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顾南连铃铛也摇不动了, 靠着厚厚的积雪瘫坐在地上。
如果真的要死在这里的话......
他缓缓抬起手,在身旁平整的雪面歪歪扭扭地画出一个笑脸。
然而就在这时,天空忽地漫出缕缕绿色极光, 急促脚步由远及近。
雪映亮的道路尽头,顾南恍惚看见, 顾西洲正在朝他跑来。
好像梦境啊……
再眨眼, 身体已被热烈地拥住。
顾西洲跪在他面前, 急切地扫落他脸上、身上的雪花,“顾南?顾南?!”
顾南认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齿缝中飘出气音:“哥哥?”
顾西洲立刻将手套摘下给他戴上, 绕过双肩把他从雪地抱出来。
急促的呼吸在耳边炸开, 在顾西洲做这些事的过程中,顾南看到顾西洲颤抖的指尖, 也看到一滴水花没进雪地。
僵硬的身体被背起来,胸口贴着背脊有些气重。
“有没有哪里痛?有没有不舒服?”顾西洲背着他,“别怕, 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顾南睽违已久地感觉到了温暖, 顾西洲的脖颈有汗, 他挪开一点。
顾西洲带着恳求:“别睡, 顾南,跟我说话!”
一旦温暖就想睡觉,顾南昏昏沉沉地:“哥哥……”
还会自主意识,那就证明没有大碍。
紧绷的心弦松懈下来, 顾西洲深浅不一地踩进雪地:“靠在背上休息,不要睡觉顾南。”
顾南不知道, 他嘴唇都乌了。
“车子侧翻......我爬出来......下山。”他断断续续地磕巴,“听到你叫我了......可我走不动了......”
“没关系, 没事,坚持一下我马上带你去医院。”顾西洲说得也很吃力。
积雪厚达膝盖,背着一个一百多斤的成年人前行非常困难。
“我想跟你说话。”顾南抱紧他的脖子,“我回来就是想跟你说话。”
顾西洲埋了下头,停顿片刻,“那你说,乖乖的别睡觉。”
又控制不住地哽咽问,“有没有哪里痛?”
“没有,我没有受伤......”意识稍微回笼,顾南眷恋地在他后颈蹭了下,“哥哥你再背我一小会儿,我自己下来走。”
“不行。”顾西洲喘出大团白汽,“听话。”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人,顶着暴风雪相依为命。
身体回暖,顾南也精神了许多,像疲倦的小狗一样趴在顾西洲的肩膀,“你是不是听到了铃铛。”
顾西洲:“嗯。”
“我摇了很多次,以为你找不到我了。”眼角滚出一滴带着温度的眼泪,顾南这才后怕,“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顾西洲停下脚步,侧脸往回望,“别哭,现在我没办法给你擦眼泪。”
顾南不哭了,重新把脸埋回顾西洲的颈窝,“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你。”顾西洲继续吃力地前行,“不要道歉也不要怕,任何地方我都会来接你。”
“可哥哥……你怎么会来……”
怎么会来莫里斯山?不是在酒店休息吗?
“你说过婚礼结束就回来,所以我来接你,到了山脚发现下大雪。”顾西洲累得鬓角流汗,在胸膛不住起伏中说,“所以我就上来了。”
听得懂藏在这些简单描述的深意。
比如我来接你,是我来等你。
比如我就上来,是我找上来。
“你不怕我根本没回来吗。”顾南更后怕,“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很可能会被困在这里。”
是的,这种概率还非常大,雪是顾南从酒店离开后才下的,一般人见这么大的雪通常都会选择滞留在酒店。
望着布满积雪的前路,顾西洲短促地笑了下:“你不是贪玩的人,从小到大你都按时回家。”
“还记得曾经我教给你的吗?”
