
已经无法睡整觉的他差不多每过半小时就要醒来。
不能入睡,顾南就不能入梦来。
这天又是半夜三点,顾西洲睁开眼睛,翻出顾南照片看了许久。
眼睛酸痛不已,大脑也因为疲倦变得混沌。
可他依旧睡不着,同时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心理方面应该出现了问题。
那又如何呢?治疗只会拖延时间。
这几年痛苦不断挤压着他前行,将他压成没有轮廓的东西。
于是崩溃来得毫无征兆。
顾西洲弓着背脊,将整个上半身埋进柔软的被子里。
那又怎么样呢?天亮时分闹钟一响,他不会迟疑。
只是偶尔他也会觉得很累,很疲惫。
很想长长睡一觉,也想睡着不再醒来。
可他不敢停,他不敢歇。
倘若顾南过得不好,倘若被谁骗了怎么办?
从小没有独自出过远门,没有吃过苦,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钱花光了怎么办?会不会饿肚子?下雨天手有没有痛?
会不会想家,会不会真的在期待地说。
——哥哥你为什么还不来接我?
时间这柄钝刀已经切割掉顾西洲的心脏,他表面正常内里其实碎成块状。
不是旅客也不是归人地走过一个又一个陌生城市。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无声息地痛苦。
夏天又到了。
挪威只剩周边几个城市和首府特罗姆瑟还未寻找。
容朗打来电话,无关公事也无关顾南,小心翼翼地问:“顾总,您还好吗。”
顾西洲刚吃了闭门羹,举着手机站在马路边,平静问:“怎么了。”
“没……事。”俩大男人没法矫情,容朗郑重道,“顾总,您注意身体。”
顾西洲:“谢谢。”
容朗受宠若惊地挂掉电话,有点没明白。
那个盛气凌人、眼高于顶的顾总呢?
我辣么大一个顾总呢?
噢,顾总早被光阴一点点磋磨掉傲骨、心性,现在的顾总只余一副英俊的躯壳。
又哪来时间伤春悲秋?将手机放回外套,顾西洲走到下一家。
齐腰高的围栏内,一个约莫5、6岁大的小男孩正坐在草坪玩耍。
栗色头发,胖嘟嘟的像个洋娃娃。
眨巴着大眼睛抬头望来,不怕生地打招呼,“hallo。”
这双大眼睛跟顾南太像了,一模一样会说话。
顾西洲不动声色地凝睇着他,小朋友撇撇嘴,哇地大哭。
此时此刻,顾西洲又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他的眼神在某些时候会令人感到害怕。
原来他对顾南的“暴行”一开始是从凝视开始的。
酸疼从心头快速蔓延,攻上眉头又溢出喉咙。
顾西洲语态艰涩:“抱歉。”
在这陌生的地界,他意识到错误的开端。
可时光无法倒流,犯过的错也无法挽回。
很快房门打开,一个漂亮女人从房子里出来,眼神警惕地抱起孩子。
顾西洲滑动了下喉结,手腕逾有千斤重地点亮手机照片,生疏又礼貌地用挪威语问:“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他。”
顾西洲行为举止很克制,看起来也不像危险分子。
漂亮女人迟疑上前几步,辨清照片后摇摇头。
顾西洲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答案,再次抱歉后转身离开。
这个街区漫长到似乎没有尽头,他有些脱力地迈着脚步。
夕阳下形只影单,轮廓模糊地映在地面。
他渐渐走远,渐渐看不见。
光阴似箭,轮廓再现时已经到了秋天。
空气中弥漫着果香,这是挪威浆果成熟的季节。
浆果,他又想起去年今年买的蛋糕。
如果顾南在,他一定不嫌甜。
极夜又到了,只剩特罗姆瑟未踏足。
于此同时,顾屹为几乎找完了整个挪威,来到最后一个小镇——豪克兰。
被山峦包裹的豪克兰位于特罗姆瑟最北部,以峡湾地貌和靠近北极圈而闻名。
只有几千人口的小镇面朝大海,只是春不暖花也不开。
哪怕商业街只有一条,最应该热闹的中午时分也没多少人。
就连人口密集的学校也因秋假而大门紧闭。
顾屹为先从分散的居民区找起,幸好这里大多房屋都是独栋,找起来相对比较轻松。
刚进入极夜,太阳还会亮那么几小时。
只是下午三点就沉进地平线。
踏过落满枯叶的潮湿地面,顾屹为来到两栋紧挨着的白色房屋前。
北欧这边房屋通常间隔都比较远,这家看起来并不适配挪威人的生活理念,说是一家吧,可房子之间隔着围栏。
说是两家吧,房子外立面的装修风格又相差无几。
顾屹为先走向只有稍小的白色房屋。
看得出这家主人性格俏皮,木门牌是猪鼻孔样式,麻绳从两个圆润的孔洞穿过,高高挂在邮箱边,风一吹就啪嗒啪嗒地响。
有点类似小猪进食的动静。
摁了两下门铃,耳畔骤然响起两道火车哔哔哔。
不仅俏皮,还很童心。
等待许久无人开门。
顾屹为望了望落满枯叶的小院,这里似乎很久没人住过了。
如此情况在这三年很常见,有的废弃有的闲置。
踌躇几秒,他走向隔壁。
这家很快有人来开门,是一位帅气的青年小伙。
顾屹为先说抱歉,然后拿出顾南照片:“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他。”
照片上的顾南神采飞扬,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奈何小伙摇摇头:“没有见过。”
顾屹为又问:“请问隔壁是你们家吗?”
