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就这样在医院度过, 谁都没有记得。
白天顾南很忙,他要开车回去做饭,因为白人版的中餐太难吃了, 他想给顾西洲做好吃的、营养的。
顾西洲让他别来回跑会很累,顾南很坚持, 拥有一套自我认知的说辞。
“在外面买饭不利于你身体恢复, 而且我觉得一点都不好吃。”
后半句让顾西洲同意了, 但还是不让顾南在手指康复训练时出来。
这天上午,顾南躲在里间门后听到一声模糊的闷哼, 管不了那么多唰地开门出去。
顾西洲闻声看来, 护士也在。
只是一眼, 顾南吓得愣在原地。
脱了特殊材质的绷带,顾西洲双手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眼前。
简直恐怖!
手背上遍布大小不一的坏死组织, 斑驳脱落成一个个小洞,血红的肌肉下还能看到森森白骨。
原本修长的十指高高肿着,乌紫的指关节上卡着金属器具, 在橡胶绷带的作用下正在练习张握。
十指在指套带动下规律收缩, 血迹从各个小洞渗出, 护士用棉球擦掉, 再擦掉,不停地擦掉。
这得多疼?这得多难受?
顾西洲喘息了下,半阖着眼睛:“顾南,进去。”
护士听不懂中文, 频频望后望,但一直调整着顾西洲的手指。
在崩溃的眼泪滚出来的前一秒, 顾南疾步迈回里间,后背抵着僵硬的门板发抖。
很久之后, 房门敲响两声。
他急急抹掉眼泪开门,以为是护工没想到是顾西洲,他的手已经重新被包了起来。
顾西洲抬腕,揉了一下他的头,“说了别看,现在哭了怎么办。”
顾南栽进他怀里,翻来覆去地说对不起。
“只是恢复期而已。”顾西洲用下巴轻轻蹭着他额头,“不疼,皮肤也会长出来。”
“我不这样了。”顾南胡乱揉着眼睛,意思是我不哭了,害得顾西洲再担心,“你快回病床休息。”
“笑一个吧。”顾西洲杵着不动,“我现在又有点......”
后半截话咽回喉咙,顾南迷茫抬头,看见顾西洲神色很紧张,细微表情还透露着一股微妙的急躁。
“你.....怎么了?”
顾西洲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没办法牵起顾南的手,只好亲昵地在他发心落下一吻,改口道,“没事。”
刚刚那幅神情分明不是没事,想起从大衣里滚出来的药,顾南暂时按下不表,看心理医生至少也要等手伤恢复,他扯着顾西洲的衣服下摆去到外间病床,附身小声说:“我给你吹吹,按一下手?”
顾西洲拒绝:“不用。”
“按起来也疼吗?医生说要多活动,活动神经才能更好恢复。”
“想躺下,想你躺在我身边。”
顾南脱掉鞋子,顾西洲给他让出了很大一片空位,揽着他的腰深深吸口气,“这样能缓解很多。”
不是缓解疼痛,而是缓解看到你哭,看到你不高兴而产生的巨大的焦虑。
近距离下,顾南频率很低地眨眼,“要睡一会儿吗?你很累。”
顾西洲目光灼灼:“想看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看着你就好。”
三年来难以入眠的深夜,他曾无数次在孤枕上辗转,盯着空荡荡的身侧,更有无数次幻想顾南躺在旁边,或安静沉睡,或像现在这样,睫毛轻颤地望着他。
昔日梦境跋山涉水跨越数个陌生国家,这才得偿所愿地停留在眼前。
顾西洲抬起麻木的指尖,轻轻抚摸过面前人的乌黑发丝:“一个人生活的时候有没有害怕?”
“偶尔。”顾南答。
“什么时候?”
“有次半夜停电我不知道。”顾南回忆说,“走到卫生间发现摁不亮灯,整个屋子都摁不亮。”
顾西洲将他按进怀中,“然后呢。”
“幸好家里有火柴,幸好火柴是长梗的可以燃很久,不过上完洗手间我路过镜子,看到里面的自己觉得更吓人……”
那是刚到挪威的第一年,人生地不熟,又是陌生的房子。
小镇往往隔几百米才有一户邻居,更不可能在大半夜去找隔壁老奶奶借手电筒什么的。
心揪得慌,顾西洲磨着他耳朵尖,“后天出院了。”
顾南“嗯”了声。
顾西洲说:“我想跟你住在一起,可以吗?”
顾南茫然抬眼。
这让顾西洲会错了意,白白抛出诱人的饵,“如果再停电我会陪你。”说着,他用鼻尖对上顾南的鼻尖,“房门口有警报系统是不是?不停电你也害怕,如果我在就不用担心这些。”
顾南抖着簌簌的睫毛。
顾西洲又说:“生日快到了,今年的礼物可以送我这个吗。”
喉咙哽了瞬,顾南怪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我以为你会说枕头。”
“想要。”顾西洲立马说,“给我。”
还挺霸道。
顾南脸皮发热:“知道了,你快休息吧!”
