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 暴风雪掠过北纬69°20’,太阳在这片土地已经完全无法升起,现在真正进入极夜时刻。
顾南鲜花满载, 独自前往莫里斯山顶酒店。
这几天顾西洲没有再来,应该在认真休息。
顾南有点小得意, 因为顾西洲听他的话。
车子驶过积雪木屋街, 驶过蓝调的通透天穹。
如同璀璨星子的灯光缀在千家万户中, 一点点映亮不冻港的白色帆船、白雪皑皑的峡湾,进入晶莹剔透的森林。
整个车厢都浮动着清新又暖和的花香, 顾南开得很慢。
随着上山车子驶进乡间小路, 冰天雪地不会有人在外面行走, 也鲜少有车。
防滑链碾过积雪,顾南从高处回望, 山脚下、峡湾边是掩隐的小镇。
可以远远看到家的方向,也可以看到几个酒店招牌。
小镇只有三家比较好的酒店,他自娱自乐。
顾西洲住得是哪一家, 现在在干什么, 在睡觉还是在吃早饭?
想着想着, 陌生又奇异的归属感在心尖慢慢荡开。
有人等的感觉是很好的, 不管去往何地都有归来的方向。
怀揣着难以压抑的高兴,顾南比往常晚到四十分钟抵达山顶……
新郎Edward见到他的车,疾步从酒店大厅出来,“kaleb, 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了。”
顾南戴好围巾同他握手,用蹩脚的挪威语说, “希望你会满意,祝你新婚快乐。”
“谢谢。”Edward很忧郁, 礼貌问,“吃过早餐了吗?”
“吃过了。”顾南同他一起走进酒店。
大厅立着一颗挂满了礼物的圣诞树,旁边摆着“随意摘取”的标牌。
正简单寒暄着,Edward几个朋友过来,商讨一番现在就开始布置。
几人来回搬了三趟才将鲜花搬到教堂。
酒店工作人员提前将木椅挪开距离,腾出宽宽的过道已备装饰。
教堂暖气充足,顾南脱了围巾,撸起袖子开始认真做事。
白玫瑰需要从门口铺到宣誓台,每个椅背上也要缠上藤蔓绑花,大吊灯要装垂丝茉莉。
一切都是按照新娘喜好准备的,新娘喜欢原始森林的氛围,顾南尽可能地还原。
其实之前也有人在冬天的室外办婚礼,当然是身体条件允许……
新娘患得什么病,顾南没问Edward,默默在心里祝福他们。
装饰教堂的过程中,新郎和他的朋友们都很沉默。
到了下午休息时,顾南见到了新娘的父母,他们红着眼睛进来看了圈,跟新郎抱着哭了很久,又互相安慰鼓励地笑。
顾南远远瞧着,惋惜之余也更加尽心,连每朵玫瑰的花瓣都要细细检查,力求至臻。
一直忙到晚上全部弄好,他才回到酒店房间休息,站在窗边小口小口喝着热牛奶。
想顾西洲。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空下来,脑子里除了顾西洲再容不下任何东西。
站在围栏外不敢靠近的顾西洲、雨夜车内抽烟的顾西洲、静坐在森林里的顾西洲、抢过购物袋付钱的顾西洲、形只影单立在廊下的顾西洲。
这些画面发生在短短的两个月内,顾南清楚地感受到了顾西洲的变化。
从前的顾西洲强势霸道,所作所为不容他人置喙,不会询问意见,更不会考虑他人感受。
现在的顾西洲礼貌平和,出言有尺待人有度,不仅会考虑他人感受,还学会了商量和尊重。
望着山脚平静的海面,顾南想,北大西洋让这里成为不冻港,顾西洲来到这里也沾染上温度。
反馈给顾南的,是悄然在心头滋生的蠢蠢欲动,顾西洲给他的感觉不再冰冷,而是满足、期待地蔓延到四肢百骸。
以至于只是简单想一想,热度飞快浮出脸颊。
顾南无奈地摸上腮边,他不想承认。
怎么三年过去了,自己还是这么没出息呀。
算啦算啦,不要考虑这个了,不然今晚都睡不着了……
转身回到房间进浴室,顾南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原来嘴角一直在上扬吗?
好吧,那就承认吧。
洗完澡,他爬上床进入甜甜梦乡。
第二天上午,他参加了一场此生难忘的婚礼。
也是这场婚礼,让他对爱产生了新的定义。
从最开始离开申市抵达弗洛伦萨开始,顾南一直认为爱都是完美的,只有在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状态下,两个性格契合的人才能以爱为名走到一起。
可在那几年,他走遍不同的地区,见识到不同的人。
开始对爱产生疑惑。
见过有情侣天天吵架的,顾南想,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见过中年夫妻互相对骂,妈呀,顾南简直想绕道而行。
见过年龄差异巨大的忘年恋,这这这这这合适吗?
