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认同一种说法:过犹不及。再好吃的食物吃多了也会腻,再好看的风景看久了也习以为常,如今这一定律似乎在朱槿城身上失了效。
两人冰释前嫌之后,他被对方突袭与蛊惑着吻了几次,只觉每次都重新陷入最初的战栗——如同酩酊大醉之人,脑海中全是光怪陆离的幻象,惊涛拍岸,天女散花,为云为雨入巫山。
直至换气间隙,听见对方的骚话,方才从沉溺中挣出五六分清明,他喘气道:“这不公平……”
“哪里不公平?”
“完全是用技巧碾压……咱俩不在一个起跑线上,你胜之不武。”
“我不用技巧,难道用蛮力?再说,看你技巧大有进益,想必这两年也没少练习。”
豫王虽告诫过自己千万次要豁达,毕竟前科劣迹摆在那里,能把清河的好感从负值刷到如今的高度,相当不容易。但想到,兄长与他有过一段情也就罢了,连朱贺霖那小兔崽子都能用情分与责任绑住他,只这一下没忍住,酸溜溜地开嘲:“师从众人,学了不少花样罢?”
苏晏被一针见血地扎了心,羞愧连同恼怒一起发作起来,脸皮也暂时不要了,反唇相讥:“那是,熟能生巧嘛。遗憾人数还是太少,不比王爷经验丰富,我怕是也得谈个二十八人次的恋爱,才能与王爷的技巧相媲美。我算算啊……还差二十四人,要不王爷排个队,拿着号码牌再等等?”
豫王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这种说完话就想吞回去的情况,在清河面前已经发生过好几次,其实每次都自知不明智,可每次将“满不在乎”累积到临界,妒心就会从某个点上爆发出来。
从前清河记恨他,远离他,还告他的御状,他为此深受打击,最终幡然悔悟。
后来两人之间关系逐渐修复,几次越线的接触,清河也没表现出强烈的抵触,甚至还有些相知默契之意。他暗生欢喜之余,又怀疑起是不是因为对方容易心软,才没有严词拒绝。
他知道自己因重回沙场而赢得了清河的钦佩,但钦佩也好,崇拜也罢,真的能取代爱么?万花丛中过的豫王竟也有些魔怔了。
苏晏趁豫王发怔,把他推开。
豫王如梦初醒,赶忙拉住了苏晏的手:“是我不对,一贯的胡说八道,以后绝不再犯!”
苏晏斜乜着眼看他:“你刚刚说‘师从众人’时,在心里骂我浪对不对?我听见了。”
明明语气平淡,豫王却像即将坠落陷阱的野兽,浑身的毛都惊得炸起来。他知道这一下如若没答好,就是万劫不复,两人这辈子都没戏唱了。
于是他用一种急中生智的果决,生生抽了自己一巴掌:“我才是浪货!”
“我是你睡过的第几个?第二十八个……不,第三十个。”苏晏一脸冷漠,“差点漏算了,你亲口承认的,在我之后还有两个。至于那之后还有多少,我就不知道了。”
“没有三十!二十九,二十九!”豫王连声解释,“在你之后只有一个,是我为确定心意而试的。之后就真的为你守身如玉了。这些我在京城时都与你交代过,在界碑喝酒那一夜,记得么?”
苏晏这才从冷脸上渗出点情绪来,恨恨道:“你不仅浪,还骚。风骚,骚包,骚得花样百出还理所当然。”
豫王知道最大的危机过去,一口应承:“你想要我多骚都行。”
“谁想要——”苏晏瞪他,没忍住扯了一下嘴角,随即冷脸全面崩盘。他霍然起身,边往内室去,边说:“我想要躺一下,借我张床。”
“人也借你?”豫王在他身后问。
苏晏抬起手,有气没力地摆了摆,掀帘走进后面的寝室。
豫王曲着腿坐在主座前的台阶上,沉思了半晌,随后起身悄然走入内室。
行军床上,苏晏歪在床沿睡熟了,连外袍与靴子都来不及脱,一条腿还搭在地面。
从出兵、大战,一路奔袭数百里,到回程、庆功,紧接着连夜来到此营地,他几乎两日夜没合过眼,这会儿已然困到极点。
豫王轻手轻脚地为苏晏脱去靴子和外衣,把人挪到床中央,盖好棉被。
低头怜惜地吻了吻他的眉心,豫王低声道:“睡吧,乖乖。”
苏晏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从辰时初一直睡到未时末,整整睡了四个时辰。睁眼醒来时,浑然不知白天黑夜,并感到轻微的眩晕。
……再睡下去,生物钟都要紊乱了。
苏晏懒洋洋地起床披衣穿鞋,用桌上的冷茶水漱完口,就着铜脸盆里的冷水洗了把脸,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外间的议事厅响起脚步声。豫王快步走进来,笑道:“醒得正好。午后天放晴,外面升温了不少,我带你去冰河捉鱼,晚上改善伙食。”
苏晏在鹿径岭的木屋隐居时,有段时间就沉迷钓鱼,一听之下颇有些意动。但又摇了摇头:“说出去一两个时辰,结果去了一整夜加大半天,再不回去,阿追要担心地追上门来了。”
“昨夜大风,把马蹄的痕迹都吹去了,他想追踪过来,那也得有这本事。”豫王不以为然,“你要真不放心,就写张纸条,我派个斥候送去边堡?”
