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先生从朱贤口中收到了七杀营主的提醒——阿勒坦逼近京师却不攻城,有隔岸观火之意。他当然不能让阿勒坦去当那个最后得利的渔翁,于是安顿好朱贤与宁王麾下人马,带了一队真空教信徒从房山县匆匆赶往昌平州。
此行是从京畿地区的西南面去往西面,策马不过两日路程,待他接近昌平州的州城时,见前方烟尘四起,喊杀声震天。
鹤先生谨慎地停下队伍,命信徒在附近村落打听情况,从流民口中得知前方正在打仗,一方是占据了昌平的北漠骑兵,另一方似是朝廷军队,但说不清是哪个将军率领的。
为了探明内情,鹤先生冒险靠近昌平城一看究竟,但此时烽烟已平息,战场上遗落着不少残戈断旗,还有火器发射过的痕迹。青色僧鞋踩过半面烧焦的旌旗,鹤先生弯腰拾起,认出旗面上是一个“沐”字。
“沐……”他垂目思索,莫非就是在霸州击溃了王氏兄弟的那个新锐武将沐勋?
此人仿佛横空出世一般,出现在他们视野中不过月余,相关信息极少。且这月余时间内,对方率军四处转战,他手下探子远远瞥见一两次,对方也都戴着兜鍪,实在看不清面容,只能凭身形猜测是个年轻男子。
看来与阿勒坦交手的朝廷军队,就是这个沐勋率领的。可惜姜还是老的辣,阿勒坦纵横草原,屠灭了多少部落霸主,才得以一统北漠,岂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将领所能力敌的。
不过此战对于鹤先生而言,无论哪方胜败都是好消息——至少能令阿勒坦意识到,就算他止步于此,朝廷也会将他视做最大的外患,会不断派出人马前来迎击,以免危及京师。从阿勒坦踏进铭国边境线开始,就注定了不可能做个隔岸观火之人。
鹤先生自觉说服阿勒坦的把握又多了几分。果然,派人联系对方后,阿勒坦于整军带发的马背上接见了他。
“恭贺天圣汗此战大获全胜,”鹤先生问,“不知接下来圣汗的马鞭将指向何处?”
阿勒坦眉宇间战意凛冽,闻言朗声答:“自然是万都之都——铭国京城。”
好极,连设法催促的力气也省了,鹤先生正中下怀,拱手笑道:“那么余便提前预祝圣汗旗开得胜,一举拿下京城,与弈者大人胜利会师。”
阿勒坦斜乜他,眼神中闪过一丝精明与傲黠之色。“你和弈者是想借我北漠铁骑的马蹄,踏平京城的高墙深壕,给你们铺路啊。”他直截了当地说,“盟约不可轻没错,但世事也要变通,我若能直接攻下京城,何止幽云十六州,整个中原都将成为我囊中之物,何须再劳烦弈者来割让?”
鹤先生暗骂这北蛮子精似鬼,要别人守约时是“北漠儿郎最重契约精神”,轮到自己履约时,就成了“世事也要变通”,实在不要脸得很。
腹诽归腹诽,他面上仍是露出淡雅微笑,从容道:“圣汗陛下此言差矣。中原不好打,更不好坐,尤其对北漠诸部而言,想要入主中原,除非贵邦从上到下放弃游牧,转为农耕,还要苦于中原百姓是否服从异族统治。做不到彻底融入中原文化,前朝仅仅几十年的国祚便是前车之鉴。还望圣汗多加考虑,适可而止,不如拿了幽云十六州的土地、人口与资源,去壮大北漠自身。”
阿勒坦早知道这个道理,其实未必愿意让全族放弃祖祖辈辈传承的游牧生活,方才不过是想借鹤先生敲打一番弈者,以免对方还真以为能把他当枪使罢了。
于是他警告似的抖了抖马鞭的鞭梢,发出一声清脆空响:“既如此,我便看在弈者的面子上退一步。助你们拿下京城后,该我的东西一分不能少,包括我要用来做法器材料的那个人。届时尔等若是食言,可就休要怪我贪恋这中原春暖花开的大好河山,舍不得走了。”
“当然,当然。”鹤先生再次拱手,“双方恪守盟约,才是共赢之道。”
两边无话,各自行军。阿勒坦率军往东继续前进了二十余里后,荆红追的身影从路旁的山林里闪现出来,径自跃上了一匹无人骑的战马。
阿勒坦问:“走了?”