“记得。”顾南流着无声的泪,一句一句地阐述,“去哪里都要告诉哥哥,不能乱跑、不能吃别人给的东西,不要跟陌生人说话,要按时回家,遇到危险要马上告诉哥哥或者保镖。”
说完这么长一串,顾南哽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眼眶通红紧紧靠着顾西洲,打湿的眼泪簌簌唰过。
“所以不要道歉。”顾西洲回应道,“是我来晚了。”
心头滚烫地像是溺进了热水里,顾南哆嗦着嘴唇,悄悄在他颈脖贴了一下。
“偷亲我?”顾西洲喘息着笑出声。
刚刚还想说话的顾南现在一个字也不说,变成一只恢复了体力、乖乖趴在背上的鸵鸟。
防寒服兜帽那一圈毛将他脸颊全部掩住,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顾西洲回头看了眼,又步履不停地前行。
半个多小时过去,顾南已经能感觉到自己双腿,要自己下来走。
顾西洲虽然力竭,但是没有放,呼吸越来越沉重地扣紧他的大腿。
山脚近在咫尺,几百米远的路边停着一辆顶部盖着厚雪的巴博斯G900。
休息得足够,顾南声音都大了许多:“哥哥,你换车了。”
因为要装花和绿植,顾西洲做好万全准备,换了这辆空间更大的巴博斯。
他没有回答顾南的话,因为他感觉到他的双手变得非常脆。
顾南发现顾西洲喘得非常厉害,他小幅度挣扎着不要背了。
这次顾西洲允许了,拧着眉毛语不成句地问:“自己能下来吗?”
顾南没明白,当脚踩上雪地时,痛得脸都扭曲了。
脚底就像千万根针扎同时扎那般。
等这波密密麻麻的疼痛稍微缓解后,他发现了顾西洲的不正常。
因为顾西洲的双手正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垂在腿边,两只手背都变成了黑紫色!
这是三级冻伤的表现!
黑紫色代表组织坏死,若不及时救治会导致伤残,严重甚至会截肢!
顾南猛地明白,手套!
顾西洲把自己手套给了他,背下山这一个多小时的路途,顾西洲的手全程都裸.露在暴风雪中。
顾西洲不藏起来,是因为他的双手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
只呆楞了这么一瞬间,顾不得浑身酸痛,顾南唰地把手套摘下来重新套到顾西洲......又停下了……
他不敢,可能会把顾西洲的手指碰掉……
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顾南倏地拉起顾西洲手肘,“哥哥我知道最近的医院,我来开车,快点我们快走!”
坐上车,他先是打开空调系统将温度设置成最高,把前排所有出风口对准顾西洲的手,座椅加热靠垫加热通通打开。
顾西洲似乎感觉不到疼痛那般,告诉他:“不用着急,没事。”
顾南没有着急,甚至称得上面无表情,哪怕他的腿绵软无力,浑身刺痛得不行。
飞快附身从顾西洲外套里找出手机,拨急救电话的同时猛踩油门,巴博斯宛如一头匍匐在雪地里的猛兽,轮胎瞬间锵起两扇雪雾猛地窜出。
平常遇到糟心小事,顾南会伤心会哭闹,但在大事面前他无比利索冷静。
这得益于从小接受的良好教育,还有两位哥哥的言传身教。
平时蹩脚的挪威语也在这时说得流畅丝滑,虽然有些急。
“你好,我的哥哥双手被急性冻伤了,现在我们正在赶往医院的路上,麻烦请医生提前做好急救措施。”
回温带来了剧痛,顾西洲靠在副驾驶上,呼吸沉重地吸了口气。
顾南还有时间抽空看他,不停安慰道:“哥哥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哥哥你等我一下。”
急性冻伤若不及时医治,最好的情况是部分组织坏死,最坏的情况是截肢。
这些年挪威冻死人、冻伤人的新闻时常发生,顾南不敢想,顾西洲要是没了双手……
他将油门踩到底,速度更快。
旁边,顾西洲往前倾了点,虽然脸上没有表露出疼痛神色,但他整个人宛若刚从水中捞出。
英俊的眉眼湿浸浸的,嘴唇跟脸色一样白。
在极端恶劣的天气找了那么久,又消耗所有体力负重那么久。
“没事,顾南。”就这样他还在宽慰,“没关系,看路慢慢开。”
巴博斯性能优越,半个小时的车程缩短到十分钟,
顾西洲立马被送去急诊,顾南则去缴费、办理手续、询问医生。
这一切他都做得有条不紊,弄好这些他冲回急诊走廊,这才喘着大气在椅子上哭出来,哭得发抖哭得难以呼吸。
路过的护士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摆摆手,擦干眼泪强迫自己安静下来。
幸好送来得及时,医生说再冻几分钟大部分组织坏死只有截肢。
顾西洲转入病房,双手已经被特殊的医用绷带包了起来,只露出部分乌紫的指尖。
顾南坚强得很,给顾西洲脱衣服、换病服,急急忙忙联系护工,又要去药物站拿药,还要去物品商店买必需品。
对,还要去酒店给顾西洲拿换洗的衣物。
顾西洲瞧着他像个小蜜蜂一样进进出出,半坐在床上说,“顾南,过来。”
闻言,顾南立马跑到床边很紧张地问,“是不是麻药时间过了?是不是很疼?我去叫医生。”
“不疼,没事。”顾西洲不能用手,往前坐了点,“给顾屹为或者容朗打电话,让他们过来。”
“你这样不行,你一个人不行。”
顾南心头一颤:“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我也可以照顾你。”
他着急忙慌说了一大段话。
“我有自理能力而且现在不忙了,我每天都很空,我不想给他们打电话,我要照顾你,你是因为我才这样的,就算不是因为我我也要留下来照顾你,我不怕累我也不辛苦。”
顾西洲再往前坐了一点,“还怕我吗?”
