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两人只隔着院子, 却好像横亘着千山万水。
顾南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踏下台阶、一步步走过去的,总之再眨眼时,已经来到围栏处的小铁门, 颤抖着手腕拧转锁扣,“哥……你怎么……”
开门话没说完的那一秒, “顾屹为”忽地紧紧将他拥进怀中。
温热的水和炙热的呼吸洒在颈窝, 肩背不断收紧, 仿佛铁链那般沉重地禁锢。
顾南想说对不起,可是下一秒, “顾屹为”却将额头轻轻抵上他的额头。
在沉重的喘息声中, 这个无比熟悉的动作让顾南猝然瞪大眼睛, 刺骨的寒意刹那从脚底升到头顶。
这不是顾屹为,这是顾西洲!
身体几乎下意识抗拒, 顾南瞬间将顾西洲推开,自己接连倒退好几步,退到远远的院子中央。
语无伦次地摇头, 又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重新冲上前将顾西洲推到围墙外, 嘭地关上铁门。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能不能离开......”恐惧让顾南完全失去理智, “你可不可以走,你可不可以假装不知道我在这里。”
不知道怎么表达曾经被掌控、关起来、令行禁止的痛苦。
“我好不容易躲到这里,好不容易有了新生活......”他压抑地歇斯底里,“......我不能再搬家......求求你了哥哥, 你可不可以离开。”
支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抽尽,他惶然跌坐于地, 不停哀求。
“可不可以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明明在爱, 为什么求放过?
顾南字字泣血。
明明是历经万苦的重逢,为什么这般痛苦。
“我真的不知道还能躲到哪里,对不起哥哥,你不要关我。”顾南崩溃大哭,“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道歉。
顾西洲无声哽塞。
抱歉,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有千百种方式进院子,去拉起顾南,去将顾南抱在怀里,然后带顾南回家。
换做以前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
可现在的他亲眼看着顾南字字泣血,全身每个毛孔都反噬着抽筋剥皮的痛。
“对不起,我马上走。”顾西洲紧紧闭了下眼睛,将酸楚和疼痛悉数逼回身体,“不要坐地上。”
喉咙哽咽到无法正常表达,他艰涩地看向远处,回避自己的目光,不让“暴行”再次施加到顾南身上。
“不要怕我……我不会打扰你,不会关你。”
“不要哭,顾南不要哭,我马上离开。”
顾南哭泣渐渐变小。
顾西洲转过身,背对着他。
“你可以放心大胆住在这里,我不会再来。”
“只是我会通知顾屹为,他还在——”
顾南立刻大喊,“不要,你们都不要来。”
这下顾西洲真的离开了,而且走得很急很急。
只是一分钟后他又折返回来。
顾西洲后悔了?!顾南迅速爬起,惊恐地往屋里跑。
手指锁不上门窗,身体害怕到不协调。
隔着门上四四方方的透明玻璃看到顾西洲并未强行闯进,而是将那小小的药盒搁在铁门上就闪身离开。
顾南小心翼翼趴在玻璃上张望,不敢相信顾西洲真的就这样走了,等了许久,直到外面真的没有出现顾西洲的身影他才浑身瘫软地滑坐在地板上。
他控制不住得发抖。
顾西洲放得是缓解手腕疼痛的膏药贴,顾西洲怎么找到这里的?真的不会把自己带回家吗?还是说这只是猫捉老鼠的戏码?
不管如何,顾南没有管那盒药,回到廊下拾起花冠和手捧花,逃命般离开这栋刚买的房子。
隔壁街区,顾西洲回到车上第一时间拨通顾屹为电话,声线无比喑哑,“找到了,你过来吧。”
“是卡拉尔街对吗?”顾屹为那边异常安静。
“对。”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怎么找到的?
