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清河畔的这场战役,《铭史·武宗本纪》中有一段记载:“二年春,白臂贼炽,进犯京畿。帝幸霸州,亲部署,以水师佯攻诱敌夺舟,掘堰引大水覆之,与贼殊死战,破敌无算。追歼匪首于孤山,贼祸始平。”
这场仗从巳时打到酉时,期间王氏兄弟数次想要突围,都被朱贺霖所率的边军铁骑死死堵截,于是又想趁着水位回落渡河撤退,却发现南岸也埋伏了大批人马,是戚敬塘一部。
到天黑时分,近十万“义军”已是七零八落,死的死,降的降。王武与王辰不愿被俘,拼死反抗。王辰甚至一箭射落主帅的红缨盔,险伤圣躬。这下把朱贺霖惹出了真火,亲自执天工院改良后的掣电铳,于百步外一发射中王辰的右肩,将他打落马下。
王武见弟弟受伤,便要回援。王辰却扯断脖颈上的狼牙项链,远远地抛给他,大声吼道:“走!咱们兄弟俩不能都折在这。等你脱困后东山再起,为我报仇!”
弟弟说得没错,王武牙一咬、心一横,把接住的项链系在脖颈上,与自己那条一并挂着,在亲信的护卫下含泪撤离。
“哪里逃!”朱贺霖喝道,“将士们,拿住匪首王武,死活不论!”
眼见红马飚驰,率部追着王武的残兵去,苏晏心里有些忐忑:到底是宜将剩勇追穷寇,还是穷寇莫追?随军参赞禀道:“王武逃窜的方向,只有一座光秃秃的孤山,做不了埋伏地。皇上乘胜追击,还请阁老放心。”
苏晏知道自己骑术还行,火铳与小蝎弩也用得挺溜,但毕竟不是马背征战的角色,跟去只怕反而拖后腿,于是留下一边等朱贺霖大胜而归,一边监督战场扫尾。
王辰落马后,想要救他的白臂军兵士们都被乱箭射退,一队大铭骑兵朝他包围过去。王辰拖着重伤的身躯死死苦撑,射光了箭矢后,又拔出马刀继续砍杀。
就连铭军头目也忍不住感慨:“贼首王六实悍勇不畏死矣!”
最后王辰力竭而倒,伤处的血也流失殆尽,仍怒目向天不肯服输,吼道:“我亡于天,非亡于铭!”
苏晏听见这声怨愤难平的呐喊,叹了口气,对左右亲卫道:“带我过去瞧瞧。”
锦衣卫护着苏晏走近,离王辰还有两丈远时停下,示意他不能再靠近,以防万一。苏晏微微摇头,再次迈步走近,最后在王辰身边停住。
王辰躺在泥地,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张脸。他深深吸着气,抬手抹去眼皮上的血污,把那张脸看得更清楚些,咬牙道:“果然是你!你小子……计用得真狠,真狠!输给你,我不甘心……”
苏晏替朱贺霖背了黑锅,但也不能完全撇清干系,毕竟这次的作战计划他也参与了制定,建临时堰坝制造水位落差,再用水雷炸开形成人工洪峰也的确是他想的招。
“你不是输给我,也不是亡于天。”苏晏低头注视王辰,轻声道,“你是输给了民心向背,亡于膨胀的野心与欲望。”
王辰想起他曾经“别扯旗打口号”的告诫,咬牙道:“休要提‘我早就警告过你’诸如此类。老天注定我们兄弟要走上这条路,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
苏晏摇摇头:“‘败寇’是肯定的,‘成王’却未必。你可知鹤先生背后还有人?”
王辰一惊,问:“什么人?”
“一个以江山社稷为棋盘、以内外诸般势力为棋子的下棋人,我称之为‘弈者’。”
“弈者……”
“对他而言,你们兄弟也只是一颗棋子罢了。就算让你们攻下京师,你们能入得了皇廷吗?恐怕鹤先生他们也是劝你说,名不正言不顺,先扶持傀儡皇帝登基,今后再行禅让之举,对不对?”
这小子明明不在场,却仿佛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似的。王辰心海翻涌,脱口问:“弈者是谁?”
苏晏再次摇头,挪近半步,在王辰身旁蹲下身来。
周围锦衣卫抽了口冷气,下意识上前想要拉开苏晏,唯恐垂死挣扎的贼首暴起,给这位年轻文弱的阁老一拳,哪怕只是拳风,也够他喝一壶的。
苏晏伸手阻止锦衣卫的接近,甚至还摆了摆手指,示意他们退开几步。被一大圈人重重围着,他憋得慌。
“好歹相识一场,王辰,你还有什么遗愿不妨告诉我,若是不违天理国法,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可以替你达成。”
王辰紧盯着苏晏,想着自己也曾经这么自下而上的看过他,在陕西鹰嘴山的寨子里。他被他们兄弟绑票,身上披着破烂的袍子、赤着双脚踩在脏污的地板上,可依然那么泰然自若,从眼中放出湛湛然的光彩。
彼时他说了许多话,自己和哥哥也说了许多话,如今具体的字眼已记不清,但击掌为誓的那一刻,激动与诚切的心情并非作伪。
如今想起那一幕,只清晰地记得——他的脚真白啊,白得好似牛乳,一个茧子都没有。他跟他们兄弟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也许曾经有过一路追随的机会,但现在说什么都是徒然,亦是惘然。
“我很痒啊……”王辰喃喃地说,“时不时地发作,尤其是夜深人静时……又痛又痒。”
你的遗愿该不会是让我帮你治脚藓吧?苏晏无奈地问:“哪里痒?”