顾南眼睛瞪得像铜铃,猛摇头。
“停下来抱我一下可以吗。”顾西洲看着他的眼睛,语气肯定地轻喃,“冻在雪地里都没哭,刚刚却哭了......”
眼眶刹那涌出一股热流,顾南万分小心绕开顾西洲双手,倾身环住他脖子,“对不起,哥哥,你又为我受伤……”
海南枪伤差点废了肩膀,现在又差点废了双手。
幸好不用截肢,幸好坏死的组织不多。
这些危险境地,自己一直安然无恙,顾西洲次次没有好下场。
可人就是这样。
可以为爱做出许多惊天动地的蠢事,也可以为爱做出许多感天动地的好事。
这次位置调换,顾西洲将下巴放在顾南的肩上,鼻尖蹭着顾南颈窝,“你没有做错,你做得很对,我还不知道你会飙车。”
“怎么还有空说这些啊......”顾南哽咽道,“你不疼吗。”
当然疼,十指穿心的疼痛每一秒都在翻涌,只是暂时被麻药压制住了。
“手没了还可以活。”顾西洲无比平静地说,“你没了我就活不了了。”
如此直白热烈的情话响在耳边,顾南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更紧地抱住顾西洲,“对不起,对不起哥哥。”
“我会买手机,以后每次出行我都会跟你联系,我会小心的。”他语无伦次地说,“你要快点好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顾西洲喟叹一声,闭了闭眼睛。
“医生说要住一周的院。”想起什么似的,顾南从怀抱里退出来,“你的生日要在医院过了。”
“这些事不重要,你不要顾屹为来也不要容朗来。”顾西洲问,“那你每天都在这里吗。”
顾南茫然一瞬,“我要去哪里……”
顾西洲还有心情笑,“那就行了。”
“不要走,顾南,留在我身边。”
房门吱呀一声,护士进来了。
顾南赶紧站起,紧张到手脚没处安放:“那个哥哥,护工明天才来,我现在去酒店给你拿衣服,晚饭你想吃什么我一起带过来。”
“你吃什么我吃什么。”顾西洲扭头对护士用英文说,“麻烦带他去检查一下身体。”
除了脚趾头冻肿了,顾南身上其实没有任何伤痕,但顾西洲很坚持,他不得不跟着护士去做检查。
拿着报告回到病房,顾西洲才准许他离开。
开着巴博斯先去酒店,又回家换衣服带东西,中途还给保险公司打了电话,接着绕道去餐厅买了两份难吃的中餐,折返回病房,速度快到顾西洲都惊诧。
顾南提着大包小包,长长舒了口气:“你住的酒店房间里面有好多烟,我都给你扔掉了,还有几个打火机也扔掉了,从今天开始你的手不能动就刚好把烟戒掉吧。衣服我给你带了全套,毛衣裤子袜子还有......内裤,饭可能不太好吃,但是你也要吃一点。”
“好了哥哥。”拖过椅子一屁股坐下,他说,“现在我们开始吃饭吧。”
顾西洲问:“打火机也扔了?”