小伙这次点头:“是的,是我女朋友奶奶的家。”
这个正常回答之下藏着一层令人误解的逻辑,顾屹为叹了口气,“谢谢。”
迈下台阶又走向那栋稍小的房屋,透过围栏往再次里面查看,最后失落离开。
车子刚刚驶过房尾,顾南提着伴手礼从转角出来。
一次完美的错过。
进到院子,顾南差点没哭死。
就去酒店布置了下婚礼现场,怎么短短时间树叶能被吹掉这么多啊?
来不及唉声叹气,很累不想打扫,随便吃了两口三明治洗完澡倒头就睡。
许多新人赶在冬天之前成婚,他简直忙得晕头转向,住酒店也是家常便饭。
因为婚礼现场需要提前用鲜花布置,但更多时候会根据天气调整位置。
如果下雨,那么原定在室外的婚礼场地就会转移到室内。
这些事情交给协助人员顾南不放心,怕辜负新郎新娘的期望,也怜惜自己栽种的花花草草。
所以他通常都会等婚礼结束再走,有时累得狠了,就在酒店住下。
一觉睡醒是上午,顾南载着鲜花赶往下一个酒店,对顾屹为已经来过的事实毫不知情,也对渐渐逼近的顾西洲毫不知情。
顾西洲比顾屹为晚3天抵达豪克兰。
当他站在顾屹为同样位置轻轻拿起猪鼻门牌,看着那两个圆润整齐的小孔时,他怔忡了很久。
幼时顾南画不好韵母表U上那两点,非常喜欢把铅笔抵在课本上,用小房子模样的转笔刀使劲砸。
作业本总是破破烂烂,为了两个好看的圆点笔尖一次性能扎透好几篇纸。
翻滚的记忆适时停止,顾西洲摁亮门铃,当听到火车哔哔时,直接错愕地悬停住指尖。
院子枯叶堆得齐脚深,其实这里看起来是并没人居住的样子。
他再次站上顾屹为同样的位置,还是那个帅气小伙开的门。
小伙一副见了鬼的模样,顾西洲不明所以,下意识拿出手机给他看顾南的照片,“请问你见过他吗?”
小伙懵了,也掏出手机看看日期,又揉揉眼睛,挪威语说:“你不是来过了吗?”
顾西洲没听懂,拿出翻译软件。
小伙又说了一遍。
这次他懂了,明白顾屹为来过了,可还是不死心地问隔壁。
小伙一模一样的话术,“没有见过,那是我女朋友奶奶的房子。”
刚放秋假,这是他第一次跟着女友来到奶奶家,并不知道隔壁租出去了,顾南早出晚归,没见过很正常。
顾西洲已经数不清自己绝望过多少次,默了瞬,“谢谢,打扰了。”
小伙逃瘟疫般地关上门,认为自己非常需要找牧师驱魔。
二楼女朋友Alice正在打游戏,好奇问,“快递员来了吗?”
“不,有个男人在找人。”小伙惊魂未定地说,“可他三天前来过。”
Alice也觉得惊恐,“下次不要开门了,万一他是坏人上门查看情况就糟了。”
小伙想想觉得说得对,又疑惑,“可他看起来真的在找人,还给我看了照片。”
“还有照片吗?”Alice问,“他在找谁?”
“一个亚裔男孩,黑色头发黑色眼睛,皮肤很——”
“什么?!”Alice唰地扔掉手柄弹跳而起,“亚裔男孩?”
“对,有什么问题吗?”
