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急匆匆来到微生武所说的窑洞外,一眼便看见两头半大的草原狼,后腿用铁链栓在树干上,没精打采地趴着,跟两条挨了训的看门狗似的。
他登时意识到自己的亲兵头目干了混事,暗骂一声“杯子还是砸轻了”,上前敲门。
门没开。屋里的年轻男子声线慵懒:“我困欲眠君且去,明日再来讨人嫌。”
豫王隔着门赔笑:“清河,清河你莫要生气,这里面有误会。我真不知来的人是你……那个愣头青我已经狠狠教训过了,回头再让他给你赔礼谢罪。”
屋内男子道:“我若是没带阿追在身边,这会儿可能已经成了一坨狼粪。”
严寒天气,豫王额上渗出冷汗:“是……是我的错,我向你赔罪。”
屋内男子语气中隐隐有怒意:“王爷是否真打算来一个监军就杀一个,一直杀到皇上不得不答应你的要求为止?”
豫王道:“倒也不会如此极端,我会另想办法。”
“还不够极端?你重掌兵权不到一个月,凶名便已传至京城,惹得朝堂物议纷纷,说你滥杀士官、峻整军法,是为了清洗军中异己,培植自身势力,此举不仅是对先帝心怀旧怨,更是对新君傲慢不臣。”
听了朝臣们的严厉指斥之词,豫王不怒反笑:“清河呢,又是如何想的?”
“我想你……”屋里安静了几秒,随即传出一声清喝,“想你他娘的赶紧去打一场胜仗,好叫那些叽叽歪歪的言官闭嘴!也不枉我和小朱斗智斗勇八百回合,好容易才出了京来给你当几个月监军!”
这哪是监军督战,分明是来助他稳定局势、扫除非议的。
豫王朗声大笑。
他向前一步,倾身将前额抵在门板上,语声低沉:“既然苏御史这么说了,那我就只有提着阿勒坦的脑袋来见,方能对得起苏御史的一片苦心。”
屋内,苏晏盘腿坐在炕上,正喝着阿追刚煮好的姜糖水,闻言忽然呛了一下,咳个半死。
荆红追忙给他拍背顺气。苏晏一把握住荆红追的手腕,嘶声道:“他刚说什么?提着阿勒坦的脑袋……”
“两国交战,斩首敌酋,大人觉得有何不妥?”荆红追反问。
“……没什么不妥,”苏晏脑中有些混乱,喃喃道,“我就是觉得……两国之间除了战争以外,或许还有其他的路子可走……”
“什么路子,和谈?”
苏晏摇头:“我不是那种认为靠和谈或纳贡就能获得和平的天真派,该打的仗必须要打……这么说吧阿追,你和你的隔壁邻居因为利益之争,今天他砸你的墙,明天你拆他的屋顶,你俩每天饭也不煮了、活儿也不干了,尽捣腾着怎么让对方吃拳头。你猜最后得益的是谁?”
荆红追想了想,说:“对门邻居?”
“可不是么!”苏晏一拍大腿,“我们家阿追真是太聪明了,一点就透。无论鞑靼还是瓦剌,都成不了最后的胜利者,辽东那边还有个明面上归附大铭、实际上猫在窝里猥琐发育的女真呢!”
荆红追:不是很明白……但大人说的一定没错。
苏晏这下终于把自己从莫名的纠结中绕出来了:“北漠地广人稀、气候恶劣,我朝目前啃不下这块硬骨头,也没必要去啃,能做到相安无事就可以了。
“而两国能和平共处靠的是什么?是强大国力的互相震慑,是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分吃利益蛋糕。彼此一边各取所长地合作,一边互相争夺资源。倘若有第三方也想来桌面分蛋糕——就联手把他们踹下去。”
荆红追有些不解:“那么这样的两国,究竟是朋友还是敌人?”
苏晏笑道:“国家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这是外交术。百姓们其实并不在乎朝廷与哪国结盟、与哪国交恶,他们只求过安稳的小日子,但一国之决策层必须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所以大人认为,依我朝与北漠目前的局势,这仗是打还是不打?”荆红追问。
“当然要打!”苏晏道,“弱国无外交。就要打到他们不敢再越界挑衅,打到他们不得不在桌旁坐下来,把切蛋糕的刀子递给我们为止。”
“可我方才看大人的神情,似乎并不希望北漠汗王阿勒坦死在与大铭的征战中?”
“那是因为我觉得将来若是能一桌而坐,阿勒坦相对其他北漠首领而言会更好沟通,此人性情爽烈却不乏智慧……”苏晏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瞪向荆红追,“你问这话什么意思?还担心我惦记着与他那点萍水相逢的交情呢?”
荆红追一脸正直地答:“惦记不惦记都在自心,旁人问不着。属下只是想提醒大人一句——门外的豫王走了。”
苏晏怔住,跳下炕去趿鞋子:“刚还在说话的,怎么忽然就走了?就算不想进来解释清楚,也不打算与我见面打声招呼?妈的,一个个都是顾头不顾腚的混账王八蛋。”
“——我不是。”荆红追拿起披风跟在苏晏身后,冷声说。
苏晏一边开门觅知音,一边安抚闹情绪的小妾:“对对,不是,我们阿追最靠谱了。”
门外果然没了豫王的身影,栓在树干的两头狼也不知被谁带走了。苏晏站在深浓的夜色中左右观望,听见整个边堡都喧闹起来,风中传来人的呼喝声、马的嘶鸣声,还有哐啷哐啷的器物撞击声。
一名亲兵匆匆跑来,对苏晏抱拳道:“监军大人,将军接到最新军报,正调兵率队出城,特命卑职来禀报一声,请监军大人就在这边堡中暂歇几日。”
“要出兵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苏晏问。
亲兵以为他害怕,又道:“将军已命亲兵营留下护卫大人。此地安全,大人尽可放心。”
苏晏咬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是、监、军,监督的监。他就这么把我甩在后方,叫我怎么监?你去告诉他……算了,叫你跟他说也没用。”
“阿追!”他转头招呼最靠谱的贴身侍卫,“帮我更衣备马,我们随大军出发!”