有个打火机挺贵的,86万。
为了表决心,不清楚价钱的顾南点点头:“嗯。”
顾西洲无所谓:“好,那就戒吧。”
顾南摘掉保温盒,第一次给别人喂饭,他不知道顾西洲的手还是可以活动的,而且医生建议多活动。
但顾西洲装得很像,时不时就皱起眉头。
当然现在他还能装,两个小时后麻药过去,他就用不着装了……
钻心疼痛让两只手的每个毛孔都泛起剧烈的灼烧感,就像涂满了辣椒油那般。
这是正常现象,顾南不知道该如何缓解顾西洲的疼痛,他给顾西洲擦拭完脸颊,就埋头凑到顾西洲手上,不停往上面吹气。
这根本不顶事,顾西洲让他到病床来,顾南脱掉鞋子爬上床。
两人紧紧依偎到半夜,顾西洲自己坐起来,顾南也跟着一起。
明恋的病房里,顾西洲气息急促地问:“顾南,我能不能抽支烟?”
看着他额头细密的汗珠,顾南鼻腔涌起一股酸楚,明白顾西洲肯定是疼得受不了了,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顾西洲喘了下:“之前穿的外套里面有。”
顾南赶紧找出来,又扶起顾西洲到窗台,给顾西洲点燃。
尼古丁的确能够舒缓神经,也能缓解那么一丢丢的疼痛。
顾南陪着他抽了好几支,顾西洲自己去刷牙。
天亮时分噩梦来临,因为双手部分组织坏死,顾西洲需要戴特殊的握力指套进行康复训练。
这个东西底层是柔软贴肤的皮革,但每根指套上都有引导握力器械的金属,手背上缠着数根可收缩的橡胶绷带。
当护士带着这个东西进来,顾西洲一眼瞧见,下一秒便主动说:“顾南,你去里间休息,这里留护工就行。”
顾南不明白,但照做。
一小时后他出来,发现顾西洲大汗淋漓地躺在病床上,整个人都泛着一股刚刚经历过巨大痛苦的苍白。
顾南蓦地明白,原来康复训练这么痛苦。
他小心翼翼靠近病床,这下连碰都不敢碰顾西洲。
他装作毫不知情,顾西洲转过脸:“我还想抽烟,可以吗?”
别说是烟,就是顾西洲现在要抽鞭炮顾南都会去买。
印象里的顾西洲永远不动声色,顾南从没见过他痛得这般呼吸难抑,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大约他的自责太明显,顾西洲没去抽烟,下床半蹲在他面前,试探地问:“怎么了。”
顾南侧过身体,“对不起,我以后......”
以后怎样谁都不知道,这次下山翻车只是意外。
“顾南。”顾西洲低低叫他名字。
顾南抬眼看他,小声哼哼:“嗯?”
“从前我学业有成,后来掌管集团,再后来解决顾政希他们。”顾西洲轻声细语,“这些事让我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感。”
“但这些成就感远远比不上我在雪地里找到你那一秒。”
“听到你还有呼吸,摸到你脸颊还有温度,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那么慌乱还能把车开得那么稳,那么慌乱还记得住我手机密码,知道给医院打电话。”
“我找到你的那一刻,我甚至都没想到应该提前联系医院。”
“你很冷静,你很聪明。”
“不要自责,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手伤跟你没关系,如果你待在山上没有下来,我也会被困在哪里,也是你救了我。”
“无论你有没有下山,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一遍遍地找你,直到找到你为止。”
“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在胜过一切。”
“我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情,你只需要静静坐在这里就好。”
“如果有些地方让你不舒服,你要告诉我,我会不断纠正自己。”
“当然你也要听话,比如现在我让你不要哭了。”
“就不哭了,好不好?”
顾西洲这样剖白,顾南哭得更厉害,抓住顾西洲的肩膀,将额头抵上顾西洲的额头,在细腻的温热中轻轻辗转。
带着浓重鼻音,姗姗来迟地说。
“哥哥,我只跟你好,别人都不要。”
顾西洲微笑着闭上眼睛,从心尖肺腑呼出灼热绵长的气息,“谢谢你选我。”
“谢谢你,顾南。”
——这一刻爱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