心情好连疼痛都可以忽略,哪还管什么休息,顾西洲精神奕奕,“去酒店把烟扔了,没看到那些礼物吗?”
当然看到了,套房里的起居室里足足有十几个新旧不一的礼品盒子。
各个品牌,也有手工的。
干嘛特意问这个?顾南转念一想:“难不成那也是烟?!”
与繁华的世界断联三年,难道世界进化到这种程度了吗?
顾西洲觉得好笑,又觉得顾南傻气,想想又觉得对,顾南从小在什么都不缺的坏境中长大,再好的东西也不觉得惊奇,礼物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东西,自然不会往这处想。
不过人得意,就容易忘形。
“那是我买给你的礼物,有时候找过去看到这些,觉得适合你。”顾西洲淡声说,“有你喜欢的花种子,也有你喜欢的设计师设计的小玩意儿。”
“有的想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你,有的当时就想送给你。”
“找过去?”顾南问,“什么意思啊。”
顾西洲笑容凝固一瞬,“ 走过去,偶尔看见。”
顾南没当回事,却在顾西洲这样慢慢悠悠的说话腔调中眼皮沉沉。
察觉到他的睡意,顾西洲轻轻吻了下他的眼皮,“睡吧。”
“待会儿记得叫我......我要回家做饭......”
叫是不可能叫的,整个上午,顾西洲就这样静静看着他。
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多,顾南起床后非常有脾气地剜了顾西洲一眼,顾西洲清咳着转过脸去,一副不敢作声的样子。
日子过得飞快,眨眼间便到了两天后出院的日子。
顾西洲的手通过了医生测试的各项指标,只是戴着特殊的医用手套。
作用是:不渗液、防感染、利活动。
顾南心里松泛不少,返程时终于有心情打量起巴博斯这辆庞然巨物。
之前没离开申市前他一直都对车子不感兴趣,家里司机众多怎么着轮不到他开,自己生活这几年对车子熟悉,也有了比较性。
这车简直像坦克,酷极了!
更“酷”的是,顾西洲仰靠着副驾驶的椅背上,正在吞云吐雾。
顾南凉凉睨他一眼,“哥哥,不要抽了。”
顶着一张好看的脸,说令人胆寒的话。
闻言,顾西洲立刻将烟头灭在车载烟灰缸里,转移话题地说:“隔壁房东什么时候回来?她喜欢什么车。”
“这件事你不要管了。”顾南打着方向盘,“前几天我告诉奶奶车坏了,她说早就送给我了,不要我赔。”
“那怎么能行。”
顾南觉得抽烟的顾西洲哪哪都不顺眼,干巴巴地说:“我给奶奶转钱她不要。”
顾西洲存疑:“什么时候转的。”
这几天顾南天天待在医院,自己怎么没见着?
说来说去就是担心没钱花,顾南又觉得好笑,“用你的手机登录银行官网转的啦,她把钱退给我了。”
顾西洲暗自思忖半晌,婉转地说:“钱都是你的。”
是的,GK集团真正大佬正在当司机。
顾南拒绝:“哥哥,我有钱花,不要你的。”
“你喜欢这台车。”顾西洲不知道怎么讨巧送出。
“开出去好拉风。”顾南看了眼左侧后视镜,“沿途所有人都在看我们。”
顾西洲笑:“这是你的。”
“我不要。”顾南抓紧方向盘,“我知道你想送给我,但是我不要。”
顾西洲瞟了他一眼,没吭声。
顾南觉得这样的顾西洲好有趣,他似乎完全掌握了顾西洲的喜怒哀乐,想了想说,“你把烟戒掉我什么都要。”
顾西洲嘴唇张合一下,又什么都没说地看向窗外。
中途顾南去超市买了很多东西,并且不让顾西洲下车。
主要是顾西洲用的,拖鞋、睡衣什么的。
接着两人回到家,院子积雪好深好深,屋脊全是“奶砖”。
大门口,顾西洲熟稔地将小灯放进灯罩里,顾南恍然大悟,“路灯是你修好的吗?”
才为了戒烟的事关系紧张,顾西洲罕见地邀功,但又装不出那种感觉,仍旧是平平淡淡的,“嗯,因为分不清电路,点被电到。”
顾南眯了眯眼睛:“我记得你物理和化学最好,回回竞赛全国第一。”
“......”
家里长久没人就把地暖关掉了,房子很冷。
顾西洲先开地暖,然后慢条斯理穿上自己的新拖鞋,拿着自己的新杯子去烧水。
顾南则去温房看他的花儿,模拟日光灯和暖气忘记关,再加上几天没打理,大家都想开了......
本来许多品种是要维持花期等春天的,还有一些是客户的……
顾西洲给他端来温水,顾南喝了口,一脸头疼地剪了几朵准备插瓶子里,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哥哥你喜欢什么花。”
惊喜说来就来吗?顾西洲不动声色地问:“有没有黄玫瑰。”
都多余问,一眼望去就能发现没有。
顾南假装没听到,继续剪花。
回到房间,他坐在餐桌边修建枝条,顾西洲寸步不离地等在他旁边。
顾南又想起那瓶见底的药,再看看身旁不愿离开的顾西洲,心中暗暗有了计较。
将花全部插好,他把瓶子推到顾西洲面前,“好看么,哥哥?”