荆红追颔首:“走远了,看着是往房山县的方向去。”
“我没问那只白野鸡的去向,问的是乌尼格。”阿勒坦故意抬杠。
荆红追冷哼一声,不想搭理他。
半日前,奉命埋伏在榆河附近的左右哨,斥候在查探周围地形时意外发现一队不明身份的缇骑,直奔着昌平州城的方向而来,觉得很可疑,故而立即上报给“沐勋”将军。
其时,他们的主将正在城外野地里,与敌酋隔着篝火剑拔弩张,中间隔着个刚从树上摔下来、狼狈烤火的苏大人,因为身上衣衫脏污破损,还裹着贴身侍卫的外袍。
怪只怪某人那副白衣飘飘、长发不簪的做派过于惹眼,苏晏一听就拍着座下的青石,说道:“如此装逼的打扮,必是鹤先生无疑。”
“朕就知道,京畿乱成这样,又是造反的王氏贼军,又是不安好心的‘勤王’诸藩,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鹤先生不可能不来凑热闹,说不定弈者也悄悄现身了。”朱贺霖说着,再次瞪向阿勒坦,“明显奔着与你会面来的,说双方没有勾结谁信?真不知道清河失忆时,你给他喂了什么迷魂药,以至到了眼下这般水火不容的境地,还在为你说话!依朕看,在此直接杀了你,北漠与弈者势力的勾结自然土崩瓦解,我大铭也不至于腹背受敌。”
阿勒坦同样没有好脸色给他:“铭国皇帝,我是看着乌尼格的面子上,才坐在这里与你商谈。你无视我递送的国书,又语气不善地出言指责,甚至挥剑追砍我的可敦,我正考虑要不要假戏真做,现在就下令开战,把你这颗尊贵的头颅挂在马鞍旁,再去踏平紫禁城。”
眼见双方真要翻脸,苏晏头皮发麻,用力拍了几下条石,提高声量:“大家在一条船上,都给我坐好了!谁再试图折我的桨、烧我的帆,我就拆了他的脑后反骨。阿追,待会儿哪个先口出恶言,你就点了他的穴,让他当个木头人。”
荆红追应声答:“是!”
剑道宗师的这声诺,不仅有着言出必行的能力,更藏着正中下怀的快意,这下两位君主再深感不忿,也不得不暂时咽下这口恶气,毕竟谁也不想在心上人面前露丑又掉份儿。
苏晏深吸一口山野间的春寒凉意,决定暂时摒除私心,做个莫得感情的事业机器。他面无表情地问阿勒坦:“当初我离开旗乐和林之时,鹤先生的车队还没走吧,你再次接见他了?”
阿勒坦很干脆地承认了:“对,不止一次。在朱栩竟伤了我的胳膊之后,以及你解了我的血毒又离我而去之后,我都与他密谈过。”
朱贺霖面沉如水地攥紧了剑柄。
苏晏微微眯起了眼:“你要让鹤先生觉察出你对豫王的恨意、对可敦被劫的愤怒,让他相信这是与你结盟的绝佳契机,因为你们的仇恨指向同一个目标——大铭。”
阿勒坦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对。”
“鹤先生趁机旧事重提,表达结盟之意,想必你也与其讨价还价,还提了不少条件。而条件越苛刻,就越显出你是认真对待这件事。”
“不错。我提了三个条件,对方都答应了,最后还与我歃血为盟,签订了白纸黑字的契约。”
“不妨让我猜猜这份盟约的内容……你兵发大铭,助弈者攻打京城,而弈者成事后将给予你大量财物与人口资源,甚至是割让中原的土地,与你重新划界而治?”