苏晏无奈道:“那你总得告诉我,我们留在此处目的何在,总不会是为了下营督察与下河捉鱼吧?”
豫王哂笑:“捉鱼只是等待中的小小消遣而已。”
“等待什么?”
“一份情报。”
“什么情报?谁送来的?收到以后呢?”
豫王上前,伸臂揽住苏晏的膝弯,把人端了起来,上半身往自己肩头一搭,就跟扛麻袋似的走出寝室。
苏晏使劲敲他的后背,叫道:“你给我说清楚!不要卖关子吊人胃口!”
一黑一白两匹马已被兵卒牵至主帐门口。豫王将苏晏往马背一放,拍了拍马臀:“跟我走就是了。”
天气难得晴好,午后冬阳照得人暖意丛生,的确适合捉鱼。苏晏跟随豫王,骑马向北走了二十余里地,远远望见一条冰冻的大河。
河水冻得结结实实,看颜色,冰层至少有一两尺厚。
两人在岸边下马,豫王踩了踩冰面,说道:“走,往河中心去,那里冰层薄,好凿开。”
苏晏从小在南方长大,对河面踏冰行走很有些新奇与惴惴,忍不住问:“万一哪块冰层太薄呢?会不会掉下去?”
“冻得很厚实,掉不下去的。”豫王牵起他的手往前走,“就算真裂了,我也会带你安全上岸,放心。”
苏晏走了十几步,感觉脚下牢固得很,也就放了心。
豫王找到个合适位置,驻足蹲下身,一拳砸向冰面。
冰面霎时被轰出个脸盆大的窟窿,撒了酒米打窝后,豫王把钓竿塞进苏晏手里:“我觉得这下面有鱼,来试试?”
苏晏坐在捡来的一截枯木上,饶有兴致地穿饵下竿,等了几分钟便觉有鱼咬饵,吃相凶恶得很。他瞅准机会提竿,果然钓上来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比巴掌还大些,至少一斤多重,尾巴在冰面上甩得啪啪直响。
“槿城!槿城你看,是条江鲫!”苏晏兴奋地拉住豫王的袖子。
豫王顺势在他身边坐下,把脱了钩的大鲫鱼丢进鱼篓里,在冰窟窿里洗完手,又顺势搂在他肩膀上。“继续。再钓几条上来,就可以挪个窝了。”
苏晏兴头上来,浑然不觉此刻半偎在对方怀里的姿势,与天下任何一对情侣毫无二致,还是处于热恋期的那种。
他在用心钓鱼,豫王在用心钓他。
钓到三条江鲫之后,第四条竟是冬日少见的鲢鳙。苏晏拎着鱼线,露出得意之色:“我挺厉害的嘛!”