顾西洲回答:“很好看。”
隔着桌子,顾南托着下巴认真看着他,“没有黄玫瑰我也原谅你。”
顾西洲刹那抬眼。
“每个人都会犯错,我也会犯错。”顾南说,“之前看过一部电影。”
“电影说如果喜欢温柔的人,那就从一开始就应该找温柔的人谈恋爱,你不那么温柔。”
听到这里,顾西洲脸色都变了。
顾南轻轻用手覆盖上他的手背,“你不那么温柔,但是我喜欢你,我接受这样的你,不会强迫你变得温柔,你也不用强迫自己变得温柔。”
人与人在一起,打比方说,要是不喜欢喝酒的伴侣,那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去找喝酒的人来相爱,等吵架时再用这个点去攻击,这很没意义。
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个体,倘若力求对方完美,大概得去小说画本子里寻,但偏偏这些东西里的人物更离奇。
接着,顾南不紧不慢地说出最要紧的事:“哥哥,等你手再好一点,我们去看心理医生吧。”
顾西洲垂着薄薄的眼皮,“如果你发现我并没有那么好,你......”
“你没有不好。”顾南赧然道,“你对我很好。”
日子过得稀松平常,其实还有许多事情未解决,但现下应该去做饭。
顾南脱掉外套,顾西洲又要一起。
顾南奇道:“哥哥你真的会做饭吗?”
顾西洲默了片刻:“不会。”
“那之前我做鸡汤的时候你还装模做样的要帮忙……”
“想挣表现,你可以教我。”
“......好的心意我收到了,我也想教你来着。”顾南推他出去,“但是你的手不能碰水,你出去吧,累的话就去......床上休息。”
最后这个“床上”说得比蚊子声音还要小。
顾西洲没坚持帮忙,自行出了厨房。
因为之前在这个家里留宿过一次,房间格局和摆设早就深深刻在心底,唯独卧室一直关着门无法看到。
天知道,有多肖想。
推开门,瞬间就闻到昏暗的空气中弥漫的花香气息。
清新、带着沁人心脾的甜意。
卧室跟整个房子的风格一样,都是简约的北欧风格。
地毯踩上去软软的,衣柜门在右手边,床上有很多抱枕,床头柜上摆着夜灯。
顾西洲在床沿坐下,把小夜灯捻亮又熄灭,最后半躺在枕头上,深深嗅着独属顾南的味道。
因为就是很普通的双人床,晚上睡觉时两人难免挨着蹭着。
顾南怕碰到顾西洲的手,缩成一团离得很远。
顾西洲不想离他远,若无其事地贴过去。
一贴一挪,耳鬓厮磨。
身体交错着暖暖的温度,不一会儿就变得火热。
橘色小夜灯散发着温暖昏黄的光,顾西洲忽然坐起,预告般地说,“顾南,我想抽烟。”
20%是烟瘾,80%是性.瘾。
前者压后者,后者压前者。
顾南一动不动,假装很冷漠:“不准。”
顾西洲附身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分开时说:“手疼。”
顾南眨巴着眼睛:“你骗人。”
顾西洲叹口气:“那我去睡沙发。”
顾南不理解:“不让你抽烟就去睡沙发,你威胁我。”
“......”
没办法,顾西洲重新躺下来把他抱进怀里,摁着他的后腰贴紧,着重感受了下,又翻身坐起,“知道了吗,所以我想抽烟缓缓。”
顾南目光闪躲:“那你去吧……”
冷风和烟在某些时候是清凉败火的好东西,几分钟后顾西洲漱过口,回来躺下。
这下两人都离对方远了些,只是再远这床也就那么小。
阔别三年再同床,谁都睡不着。
不经意小腿擦过、呼吸交错、腰胯触碰。
顾南感觉自己也被撩起了无名火,他发誓,他真的只是回想了短短几秒。
然而顾西洲又坐起了,又出去抽烟了……
透过窗帘缝隙,顾南看到不断飘落的大雪,披着小毯子爬起来。
开门声引得顾西洲转头看来,保证道:“这支抽了不抽了。”
积雪的屋檐下,顾南张开毯子将顾西洲也裹起来,放肆又矜持地问,“烟还有这个作用吗?”
还能抑制性.欲吗?
顾西洲垂眼看了下:“应该可以吧。”
顾南覥着脸踮起脚尖:“那给我试试。”
闻言,顾西洲咬着烟蒂浅吸了口,扣住他后脑勺吻上他的嘴唇。
缕缕烟雾缓慢地从两人嘴角溢出,又在唇舌搅动中化为甜蜜的苦涩。
分开,顾西洲暴露本性,冷冰冰地说:“只这一次,不准自己偷偷尝。”
顾南舔舔湿润的嘴唇:“味道好好。”
顾西洲眉头微蹙:“顾南,别闹。”
温暖毯内,顾南指尖轻抬,悄然划过他劲瘦的腰,“哥哥再来一下,这次不要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