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已经入座,现场的氛围很是怪异,像是盖着一锅沸水,所有声音都闷着,闹不上台面。
要知道,当初高尔夫球场会所的艳照门闹出的动静可不小。
这对叔嫂的事情人尽皆知,今晚多少双眼睛等着看热闹呢。
顾屿桐瞥了眼那个礼盒,客气道:“先入座,这礼待会儿再看也不迟。”
“怎么?”纪琛逼近了一步,气势不容轻觑,“是看不起这份礼,还是看不起我这个小叔子?”
Alpha的声音不怒自威,引得全场宾客投来视线。
“哪里的话。”顾屿桐不想在这里正面和他起冲突,只得亲自走到侍者面前,打开了礼盒。
柔顺的艳红色丝带缠绕上顾屿桐的指尖,触感分外熟悉。
他眸光一震,那晚凌乱荒唐的记忆纷至沓来,礼盒上的这截丝带缠过他的腰,他的腕,他的腿,甚至还有他的……
“你。”
顾屿桐稳了稳心神,抬眼望向纪琛。
纪琛握住丝带的那头,就像那晚一样,骤然发力,猛地一拽,害得顾屿桐险些站不稳身形。
“继续拆。”
顾屿桐微微有些慌乱地松开那截丝带,避免和纪琛有过多的直接或间接接触。他转而揭开礼盒,让里面的东西亮了个相。
纪林扣住顾屿桐的手腕,轻轻把他往后一带,护犊子一样站在他跟前:“什么好东西,不如也让我看看?”
天鹅绒的礼盒内部摆着一瓶酒。
罗曼尼康帝干红。
年产量仅四千到六千,二十万一瓶,是世界级的顶尖葡萄酒。
只是这瓶看上去已经开过了,不像新的。深红酒浆从瓶口微微渗出,湿润而奢靡,滴在雪白的绒垫上,像是一朵开了苞的花。
那晚的事前准备,顾屿桐就是用的这瓶酒的瓶口。
酒意上头,他甚至还把酒塞塞好,黏在纪琛身上喊他摸摸自己。
此时的顾屿桐紧咬牙关,脸上缓缓浮出臊人的烫。很难不去猜纪琛送这个的意图。
周围人都不明所以,只有顾屿桐和纪琛两个当事人才能参透的暧昧气氛悄然弥漫开来。
“这酒口感轻盈,单宁细腻,入口是黑樱桃和覆盆子的果香,酒体强劲,香气澎湃,余韵绵长。”纪琛若无其事地介绍着这瓶酒,唇角勾着浅浅的笑,“因为价格昂贵,会品的人也很少,所以这酒并不适合所有人。”
纪林懂酒,更懂纪琛想表达什么。
他从侍者手里接过酒,笑了笑:“懂酒的人这么多,可也不是每个懂它的人都能拥有它。再怎么会品,要是得不到,那也只能站在酒柜外饱饱眼福了。味道再好,价格再贵,总归有个持有者不是吗?”
“说得对。”纪琛并不把纪林的挑衅放在心上,徐徐道,“但它的昂贵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口感和风味,更在于它的配额制度。产量有限,名额珍稀,不是有心就能买到的。”
有心,有权,有钱——三者缺一不可。
谈话间暗流涌动,火药味十足。
顾屿桐被呛得厉害,额角突突,对纪林说:“先把……这酒收好吧,流程快开始了。”
纪琛不依不饶,忽然发难:“慢着。”
纪琛转而看向身后的刘右等人:“叫你们备礼,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
刘右明显也是一愣,这酒是纪琛自己捎上的,礼盒和捆束的丝带也统统都是他本人亲自上手的,怎么这会儿又责难起他们来了?
纪琛的表情很淡,看不出怒意:“送礼自然得求新求好,你们这么敷衍了事,是存心想让外人说纪家的闲话?”