豫王抚着他的腰侧,嘴角含笑:“当然,我的清河厉害之极……真乃绝世名器。”
苏晏对前半句很受用,后半句听着不对劲,但一时不及反应。过了好几秒后,他陡然想起豫王口中“名器”之意,继而脑中浮现出相应画面,恼羞得耳根要烧起来,转身想把那条鲢鳙拍在对方脸上。
脚下冰层就在这个时候震动起来。震动频率不大,却一直持续着。
莫非冰面要裂了?!苏晏一转念,又觉得这种震动不像是从冰层下方传来,倒像是来自远处,由远及近,越发强烈……
他把鱼竿一扔,蓦然起身,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马蹄声。”豫王沉声道,“有人把马骑到冰河上来了。”
苏晏从怀中摸出窥筩一看,说道:“河面上有匹狂奔的马,是打了蹄铁的战马,马背上趴着个人影,北漠牧民打扮,身上都是血,脸面看不清楚……后面还追了一支北漠骑兵,约有十几人,但他们没敢上冰面,都在岸边追。”
他把窥筩递给豫王。
奔马上趴的那人已进入肉眼可见的视野范围,勉强撑起半身,朝他们接连打了几个手势。
豫王边用窥筩仔细看,边道:“这些手势有点眼熟,似乎另有含义……我想起来了,是夜不收内部使用的战术手语!”
他把窥筩往怀里一塞,拉起苏晏的手就往河岸上跑。
苏晏边跑边问:“那个牧民莫非是夜不收的暗探?”
豫王将他推到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从鞍侧解下弓箭:“是不是,救下来一问便知!清河,你在这里等我,万一被北漠骑兵近至三百步,你就朝营地方向先撤,明白么?”
苏晏还不及回答,黑骐就长嘶一声,载着主人疾驰出去。他不愿先走,便一边紧张地关注豫王的动向,一边从褡裢取出小蝎弩,连同牛皮袖套一起安装在右手前臂。
只见豫王双腿控马,手中箭矢应弦而发,一箭射出,便有一名骑兵栽落马背,很快就将那支小队解决得七七八八。
有这么个势不可挡的战神在场,看来自己并不需要提前撤离了嘛,苏晏正不错眼地关注着战况,突然听见一声巨响——
那个疑似夜不收暗探的牧民在负伤求助后晕过去,半挂在马背上摇摇欲坠,无法策马上岸。河面冰层经不起马蹄踩踏,裂纹逐渐扩大,最后轰然崩塌,连人带马一同落入水中。
天寒地冻,人落入冰水后几分钟就会失温休克,更何况身负重伤。
哪怕不为可能携带的情报,只为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也不能视若无睹。苏晏纵马狂奔过去,惊呼:“快救人——”
此刻岸上的骑兵小队全数覆灭,豫王当即丢下弓箭,飞快地脱去袍靴,一个猛子扎进冰河里。
苏晏想快点赶过去帮忙救人,却见一名落鞍的骑兵又翻身回到马背上,弓箭遗落了,便举起马刀,咆哮着朝他冲来。
原来之前此人面对豫王的致命一箭,是用脚踝绞着马镫侧坠,才避开了要害处。
眼下见同伴尽数阵亡,对方更是激发凶性,挥舞一柄锋利的马刀,刀刃还带着血迹,向苏晏气势汹汹地扑来。
两匹战马迎面奔驰,此时再躲避已万万来不及,只会将后背暴露给敌方。
照当前的马速,双方在十几秒后就将打照面,苏晏知道,一旦被这柄马刀近身,自己定是身首分离的下场。
小蝎弩虽强力、精准,但射程并不算远,且再次装填弩箭需要一点时间——也就是说,他只有一次射杀对方的机会。
必须一击毙命!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苏晏深吸一口气,沉下喉咙口砰砰乱跳的心脏,举起小蝎弩,瞄准对方皮甲与链甲之间的缝隙。
三十丈……二十丈……苏晏强行克制住扣下扳机的冲动,凝视屏息,等待那个稍纵即逝的唯一生机——
对方满身的血污、狰狞的模样已清晰可见,面上的凶残神色令人不寒而栗。苏晏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短短几秒时间,在他眼中拉出了漫长的光影。
……十丈!苏晏断然扣动扳机!
弩箭激射而出,正中对方的咽喉!与此同时,对方手中的马刀也带着呼啸的风声劈过来,苏晏早有准备,及时向侧边一倒,避开了刀锋。
他听见身后噗通一声,是尸体从马背上摔落的声响。
我竟然办到了……不依靠任何人的护卫,仅凭一己之力,成功避开一名北漠精骑的袭击,还反杀了敌人!苏晏来不及庆幸,见河面上又一大块冰层碎裂,冰水中浮出豫王的肩膀与脑袋,手臂托着昏迷的牧民,向岸边游来。
方才他与那名骑兵的对决,只发生在从豫王潜入水底,到浮上水面的这短短两分钟内。
也许这就是战场上生死无常的含义所在——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只在电光石火间。有时决定最终结果的并非力量,而是冷静,甚至是运气。
苏晏勒缰下马,跑到水边抓住昏迷牧民的一条胳膊,费力地把人拖上了岸。
还来不及喘口气,他赫然发现,刚浮在水面的豫王不见了!