“隔壁房子是中国男孩租的!”Alice冲下楼,“噢天呐,你可能误导别人了。”
猛地推开房门,可惜昏暗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亮着两盏暗淡的路灯。
Alice张望着寻找,“kaleb两年前来的这里,当时他被小偷偷走了钱包。”
“奶奶发现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马路上,就把他领回家借住了几晚。”
“只是他有点奇怪……被偷了钱包也不愿意报警,看起来又不像坏人,还一直帮奶奶打理花园。”
“中间还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太不清楚,只知道他在隔壁住了下来,还开了一家网店,经常照顾奶奶给奶奶做饭。”
“其实我一直觉得kaleb有点神秘……算了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刚刚找来他的人看起来怎么样?什么年纪?”
小伙回忆道:“很年轻,30岁吧?”
“会不会是他家人找来了啊?”Alice有点担忧:“哎呀我现在给奶奶打电话。”
前些天老太太跟闺蜜出门旅游了。
挪威人通常都会选择在秋假出去旅游,毕竟没谁喜欢在极夜中生活。
打了半天又没通,但其实通了也没啥用。
小伙很自责,“要是我多问几句就好了,当时我只觉得害怕,以为自己走进了梦境。”
Alice宽慰道:“John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问题,kaleb没在家应该出门见客户去了,没事等他回来我会告诉他。”
两人互相开解回到房中,时不时就瞧一眼窗外,想在附近的社交网络平台发布这条讯息,又觉得没有征求顾南的意见很没礼貌。
命运安排就是如此戏剧,总是阴差阳错导致故事走向不同的结局。
与此同时,顾屹为来到一栋花园非常漂亮的房屋前,哪怕园中绿植都已枯萎,仍能从错落有致的分布状况看出这个花园在春夏是多么漂亮。
摁响门铃后,房子主人出来了。
顾屹为拿出照片,其实他都没有抱任何希望。
只不过房屋主人看了一眼照片,问道:“你也想找Kaleb设计花园吗?”
顾屹为刹那抬眼,恍惚间听见了自己血液凝固的声音,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面前人的手臂,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房屋主人后退几步,有点不理解地指着花园:“这些都是他帮我设计的,如果你也想找他设计可以通过网站联系他。”
当实时翻译软件跳出这行字,顾屹为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单手捂着眼睛不停地喘息。
房屋主人急忙托住他,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顾屹为不愿撒开房屋主人的手,反而越攥越紧,“网站是什么,地址是什么,他的电话是多少。”
见他如此激动,房屋主人立即拿出手机,警惕地说,“你是他什么人?”
“哥哥。”顾屹为赶紧报出身份,“我是他哥哥。”
然后又拿出曾经两人合照,照片上他和顾南非常亲密地肩靠肩。
房屋主人反复观察完毕,这才给出网址,“Kaleb不用手机,我们一直都用网络店铺联系。”
手指已经颤抖到无法控制,顾屹为迅速搜索出这个店铺,在看到联系地址时瞳孔骤缩。
那个房子他曾去过,他错过了!
不由分说,他立马冲回车上,急速滚转的轮胎摩擦出一阵刺鼻的青烟。
好在离得不远,只需要开十几个小时的车就可以到达,好在......下一秒车子猝然刹停在夜色路边。
顾屹为还在不停地喘息,指尖发颤地点开通讯列表。
“西洲”二字静静躺在屏幕上。
近乎煎熬的半分钟里,他反复与内心推拉抗拒。
最后闭了闭双眼,自我厌弃般重重将手机重新放回支架上,再次启动车辆。
三年漫无目的的旅途,谁先找到顾南无异于谁先抢得先机。
自私是人类的代名词,谁都不能免俗。
在爱情面前谈慷慨,等于另类失败。
*
第二天一早,顾南急急赶回家。
明天应该是入冬前最后一场婚礼了吧?再来一场他可能真吃不消了。
中午之前他就得返回酒店布置场地,只是还缺手捧花材料,所以他赶回家拿,顺便就在家中做好带过去。
房门口的小灯泡似乎坏掉了,一闪一闪的。
而院子里枯叶......罢了,顾南选择视而不见,换了身衣服去房后的温房里剪了许多铃兰和百合。
坐在廊下先编花冠。
他垂着头弄得很认真,光洁白皙的后颈在浅淡的灯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手指灵巧地在藤蔓中穿来穿去。
不远处的街头,静静停靠在路边的黑车下来个清瘦高大的男人。
不知不觉中,男人悄无声息靠近房子围栏。
人类眼睛会自动捕捉动态,抑或是心灵感应。
顾南慢慢抬起头,眯了眯眼睛,手中花冠霎时落地。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张着嘴巴发出一道极其微弱的声音。
昏暗的极夜秋风中,围栏外的眼神那么悲切,那么哀恸。
甚至从遍布血丝的眼眶溢出一道细碎的水光。
顾南什么都感觉不到,只知道自己已经被钉在原地,嘴唇不停地颤动,无比艰难地从喉咙挤出。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