刘右看向纪林手里的那瓶酒。
他好歹也跟了纪琛这么多年,终于连猜带蒙地摸清了纪琛的想法。
“纪总抱歉,是手底下的人做事马虎,把已经开过的酒装了进来。”
此时此刻,刘右的话代表的就是纪琛的意思。
他走到纪林面前,礼貌一笑,随后把这瓶酒收了回来:“纪先生,这瓶酒已经被人开过了,实在不适合送人。待会儿我们派人会送新的来,您见谅。”
至此,纪琛的目的达成。
豪车和美酒,他可以随便送,唯独他用过的不行。
是示威也是警告。
处于暴风中心的顾屿桐越过纪林的肩去看纪琛,恰巧纪琛也在看他——那是一种极为深沉、危险,包含侵略欲望的眼神。
纪林硬着头皮,沉声道:“纪琛,今晚在场的都是纪家亲友。你有些事情别做得太过分。”
气死亲生父亲、强迫自己嫂子、当众挑衅亲哥……再离谱再过分的锅都已经被扣上了,还差这一件?
“怎么会。”纪琛整理着腕间的表带,往内场去,“证婚词我都准备好了,今天是特地来祝贺大哥大嫂的。”
和顾屿桐擦肩而过时,纪琛脚步一顿,停下,笑道:“嫂子,你脖子上是什么?”
顾屿桐不是没领教过纪琛的手段,惹恼这样的人还想顺利脱身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既然他选择无视纪琛在高尔夫球场上警告过他的话,那么后果自然也得自己亲自来承担。
他下意识去摸脖子:“多谢关心,蚊子咬的。”
他身上的疤痕消得很快,那晚纪琛凶态毕露的时候,顾屿桐骤然反抗,好声好气地哄他:除了脖子、脸以及其他任何裸露在外的部分,其他地方想怎么咬就怎么咬。
劝是劝住了,但也没完全劝住。
颈侧不可避免地还有一些浅红色的痕迹。
纪琛看向纪林,像是当真在替他着想,煞有介事地点头:“是蚊子就好。”
今晚的纪琛和平时完全不一样,谦和、有礼,乍一看很好说话,并不刁难人。
只有顾屿桐知道。
山雨欲来风满楼,纪琛越是笑得平静,就代表他给予顾屿桐的耐心越稀缺。
顾屿桐往纪林身后站了站:“不劳挂心。”
接下来的流程乏善可陈,老套无趣。
主持人在台上尽量调动气氛,介绍着这对新人的基本情况,底下的宾客偶尔附和性地抚掌笑笑,实际上视线全在前排的三人身上。
纪林和顾屿桐并肩坐在最前排,由于双方都没有双亲,因此省了很多环节。
纪林牵起顾屿桐的手:“东西都搬过去了?”
“嗯。”顾屿桐点点头,“今晚就住进去。”
纪林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知道那儿的人不多,我派人过去守着,不会让纪琛的人接近你。等这边的事情一结束,我就送你出国。”
顾屿桐对出国似乎兴致不高,听后只是笑笑。
纪林扣紧他的掌心,然后继续说,“按理来说,婚礼应当提前筹备,要准备的东西也很多,不应该操之过急。但我……”
“我懂,”顾屿桐扭头看向纪林,语气善解人意,“等不及的话那就这周结。”
这边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变弱的光影模糊了身边人的面部轮廓。
纪林和纪琛长得很像,黑眉入鬓,眉骨低压,唯一不同的是纪林少了点经世的狠戾,而当眼前的灯光变暗,唯一的那点不同也随之被抹去。
耳边只有那句缠绵、低沉的情话。
“好,我娶你。”
顾屿桐整个人心魂一震,足足滞了十几秒钟。
直到灯光聚拢,重新打在身边人的肩侧,让纪林的眉眼清晰起来,他才恢复那副从容的笑,无所谓但又好脾气地应着好。
作为证婚人的纪琛坐在两人斜后方不远处——从他的视线看过去,能看见顾屿桐精致的侧脸,和两人交叠的掌心。
两人今天穿得很搭,有说有笑,顾屿桐也不像在自己面前那样机警戒备,难得笑得很惬意。
纪琛不是个怀旧的人。
却很突然地想起了从前在福利院的时候。
小时候分糖果,他就像现在这样坐在一旁,等人分完了挑剩了,如果还有多余的,那就是给他的,如果不剩,那就是没有。
那像顾屿桐这样不真诚的人,这里分点好感,那里分点喜欢,留给自己的又剩多少。还是说压根没有。
好在二十九岁的纪琛和四五岁的纪琛不同,他学会了抢,学会了不择手段,也不再有需要捡别人剩下的糖果的时候。