他变得有些悲观,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纯粹、理想中的爱。
这世上的人大多都是因为金钱、世俗,或者难听点叫做得过且过。
这不是爱,这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无奈组合。
直到今天这场婚礼,顾南重新认识关于爱不同的定义。
教堂里全是盛装出席的宾客,他们压抑沉默,又翘首以盼。
帅气俊朗的Edward双手交叠在身前,站在白玫瑰所造就的宣誓台上,紧张到身体在微微发抖。
少顷,两扇雕刻着圣母玛利亚的桃木门轰然打开,年迈的父亲推着坐在轮椅上、身穿婚纱的女孩。
热烈的掌声排山倒海袭来,所有宾客起立欢迎。
沿途的小花童们将鲜花高高抛洒在空中,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下,温柔地落在女孩洁白的头纱上。
她画着明艳的妆容,哪怕瘦骨嶙峋也是全场最美的人。
入场,交换位置。
掌声再起。
神父流畅地念完婚礼词,抬起老花镜后面的浑浊眼睛,问出那句永世流传的话语。
“你是否愿意。”
当肯定的回答落地,他们将结为夫妻,新娘也将在明天接受安乐。
原来爱是这样,顾南恍然惊觉。
经得起不同,经得起差错。
更经得起生死。
从前的他看得太片面了。
哪有天生契合的爱侣?哪有从一始终的恩爱齐眉?
正是这世间的争吵、磨合、别离堆砌出一段又一段故事。
大家用各自不同的方式,摸爬滚打、千疮百孔地去爱。
大家都在跌跌撞撞走向自己喜爱的人,这个路途中,犯错、做错再正常不过。
在某些时刻爱其实都不太重要,就像这场婚礼,有人注定要消亡,就会诞生比爱更高阶的东西。
——因爱而生的勇气。
Edward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在最美丽的时机迎娶了他最爱的人。
人有一万八千相,爱有千千万万面。
剥去光鲜亮丽的皮囊,露出最本质的彼此,谁都不是完美的。
认清彼此的不完美,接受彼此的不完美,包容彼此的不完美。
这样就很好了。
顾南从教堂出去,认真想,或许自己也应该拥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将教堂里的祝福和欢声笑语抛在脑后,他一路跑回房间收拾行李包。
有好多话想跟顾西洲讲,顾西洲也在等他。
现在的顾西洲变得踌躇小心,如果顾西洲不敢迈出这一步,他来迈好了。
想到这里,顾南很开心很开心,如释重负地感觉充斥着全身各处,喜悦激动的心情想快点告诉顾西洲。
乘坐电梯来到大厅,他提着行李包没注意,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小朋友。
“抱歉抱歉。”这个挪威语说得挺顺溜的。
小朋友拉着他不让他走,顾南不明所以,问道:“怎么啦?”
小朋友看看办理入住方向,顾南也看过去,应该是他的妈妈。
顾南没明白,又问了一遍。
小朋友严肃地指指圣诞树,意思是想要最高处的拐杖糖。
顾南失笑,“你妈妈不让你吃吧?“
笑死,怎么有这么老城又别扭的小孩儿呀。
小朋友再扯扯他的衣袖,没摘就提前说:“谢谢。”
顾南觉得顾西洲小时候可能就是这样有趣的小孩,垫脚摘下那根大大的拐杖糖,偷偷摸摸塞小朋友手里,摸摸他的头,“圣诞快乐,小宝宝。”
刚迈脚,衣袖仍然被扯住。
只见小朋友在够得到的范围里,扯下一个金灿灿的小铃铛,“merry Christmas。”
还要秀英文呢?顾南俯身接过:“thanks。”然后回到车上。
天空阴霾低沉,沿着微弱的路灯下山,顾南开得更小心,也有点急。
俯瞰来看,莫里斯的盘山雪路上,只有他这一盏车灯。
只不过他在朝着等他的哥哥前行,这听起来很浪漫。
他与顾西洲的背上有悖德的枷锁,弟弟哥哥听起来也有血缘的脉络。
这些都不重要,顾屹为也变得……不重要。
天空渐渐下起大雪,顾南弯着嘴角驶进下坡的密林,奇怪的是,车子似乎不受控制起来。
哪怕轻踩刹车,车子还是保持原有的速度下滑。
在这过程中,顾南甚至清晰地听到防滑链压碎冰壳的清脆响声。
他很冷静地处理,保持三秒一踩,奈何太滑了,方向盘都不受控制了。
这种情况下不能胡乱搬动,只是运气不佳,道路上的冰雪并不会长得平整。
一个小小凸起就能让车子自己拐动着倾斜,几秒内就失控侧翻,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顾南找不到任何可以应对的办法,直到车子砰地一声撞上路边大树……
雪屑化作雪幕唰唰往下砸,转瞬将车子全部盖住。
少顷,雪堆中伸出一只细瘦的手。
“咳咳咳咳咳......”顾南从天窗里爬出,站在路边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因为系着安全带,侧翻那瞬他一直被紧紧扣在驾驶位上,连皮毛都没擦破。
只是现在该怎么办?