无关命运暗中提示的:猪鼻门牌、火车门铃。
这些年遇到的线索多到数不清,跟顾南风格类似的人也多到数不清。
如何找到的,是那份苦苦坚持的不放弃。
命运没有给顾西洲任何优待,不像顾屹为那样有人直接指明道路,命运甚至给他增加了阻碍。
顾屹为已经来过、John不耐烦的回答。
任凭其中一项都足以导致顾西洲离开,但他没有。
反复思考john身份,反复琢磨奶奶家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再次敲门询问是因为时间太晚,抱着渺茫的幻想企图第二天一早再去确认一遍。
一夜苦守,他等到了顾南经过。
这三年他经常这样做,所有心酸苦楚与付出化作绵长沉重的呼吸,也化作只字不提。
顾西洲颤动着点燃烟,仍然压不下那份无法任何词汇表达的剧痛:“你现在来找他。”
“他瘦了很多……不要给他吃辣的,他会过敏……”
“睡前记得给他留灯,不要太亮。”
顾西洲清楚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与顾南有关联,颠三倒四地向顾屹为交代着没有自己的未来。
“凡事先问过他的意见,尊重他。”
“好好照顾他,别让他害怕。”
“你现在过来,他哭得很厉害……”
通话字数不断跳跃不断增加,很久之后电话那头传来顾屹为苦涩又短促的自嘲,“其实昨晚我就知道小南在这里了,可我没有告诉你。”
“不重要,你现在过来找他!”顾西洲吼道。
顾南那么痛苦,他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他知道,他就是痛苦的根源。
电话突然挂断,四周骤然响起两声喇叭,顾西洲猛地回头,看见顾屹为的车缓缓驶来与之齐平。
车窗降下,顾屹为眼眶通红地望来,“刚刚我看到了。”
他赶了一夜的车,看见了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
这次老天爷安排他先找到顾南,给他了两次先机,他不仅粗心错过,还卑鄙地隐瞒。
看到顾西洲现在这般痛苦,看到顾南为了顾西洲这般痛苦。
顾屹为倏地明白,其实无论有没有顾西洲顾南都不会跟他在一起,不然顾南为什么会走呢?
顾南离家的这三年,他也是让顾南痛苦的根源,他是推手也是帮凶。
“西洲,那些事情你自己去做吧。”车子里,顾屹为释然般地微笑,“抱歉,很多次我故意挑起事端,对不起。”
话音落,他毫不犹豫启动车子远离。
当车子驶进马路与左边车道汇车时,顾屹为正式与顾南错过。
他看到了顾南,顾南却没有看到他。
或许从一开始,顾南就没有看到他。
顾屹为了然一笑,缓缓摇头,眼角也缓缓滑出一滴热泪。
只是好遗憾啊......
可是该心甘啦......
每对爱侣都会走一条路,或是通往幸福的康庄大道,或是曲折纠缠的弯路,只是携手并进的人从始至终不是自己罢了。
顾屹为想明白了,也放下了,望着后视镜,轻声道:“小南,再见。”
冥冥之中,顾南并未发现自己已经与顾屹为睽违已久地见了一面,他收拾好所有情绪着急忙慌赶到酒店,立刻投身工作当中。
忙碌的工作自动让人摒除杂念,从中午到晚上摆好所有鲜花,他才停下歇息。
只是他不打算回家,如果顾西洲反悔怎么办?
他真的不会再把自己关起来吗?哥呢?哥在哪里?顾西洲为什么瘦了那么多?
这些杂乱的念头在脑子里嗡嗡乱飞,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婚礼。
这对郎才女貌的新人在众多宾客祝福下,手挽着手踏上已经有些发黄的草坪,婚纱裙摆拂动两侧鲜花,在神父的见证下结为夫妻,在亲朋好友的鼓掌中互相亲吻。
顾南站在人群最末端,也在内心说着小小声的祝福。
时间过得这样快,婚礼结束他该回家了。
踌躇、犹豫、忐忑、畏惧。
将车远远停在街道尽头,顾南像小偷那样靠近房屋。
视线里,药膏盒还摆在铁门上。
四周不见顾西洲的踪影,顾西洲真的走了吗?
他左顾右盼,打开小铁门。
奇怪,小灯泡不是坏了么?怎么又自动好了?