阿勒坦嘴角微露笑意:“好个一本万利的交易,不是么。比起对我的国书不屑一顾的铭国皇帝,弈者的姿态可低多了。”
苏晏也笑了:“可我认识的圣汗阿勒坦是攫猎的雄鹰,而非食腐的秃鹫,并不会被眼前的巨大利益冲昏头脑。反而会怀疑这个交易背后的陷阱,甚至会抢先对方一步设下陷阱,反守为攻。”
火光中,阿勒坦注视他的双眼仿佛流动的黄金,在此刻迸发出骄傲的光彩:“我的乌尼格,乌兰神山所有的湖泊加起来也不及你的智慧深。你是我唯一的知心人。”
朱贺霖与荆红追不约而同地犯嘀咕:这是夸清河大人?这是拐着弯儿地夸自己呢!真不要脸。
苏晏耳根有点发热,只装作没听见,继续道:“同时,这也是对大铭的一种试探——试探国力,试探君臣的底线,从而判断我在献策中提出的‘南联西进’战略,是否真的具备足够远大的前景。时至今日,你得出结论了么?
“你的大军轻易就进入了京畿地区,是否觉得大铭的战力孱弱不堪?”
阿勒坦略作思索,答:“一开始,的确有这种感觉。但越是深入铭国境内,越觉得不对劲……后来我想明白了眼下的这形势,如果不是某些力量有意为之,那么我北漠铁骑或许连靖北军那一关都很难过,更别说兵临京城了。”
“从哪一点想明白的?”苏晏问。
阿勒坦定神看他:“靖北将军、豫王朱栩竟不见了。我虽与他交手不多,但对十几年前就名震北疆的‘战神’神往已久,在看到他率军冲杀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是个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后退半步的雄将。这样的人,会躲在封地避战不出?哪怕用铁链拴着,他也会决力挣断桎梏,除非……这铁链是他自己绑在手脚上,给人看的。”
苏晏心潮激荡,不由地握紧拳头,吸气道:“还有吗?”
“还有就是这个剑术天下无敌的宗师。”阿勒坦颇有些无奈地看了荆红追一眼,“他像附骨之疽一样跟着我,以至于进入铭国境内之后,我没有一夜能睡得安稳,总担心自己有头睡觉,没头起床。”
“他说监视我是他自己的意思,说他看不得你太过信任我。但我要是真信了这番说辞,那也太高估自己,太小看你了。”阿勒坦苦笑了一下,“我知道,荆红追是奉你之命来的。下令时的你,不是我的乌尼格与天赐可敦,而是铭国重臣、内阁次辅——苏晏,苏清河。”
苏晏心底掠过一丝愧疚,但没有移开眼神。他郑重地说:“阿勒坦,我是你的乌尼格,但也是大铭的苏十二。”
阿勒坦道:“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我才能和铭国皇帝隔着篝火对面而坐。乌尼格,你竭尽全力,希望我能和他树立一个共同的敌人,给两国一个共通的前景,不就是为了在此刻的和平中,探寻更长远的和平么?”