王辰吃力地挪动胳膊,指向自己的右肋:“这里……有个箭头卡在肋骨缝拔不出,后来皮肉长好了,把铁片封在里面……那铁片扎得我又痛又痒,我知道该把它取出来,但是……也许我正是用它的痒,压制另一种痒,用它的痛,压制另一种痛。
“如今,不需要压制了。麻烦你,帮我把这箭头取出来。”
王辰从腰后拔出一柄解腕尖刀。
周围又是一片骚动,重任在身的锦衣卫要扑过来解决他。苏晏喝了声:“都别动手!往后退,我自己解决!”锦衣卫们这才手按刀柄,皱眉继续观望。
王辰将刀柄塞入苏晏手中:“来,动手,别怕见血。”
苏晏握着刀柄,试图劝他改变主意:“你要是真想把箭头挖出来,我这儿有军医,下手快、准头好,还有镇痛的曼陀罗汤。”
王辰惨笑一声:“将死之人,镇什么痛?放心,我不会吭一声。我就是要你亲自动手,把我体内那块铁片,把那团愚妄之念,挖出来!”
苏晏心弦有些颤动,但手还算是稳的。他深吸口气,用刀刃割开对方右肋的衣物,露出一处疤痕凹凸不平的旧伤。
刀尖抵在息肉处,苏晏迟疑着。
王辰一把握住他的手背,将刀尖插入皮肉,而后缓缓割开,鲜血顿时汩汩涌出。“这里,两根肋骨间……看见了么?”
扑鼻的血腥味让苏晏感到眩晕,他咬住舌头,让自己保持冷静与清醒。
王辰操纵着他的手,把刀锋在自己的肋骨间用力地撬,瞬间迸出满头冷汗,却真的一声痛也没吭。
刀尖在血肉间搅动片刻,忽然听见“咯”的一声响。苏晏半撇着脸,也不知是肋骨终于被撬断了,还是触碰到那枚箭头了,只在心里不是滋味地想:妈的这个贼头真彪……可惜了,可惜了。
“噗”的轻微一声,被挖出的箭头落在泥地上,沾着血,连着肉。王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经年辗转的痴心妄想终于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有种空荡荡的迷茫。
苏晏丢了刀子,用对方衣服上割破的布料去堵那个血窟窿:“你按着,按着这里止血。”
随着血流走的,除了妄念还有温度。王辰没有理会肩头的火药伤、腰间的血窟窿,也不再看苏晏一眼,而是怔怔地望着远茫深邃的夜空。他缓缓闭眼,低声说了五个字:
“要是能重来……”
重来的话,会怎样?也许还是会走上这条路,历史总是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也许……未来有无限种可能。
为什么呢?苏晏仰头望向夜空,老天爷为什么只把这个“重来一次”的珍贵机会给了他?
心底无声的疑问,得不到老天爷任何回答。也许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只有他自己。如果现在还不能交出这份答卷,那就用赚来的后半辈子时间,用心思考,仔细作答。
苏晏站起身,垂着沾满血迹的双手,沉声道:“王辰已死。你们将他就地收殓归葬,不要损毁尸体。”
一名锦衣卫忍不住提醒:“王辰乃是作乱匪首,罪大恶极,将之碎尸万段也不为过。苏大人,要不要等皇上回来再拿主意?”
苏晏淡淡道:“这个主,我做了。回头皇上若是怪罪下来,我一力承当。去办吧。”
锦衣卫们这才抬了王辰的尸首,用冲上岸的船身木板钉了口简易的棺材,在土坡上挖了个坑埋好,没有立墓碑。
一个亲兵很机灵地舀来河水,给苏晏冲洗双手。
“皇……沐将军回来了!大获全胜!”有人叫了起来。
苏晏回首,见火把的微光中,朱贺霖正骑马飞驰而来,朝他兴奋地挥了挥拳头。
“匪首王武逃上孤山,妄图负隅顽抗,最后被乱箭射死,全军覆没……”
说话声在苏晏耳中渐模糊,他望着朱贺霖那张意气飞扬的年轻面庞,仿佛面对着浩丽江山上初升的一轮红日——
“清河!我们胜了!”他的君王飞身下马,笑着拥抱他。
苏晏也微笑起来:“是啊,我们胜了。”
霸州城内,高朔连同几十名故意被抓的锦衣卫从地牢里挣脱出来,一路杀着零碎的乱军,策马直奔枚园。
“阮姑娘,阮姑娘!”他着急地呼唤着,推开一扇扇房门。
终于,小楼上的某扇房门被推开后,高朔看见了倒在地板上的阮红蕉。他心惊肉跳,连忙上前扶起对方,用颤抖的手指去试她鼻息。
阮红蕉睁开双眼,疲竭地吐了口气:“抱歉,高大人,奴家又累又饿,不小心睡过去了……”
是晕过去了。高朔想紧紧拥抱她,却不敢亵渎,最后说了句:“走,我送你回京城。”
阮红蕉在他的搀扶下站起身,忽然脚下一崴,袅娜地往他身上倒,娇声道:“奴家气虚脚软,走不动路,有劳高大人亲手护送一程了。大恩大德,必有报答……”
她将“报答”二字在唇齿间萦绕出了令人遐想的余味,高朔却正色答:“我既不是对姑娘施恩,也不需要报答。我是真心佩服阮姑娘,铁骨铮铮,巾帼不让须眉。”
阮红蕉愣住了。“柔若无骨”的评价以前她常听,“铁骨铮铮”是什么意思……
“高朔。”她冷不丁地叫。
“在!”高朔下意识答,忽然意识到这不是点名,有点尴尬,“阮姑娘有何吩咐?”
“你是不是不怎么讨女子喜欢?”阮红蕉问。
高朔更尴尬了。
阮红蕉嫣然一笑:“没关系。奴家中意就行……哎呀,高大人,你怎么掐奴家的腰,男女授受不亲,这下你可得负责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