刚走到院子,隔壁Alice开门跑了过来,劈里啪啦倒豆子似的将顾屹为和顾西洲找来的事说了遍。
顾南又惊恐地左顾右盼。
“kaleb,你还好吗?”Alice有些担忧。
“他们是我哥哥。”顾南支支吾吾地解释,“他们是双胞胎。”
Alice问:“你没有危险对吧?你的精神状态......”
不太好描述。
顾南左顾右盼,频繁张望:“没、关系……谢谢。”
他的挪威语其实还不太流畅,只能进行简单的交流。
见状,Alice不再多问,“需要帮助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顾南再度回望身后街道,“没事,我很好。”
两人就此别过,回到屋中顾南疑神疑鬼打开每个房间找了一遍,确认没有顾西洲才放心。
简单吃过饭,到了晚上果然下雨了。
秋雨一阵阵敲打着窗户,顾南透过蜿蜒的水迹朝外看。
那盏不再频闪的小灯将门前院内小小一隅照亮,附近没有可疑车辆,更没有顾西洲。
只是辗转难眠。
待到深夜,他爬起来,穿着单薄睡衣顶着冰凉雨水悄悄跑出去。
铁门上的药膏盒都被临透了,纸壳软塌塌黏在一起。
这盒药应该被人随身带在身上很长时间。
纸壳边角不仅磨得分层,连上面的字眼也氧化褪色。
返回屋内,顾南冻得直哆嗦,坐在沙发上拿出其中一张,悄悄贴在手腕上。
药效没有褪却,凉沁沁地很舒服。
疲惫绷紧了两天的神经终于松弛,顾南裹紧被子睡去,醒来第一时间仍是看窗外。
——各个方向都没有顾西洲。
顾西洲走了,顾西洲放过他了。
顾南深深吐息,焦躁不安的情绪一点点消散,打算给自己找点事干转移注意力。
冬天快来了,需要准备冬肥材料。
蔷薇科植物是需要吃肉的,所以他出门去港口买鱼。
豪克兰小镇傍海而建,每天都会有渔民捕获鲜鱼售卖,挪威人不吃鱼头鱼尾,这些废料刚好重做冬肥。
下过雨的码头尤其阴冷,上午十点天空终于有点太阳。
商贩提着一筐筐活蹦乱跳的鱼,不停地宰杀。
顾南戴着防风帽,淌过充满鱼腥味儿的小坑,来到其中某个商贩摊前。
老板是个中年男子,笑着问:“又来给花儿买吃的吗。”
“是的。”顾南看着琳琅满目的鱼,“最近生意好吗。”
“感谢上次祝福,入冬大丰收狠狠赚了一笔。”老板一边说,一边弯腰把脚底那盆鱼头鱼尾倒进袋子,“这些都送你,请kaleb以后多用东方魔法。”
这样轻松的对话好像回到从前的生活,顾南在这一秒忘记顾西洲来过的事实。
之前他开玩笑对老板说妈祖会保佑你平安出海,没想到被老板理解成东方魔法。
他坚持要给钱,但老板就是不收,推拉间还送了他两只面包蟹。
道谢后,顾南提着袋子去逛了圈,发现没什么可买的,开车回家。
不过他这样的行为很让人误解,误解成没钱维持正常生活。
也让人心碎。
回到家后,顾南提着这些鱼头鱼尾去到温房,把它们埋进坑里,来年春天这片土地上的月季一定会长得很好。
刚出来准备去厨房喝杯水,院子传来咚得一声。
就像有人翻墙进来了那般,顾南立刻紧张起来,躲在窗户后面观望。
院子没人,只是门口多了个很大的银白手提箱。
偷偷观察许久,他警惕地走出去。
靠得越近,箱子里面的东西越清晰。
里面竟然塞满了整整齐齐的美金?
最上面压着一张纸条,笔迹遒劲流畅。
——不要害怕,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如此行事作风,是谁不言而喻。
顾西洲难道还在附近吗?为什么送钱?