苏晏心底沉甸甸地压了两个月的石头终于落地,他钦佩般长叹一声,转向了朱贺霖:“贺霖,现在你知道我为何不肯背弃阿勒坦了?不仅是为自己失忆时做过的事、许过的诺负责,更因为他值得。哪怕他真长成个妖魔模样,也是我心目中的草原雄鹰。”
朱贺霖咬紧了牙关,两腮的肌肉微微抽搐。他不能输,也绝不会输,他是大铭天子,将来要成为开创盛世的明君。北漠有了阿勒坦这般枭雄坐镇,大铭再难像太祖时期,打到对方的王城脚下,即便当年把旗乐和林变成了杀胡城,胡人依然杀之不绝,留下的仍是绵延百年的边境战乱。
与北漠改善关系,可以节省军费,控制朝廷的财政开支,从长远来看也有利于边塞的繁荣昌盛……清河的邦交策略是正确的。
清河想要实现的国家远景,他能从只言片语中窥测到;清河将自己的政治抱负置于一切私情之上的做法,他未必乐于接受,但若不站在同等的位置,也许就会在对方亲手描绘的江山社稷图中慢慢黯淡了颜色。
“……圣汗话中之意,是要设局回击弈者,以此向我大铭展示臣服的诚意,今后永绝边尘,为两国子民共谋福祉?”朱贺霖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个连屋宇都没有的野地,在这种连觐见都称不上的按头碰面中,比任何时候更像一个帝王。
阿勒坦正色道:“既是两国,彼此独立,何来臣服?”
朱贺霖:“华夷本一家,朕奉天命为天子,天之所覆,地之所载,皆朕赤子,岂有彼此?”
阿勒坦:“中原有中原的天命,北漠有北漠的诸神,人心之信仰尚且不能一致,如何强求同主共治?”
朱贺霖:“无同心则难同道。百余年来北漠反复无常,对中原时有入侵之举,若不受朕抚驭,战火息得了一时,息不了一世。”
阿勒坦:“盟约既定,国策并行,双方互为利好。君不毁约,我有生之年亦不会使北漠反复。百年之后,世道变幻非你我所能预测,亦非你我所能掌控。到时是战是和,就看两国的造化了。”
朱贺霖沉默片刻,丢出模棱两可的一句:“且拭目以待。”
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两位君主算是在意向上基本靠拢,剩下的就是寸土必争、寸利必占的国与国之间的讨价还价了。
而此刻,就连处于核心位置的苏晏本人也没有意识到,这场以“清和和议”之名载入史册、被后人戏称为“篝火和议”的两国元首的重要会晤,竟会是在这样一个围着火堆、嗅着远处烤肉香味的夜晚,在天做被、地为床的山野间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苏晏此刻琢磨的是,怎么让鹤先生看到一个漂亮的战场,好让幕后的弈者对阿勒坦一方的配合度与战斗力感到安心,从而从京城这片混乱的急流中跃出水面,现身摘取胜利的果实。
黑暗中的影子也许并想不到,它庞大的身形正是黑暗所赋予,一旦暴露在强光下,便没有了容身之处。也许想到了,却舍不得放弃之前所付出的一切成本。苏晏相信,迈向胜利的瞬间,便是它最接近灭亡的瞬间,只不知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彻底铲除它。
他要用一切可用之人,聚一切能聚之力。这最后一手棋,他要拼尽所能,与弈者争胜负、争生死。
哪怕他其实并不怎么擅长下棋。
从前,有个人耐心地教他下棋。那人不容他悔棋,却容他在膝上撒野,对他说:一目十手。什么时候对方走一手,你能推测出他之后的十手,以及每一手的各条分支,无论对方如何变手,应对之策都能在你脑中一闪而过,才算是入门了。
我算入门了吗?苏晏有些空荡荡的心慌,忍不住想要呼唤那人的名字。
一点灵光忽然跃出脑海,他猛地抓住朱贺霖的手腕,突兀地问:“你派人在京城内外查找了那么久,有没有找过梧桐水榭?”
朱贺霖被苏晏问得一怔,继而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大概是父皇,于是反问:“梧桐水榭是什么地方?在哪里?”
苏晏急促地说:“是豫王为了避开锦衣卫的耳目,在京郊偷偷置办的别院,藏于山顶密林间,隐秘得很。皇爷曾有所怀疑,但终究还是没去细查,由着被圈禁于京的豫王有时短暂脱离他的视线,算是一种体谅吧,也算是一份补偿。”
朱贺霖问:“清河为何忽然说起这事?”
苏晏喃喃道:“也许……也许我猜到皇爷身在何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