但这样的行为偶尔又显得有些幼稚,有点像饿久了的人,固执又不得章法地囤积着从前匮乏的一切,来填补经年缺失的安全感。
事事如此,在顾屿桐这里也是一样。
“下面有请证婚人纪先生上台发表致辞。”
主持人话音刚落,全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了纪琛身上。
纪琛起身,站上台。
无疑,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不孝子和凶徒,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他,想看看这个传闻中十恶不赦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台上的Alpha身姿挺括,眉眼英毅:
“今天,是顾先生和纪先生两人的重要日子。”
他说完,看了眼台下。
毫不意外地撞上无数探究、好奇的目光,却唯独没有那双浅褐色的、总是笑着的眼睛。
顾屿桐没有看他。
“能被邀请为二人证婚我深表荣幸……”
纪琛的声音低沉有力,吐字清晰,但台下的顾屿桐却没怎么听,直到结束语里的那句“珠联璧合,佳偶天成”出现,他才后知后觉地抬了抬眼。
纪琛没有看他。
接下来的流程进行地很顺利,二人收到了很多祝福,主持人安排的各种小游戏也把气氛维持得很好,一切都水到渠成。
似乎真应了纪琛口中的那句“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订婚宴进行到一半,纪琛耐不住刘右一直在耳边唠叨,终于起身准备离开。
点名要顾屿桐去送。
纪林哪里这么容易松口,顾屿桐只得安慰他去去就回,随后跟上了刘右他们。
走廊里,刘右走快几步,想去按电梯按键,却被纪琛叫住:“走楼梯。”
这里是五楼,不坐电梯就要走旋转楼梯,那样会慢得多。
刘右心领神会,带着其他人远远跟在后头,只留顾屿桐一人跟在纪琛身边。
纪琛:“这里是五楼,走下去大概三分钟。慢一点的话五分钟。”
我给你解释的时间,三分钟可以,五分钟也行。只要你开口。
顾屿桐装作不明白的样子,看了看时间,抱歉一笑:“不适合离开太久,他还在楼上等我。”
“顾屿桐。”
那天晚上纪琛也是这样叫他的。在顾屿桐因为极度兴奋做过头时,带点不赞许的语气拽回他的理智,或是自甘沉沦时紧紧抱着他,像世间所有伴侣会做的那样,咬着他的耳垂低喊他的名字。
“婚期定了吗?”
顾屿桐想了会儿:“定了,这周。”
纪琛看了眼他,不再说话。
他的耐心那样稀缺,脾气也那么差,却还是走完了这五分钟的路程。
期间,两人没再说过一句话。
说多错多,顾屿桐选择不开口。再加上系统的警告声在脑海里冲决,吵得他神经紧绷,头皮发麻。
好不容易把纪琛送到了门口,顾屿桐松口气准备转身,但纪琛还是叫住了他:“新酒在送来的路上,不顺便去取回来吗?”
顾屿桐心里警铃大作,仅仅是在犹豫的这三秒时间里,纪琛就强势地替他做了主:“上车。”
来时那辆迈巴赫已经送了出去,回去只好坐刘右的车。
刘右开车,纪琛和顾屿桐两人坐在车后座,车开出去了两百米,也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刘右擦擦汗,本着调节气氛的好意打开了中控屏幕,开始播放音乐。
按键一摁,原本死寂的车内空间忽然想起了极富节奏感的DJ鼓点声:
“如果你不爱我,就把我的心还我~~”
“痴情不是罪过,忘情不是洒脱~~为你想得撕心裂肺,有什么结果……”
刘右冷汗涔涔,瞥了眼后视镜里纪琛冷得极点的眼神,果断切歌——
“恩爱过后就不来找我~~”
“伤不起真的伤不起,我想你想你想你想到昏天黑地~~”
纪琛黑着脸,看了眼屏幕里的歌单:《全是爱》《伤不起》《爱情买卖》《做我老婆好不好》……
“关了。”
“好的。十分抱歉纪总……”
车内重新归于沉寂,纪琛不耐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动作有点突然,惊动了坐在窗边上的顾屿桐,他警觉地颤了颤,这动静搅起了纪琛憋了一晚的火。
“怕我?”