事到如今顾南已经冷静许多,当时发现顾西洲找来自己那么崩溃,是猝不及防之下的不能接受。
现在他想明白了,一味逃避并不能解决任何事情……而且那天匆匆一面,顾西洲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顾南开门出去,没有看到任何人。
睡前,他发现箱子还在原来位置......
这么多钱放在大门口,这不是找偷吗?
无可奈何只好将箱子提回家中。
顾西洲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给他这么多钱?
又畏惧思索出真正原因,反正这钱要还回去。
结果三天过去了,顾南每天睡前和起床都会看看窗外,却一直没有见到顾西洲。
顾西洲好像说到做到,不出现在面前了。
又下了一场夜雨,今天顾南打算去山上摘蘑菇,入冬前再储存一些。
这些年来,他学会了很多生活技能,早就不是那个任何事情都需要他人指引、保护的弟弟了。
穿好厚厚的棉服,戴好防水帽子,顾南提着小桶出门。
去山上大概要开半个小时的车,然后步行。
趁着上午这会儿还有点太阳,他加快脚步走进森林。
踏过厚厚的青苔,呼吸着冰冷潮湿的空气,整个人都平静下来。
脚边和四周全是大自然的馈赠,顾南蹲在地上一挪一挪地捡,很快就捡了小半桶。
去年这片地方还有很多的野生蓝莓,今年也一样。
一个个又大又甜,他边捡边吃。
只是这样的行为再次让某人心碎。
当然顾南不知道,捡到下午两点天快黑了才从森林里出去。
回到家,认认真真将这些蘑菇洗干净,晾在廊下风干。
睡前照例去外面看了眼,顾西洲并不在。
因为今天很累,所以顾南睡得很早,半夜被尿意逼醒起床上洗手间。
恍惚透窗一看,院子里居然放了个崭新的桶?
桶里面装满了蘑菇......
蘑菇也同美金那样码得整整齐齐,规整到可以立即拿出去售卖,肉感十足的伞朵上泛着晶莹的水珠,菌根沾着湿润的泥土。
只有刚刚采摘才会如此新鲜。
吹着冷风,顾南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
顾西洲好像真的没有干涉他,没有把他关起来,也没有强行把他带回家。
前几天送钱,又在这半夜送来蘑菇。
顾西洲那样的人,会做这些吗?可这里并没有他的秘书团助理团。
但这样的行为,能更说明顾西洲一直跟着他。
顾南反复回想这几天自己所做的事、去过的地方,自己怎么没发现顾西洲?
为了还钱,他想到找出顾西洲的办法。
第二天上午,他如法炮制地提着桶进山,更加确定顾西洲跟着他,因为之前还没来得及摘掉的蘑菇现在只剩一片光秃秃。
挪威本地人并不喜欢吃这些东西。
所以顾西洲......
顾南蹲在地上,有些无法想象。
时不时悄悄朝后睨,神经过敏地看来看去。
装模做样摘了许久,身后并未出现顾西洲的身影。
好吧,两小时后他提着空桶下山,开车故意驶出一小段,然后又偷偷折返回来。
下午三点太阳已经完全沉进地平线,黑黢黢的路边停着一辆库里南。
顾南围着车绕到转了圈,绕到副驾驶时忽地瞪大眼睛。
多花繁缕为什么能种在盆里?还长得不错的样子?
来不及想明白,他猫着腰,轻手轻脚走进树林。
凭借对路线的熟悉,顾南才不至于在黑压压的森林里走失,不敢用手机照明,摸黑壮着胆子找了很久。
可是没有看到顾西洲,难道搞错了吗?
不,他往里面再走了点,清晰地听到了一些动静,还看到了若隐若现的亮光。
从树后探出头,只见顾西洲高大清瘦的模糊轮廓在灌木掩隐的密林若隐若现。
顾西洲步履迟缓地往前,还时不时停下来,垂头看看青苔地面。
顾南悄无声息跟了他很远,不明白顾西洲这是在干什么。
直到顾西洲走到他休息的地方,坐上一模一样的树干时,顾南恍惚惊觉。
顾西洲是在走,他走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