荆红追站在原地不动。
苏晏气道:“放心,我没打算冲锋陷阵!你看我这胳膊腿,是能舞刀弄棒的人么?我们就随后军而行,若有战役便取个合适地点观战,哪怕做些后勤或联络的杂务也好。”
荆红追觉得可行,这才回屋取了一套便于行动的曳撒给苏晏换上,毡帽、护耳、手套、长绒革靴一应俱全,为防流矢还在曳撒外罩了件软甲。
他牵来两匹马,却要苏晏与他共乘一匹,另一匹挽缰并驰,说是天色太黑以防走散。
苏晏都由他,只要能随军就行。
传讯的亲兵见劝不住,只好去请示上官——这会儿脸肿得难以见人的将卫长微生武。
微生武见好不容易开战了,却不能追随自家将军冲锋陷阵,反要留守后方给个书生当保镖,正在生闷气呢,一听说苏晏坚持随军,简直正中下怀,当即集合了亲兵营来找苏晏。
苏晏只装作没看见对方的肿脸,问他:“将军何在?今夜调动了多少人马,是什么行动?”
微生武瓮声瓮气地答:“将军已率前军疾行出城,约莫出了十里地。此行只调动靖北军的部分人马,还有部分仍在附近的几座边堡,并未下令集结。具体行动卑职也说不好,只知前几日将军就频繁接收斥候的军报,每日研究舆图,说要等待时机。今夜想是时机到了。”
苏晏怀疑这小子就算知道内情,也不会轻易告诉自己。事关军机,他没多追问,只说:“我随后军出发,自带三百锦衣卫,无需你护卫。你们是亲卫营,理当守在主将身边。你带队即刻追上前军,向将军禀明情况,就说不是你们擅离职守,是我以监军之名下的死命令。”
微生武见这新来的监军十分明事理,脸色当即好看了些,抱拳道:“多谢大人成全!卑职这便出发,大人自己多保重。”
且不提豫王见到微生武后,恨不得拿长槊狠狠敲他脑门,但箭已出弦,战机转瞬即逝,时间一刻不能耽误,只好再派传令兵去后方叮嘱苏晏,交战时绝不可接近战场。
以荆红追武学宗师的境界,护住一个苏晏不成问题——豫王如是想,第一次因苏晏身边有个忠诚强大的侍卫而感到庆幸。
苏晏被荆红追揽在身前,在黑夜中沿着曲折小路策马而行,见前后全是骑兵,人衔枚马勒口,行军过程中几乎没有发出什么稍大的动静,是军纪严明的景象。
他不禁想起,之前让阿追拿住微生武时,逼着对方交代豫王刚治军不久,就一口气杀了二十几名将官的原因。
“像你这般坐不垂堂的文官,哪里知道军中的陋习?平日训练枯燥,战时又生死难料,有些将官便以虐待士卒为乐,打着练兵的旗号,把人糟践得不如猪狗,士卒因此丧命的不在少数……若是死得痛快倒也罢了,可有些作践人的手段实在太卑劣,你一介书生是听都没听过,看也不敢看。”
“有多卑劣?”
微生武冷笑着看他:“将军第一次痛下杀手,亲自砍了一名千总的脑袋,是因为撞见那厮带几名心腹轮奸新兵,还把人下身用铁蒺藜棒戳烂了。”
“……该杀。”苏晏喃喃。
“这种上虐下、老虐新的事儿,各军中都不少见,只是轻重程度不同而已。将军要彻除陋习,命我等亲兵在军中密查虐待兵士、克扣粮饷的将官,严重者共计二十三人,于辕门历数其罪行后,按军法斩首示众,令军中风气为之一清。敢问监军大人,这血流得应不应当?”
苏晏深吸口气:“我知道了,会如实禀报朝廷。”
“将军因此定下法令:今后军中再有人敢虐待士卒、克扣粮饷,轻则八十军棍,财产充公,重则人头落地。”
“那个‘后队斩前队,士兵斩将领’的军规呢,又是怎么回事?”
微生武咧嘴龇了龇牙:“监军大人若是敢上战场,自然会见识到……眼见为实不是更好?”
朔风扑面,寒冷刺骨,苏晏感觉披风前襟被人拢了拢。荆红追将他的后背尽量贴近自己胸膛,附耳问:“大人在想什么?”
苏晏微微转头,用脸颊蹭了蹭对方温暖的嘴唇,低声道:“在想,这一趟来边塞,深入豫王……朱槿城的靖北军,于我而言或许会是一个影响重大的决定。”
隔着久远的时间洪流,隔着陈旧泛黄、语焉不详的史料,隔着无数爱好者的探寻与争论,那个于百战黄沙中岿然屹立的军神剪影,如今正将面目清晰地展现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