“……”
“坐我身上催我动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副样子。”纪琛问,“是谁许了你什么好处,还是你又有新的花样想玩。”
顾屿桐的语气理所当然:“纪老爷子不在了,整个家产都是纪林的,我不跟他跟谁?最开始的时候我不都跟你说得一清二楚吗,比起情谊,我更重利。”
“还有呢。”
顾屿桐:“纪林喜欢我,对我很好,也懂得尊重人,行事温柔有安全感。这就够了。”
“你呢。”纪琛沉着语气,竭力隐忍着什么。
“谁对我好,能给我我想要的,我就喜欢谁。”顾屿桐和纪琛打过太多交道,对他的脾性再清楚不过,要激怒他可谓是轻而易举,“我难道是什么很专情的人吗,总不至于要求我对每个上过床的都要有一个交代吧。”
“喝酒昏了头,衣服一脱,想做就做了。互相爽到就好,你到底有什么可纠结的?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了,难道要一直揪着我那句似是而非的‘喜欢你’不放不可?”
顾屿桐没敢去看纪琛,而是看着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可车窗明净,无可避免地能看到alpha那双眼睛,蛰伏着世间最深最沉的黑。
“那枚素戒都还给你了,难道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不管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现在都已经两清了。”
刘右细细地喘着气,把车停在了私人医院的楼下。他急于找机会打断顾屿桐,照他这么说下去,接下来就不是挨点教训吃点苦头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但纪琛已经开口。一切都晚了。
“两清,你想和我两清。”纪琛端端正正地坐在原来的位置,冷冷撤回看向顾屿桐的眼神,“我跟你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原本以为的激烈场面并没有出现,纪琛就只是坐在那里,审视、盘问着他想问的东西,没有任何想碰顾屿桐的欲望。
车已经停了,顾屿桐本能地想去开门,手却不听使唤地发软。
“你想没用,得我想。你说想两清,我同意了吗。”
好不容易打开了车门,结果门一开,一群保镖面无表情地拦在了面前,手里是准备好的新酒。
纪琛的语调已经变了,慢条斯理地告诉顾屿桐:“我有哪句话、哪样行为让你觉得,你现在有本事可以这样跟我说话了?”
刘右平生第一回壮着胆子插嘴,想替顾屿桐说情:“……纪总,顾先生今晚的话可能并不是您以为的那个意思,我觉得——”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抱歉,纪总。”
“你为难他们干什么。”顾屿桐转而看向纪琛,喉结一滚,说话竟觉得艰涩,“你从来都是这样,别人的意愿和想法你有尊重过吗,永远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理所应当地认为全世界都该围着你转。”
纪琛直截了当地戳穿道:“你不也是?”
“……”顾屿桐不知哪里来的胆量,笑了笑,“是,我就想让所有人都围着我转,但不包括你。”
外面站的保镖踌躇半刻,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纪琛扫了他们一眼:“说。”
为首的保镖说:“纪总,您养在办公室里的小家伙好像……好像已经没动静了。”
“养不熟的玩意,死了就扔了。”纪琛察觉到顾屿桐的目光,嗤笑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哪点又不合你的意了,还是又觉得我自私冷血、不近人情?”
纪琛抖抖膝盖上的灰,从容道:“拿上酒,把顾先生、不对,把大嫂送回去。”
顾屿桐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刚想踏下车,手腕却蓦地一疼——
纪琛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人拽了回来,勾起唇:“生气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
顾屿桐没有防备,因此后背狠狠地砸在了椅背上,火辣辣地疼。
“我最后再问一遍,你的未婚夫,对你很好是吗?”
有些话在今晚说出口后,就再也没有收回的可能。
从刚刚到现在,纪琛算是格外开恩地给过了很多机会,这和以往杀伐果断的他完全不同。
但顾屿桐不需要机会,也不缺台阶。
车门大敞着,冷风灌进来,吹得人脸疼。
“对,他对我很好。我没有苦衷,更不需要和你解释什么。我的事情,与你无关。这样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此话一出,事情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Alpha粗粝的掌心在顾屿桐的腕间箍出一圈红痕,浓酽的夜色里,那双黑沉的眼瞳彻底冷了下来。
寒意四起。
“很好。”
纪琛的语气谑然,眼神里的□□丝毫不加掩饰,那股疯劲看得顾屿桐暗暗打了个寒颤:
“大哥身死,长嫂为妻的故事听过吗?”
“纪林这么好,这么温柔,又这么护着你,舍得你替他守活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