急急拍掉身上的雪,顾南望望后方,又看看前方。
天空不停飘落的雪花将他冻了个哆嗦。
车子肯定没办法再开了,现在的位置是半山腰,上山和下山的路一样长。
上山会消耗很多体力,这样恶劣的天气他不一定爬得上去。
所以顾南准确地选择了下山,下山可以碰运气,如果遇到别的车就好了。
这时顾南还没意识到问题严重性,他觉得只要走下去就行。
这条路根本没车经过,而且雪越下越大,几乎已经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
半个小时,他才走出一百米远。
糟糕的是当时被困在车里,他急急忙忙从车里爬出来,根本没来得及拿围巾。
冷风一直往脖子里灌,手也只能揣在在防寒服无法拿出,零下十几度的天,手裸.露在外不出半刻钟就会被冻伤。
然而众所周知,双手不仅人类使用工具的重要肢体,也是维持平衡的重要器官。
在齐膝深的雪地里本就难以前行,手还不能拿出来维持平衡,所以顾南走得很慢,幸亏防寒服的拉链可以拉到下巴,还不算太冷。
只是越往下走。越绝望。
暴风雪呼啸着刮过,雪片每隔几秒就要吹到眼睛里。
涩痛、僵硬。
顾南有些力不从心,因为寒冷而失温,力气也快消耗殆尽。
每次迈腿踩进雪里,都要用力才能拔出来。
费力程度就像是在泳池走路,每一步都包裹着重重阻力。
太累了,更不敢大呼吸。
冰冷的空气已经刺激得呼吸道生疼,顾南歇息几十秒,又继续前行。
只是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头晕眼花有点想吐。
这是脱力的表现,为此他这次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了十分钟。手指蓦地摸到一个圆球,是那个小朋友送的铃铛。
对,这里面有巧克力。
顾南急急掏出剥开送进嘴里,微苦的甜味在口腔化开,好吃,也是补充体力的好东西。
多亏这个小小的巧克力,他再走了几百米。
长长的雪道上,两侧挂满冰棱的松枝,他硬生生开辟了条杂乱逶迤的窄窄雪道。
只是半小时后,这次顾南是真的走不动了,一屁股栽倒在雪地里,望着天空大口喘气。
余光里,远远的山脚下亮着几户人家,那灯光看起来好暖好暖。
怎么办?
当时为了逃避不用手机。
怎么办?
如果有手机就可以打求救电话了。
怎么办?
要是冻死在这里,顾西洲就等不到他了。
这份期盼和寄托像是重新燃起了希望,顾南宛如一条毛毛虫,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出几米。
尽管人的求生欲望没有上限。
可顾南真的爬不动了,翻身平躺在雪地上,泪水刚从眼角滑出就凝固在眼尾。
不想死,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
他的哥哥顾西洲还在等他。
慢慢地,片片雪花错落地坠在身上,顾南无声望着天空依稀可见的繁星点点。
只是视野都快被冻住了,眨眼都变得困难。
好想哭,怎么这么倒霉啊。
连遗言都没办法留。
他哆嗦着张口,在嘴里冒出一团白汽中反复念叨,“哥哥我只跟你好,哥哥我们天下第一好。”
念着念着意识涣散起来,不觉得冷,只是很想睡觉。
大雪渐渐覆盖在他身上,盖了厚厚的一层。
现在要是有车过,说不定会直接碾过去。
顾南不想死得那么惨烈,自以为往旁边滚了很远,其实只是一厘米。
当然这个想法完全多虑,因为积雪原因这条路除了铲雪车没有任何车能走得动道。
就这样意识残存地蜷缩了不知道多久,暴风雪中忽然响起若隐若现的叫喊。
顾南蓦地睁眼,是幻觉吗?顾西洲怎么会在这里?
顾西洲在叫他的名字!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起来,顾南尝试张嘴回应,却只发出了一缕低哑的气音。
他往前爬,没两下又栽进雪地。
真的不行了真的没力气了。
恍惚间,余温尚存的手指钻进外套,他哆哆嗦嗦摸出那枚小铃铛。
清脆的碰撞声被风带走,飘了很远很远。
只是与此同时,顾西洲的呼喊消失了……
顾南不死心地将铃铛摇了一遍又一遍。
静谧昏暗的山林里,不断泛起微弱的涟漪:
丁零……
丁零……
丁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