水上漂的都是大块大块的碎裂冰层,寒冷刺骨,再强壮、再训练有素的人,也无法在这种水温中停留。
也许练武者体内的真气能帮助他们多支撑片刻,可是如果没有及时上岸,照样会死于冷休克带来的心脏衰竭,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苏晏急了,放声唤道:“槿城!朱槿城!”
水面毫无动静,冰层随水流缓缓拼回原本的位置,仿佛要再次冰封一切,将水底的生命彻底覆盖。
苏晏心口滚烫如煎沸水,眼眶灼痛得厉害。他会水,但从未下过这么冷的冰水;怕疼,不想死,却更怕朱槿城从此在他的世界里消失。
他甚至还来不及想清楚后果,便下意识地扯开衣袍、蹬掉靴子。
脱得只剩贴身的小衣后,苏晏毫不犹豫地跳下冰河。
河面在这瞬间哗然,水花四溅中,一个身影跃出冰层,将他接个正着,随后足尖在浮冰上借力一点,带着他掠回岸边。
溅射的冰水打湿了苏晏的四肢与后背,在皮肤上留下万针攒动的痛觉。朔风再一吹,他冷得浑身直打颤,上下牙边互相敲击,边极力开口说话:“还、还好你没、没事……妈的……妈的……吓、吓死我了你……”
豫王沉着脸、咬着牙,先拾起地面上的衣物,将苏晏全身迅速擦干,一件件飞快地套上去。他的脸色很难看,但动作非常利落,甚至半跪在地面,将苏晏的赤足搁在自己大腿,为其穿上袜与靴。
苏晏的身体开始回暖,说话舌头也撸直了:“你也赶紧脱下湿衣,不然会失温。”
豫王二话不说,脱去身上的湿衣,拾起之前丢在岸边的战袍与长靴套上。
苏晏见他长裤仍是湿的,不放心地说:“把裤子也换了吧,我去那些骑兵身上给你剥一条,凑合穿一下?”
豫王一声不吭地走过来,近乎凶狠地紧紧抱住他。
苏晏以为他仍在担心,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事了,你看,咱俩这不都好好的……”
豫王在苏晏耳畔开了口,声音低沉而嘶哑:“我是故意的。”
“……什么?”
“我故意不及时上岸,想看你是什么反应。”
苏晏愣住了。
豫王道:“我朱槿城这一辈子,都没有像今日这样后悔过。
“后悔得想捅自己一刀,再跳回冰河里去。
“我想证实的事,原本我以为对我而言极其重要。可如今我才意识到,与你的性命安危比起来,它什么也不是。”
苏晏顿时明白了,豫王想证实的是什么。
“王八蛋……”他红了眼眶,喃喃道,“朱槿城,你可他妈真是个王八蛋……你得到心心念念的答案了,现在你满意了?”
他用力推开豫王,自顾自地走到那名昏迷的牧民身边,亲手为对方脱下湿衣,换上从骑兵尸体上剥下来的衣袍。然后费力地把人抬起来,挂上马背。
豫王出手,轻易地办到了他需要费力才能做到的事。
苏晏没有理睬他,准备踩镫上马。
豫王握住了他的胳膊:“你的马背上挂了一个人,就坐不下你了。与我同乘好不好?”
“滚。”苏晏面色冰冷地说,抽出胳膊,径自往营地方向走去。
豫王上了自己的黑骐,路过他身边时弯腰一拎,将他带上自己的马背。
苏晏激烈挣扎起来,甚至打算跳下马去。豫王硬是将他圈在怀中,低头将脸埋在他颈侧,声音沉闷地唤道:“清河……清河……”
苏晏听出了这声声唤中的愧悔、苦涩与求饶之意,并没有回应。
然后,他感觉到颈侧蓦然一片湿热。
朱槿城是个什么样的人,苏晏已经足够了解——他的灵魂中烧着战火,身体内流着槊血,却从不会落泪。
苏晏怔怔地想了许久,最终向后伸手,用力薅住了豫王的鬓发,咬牙道:“朱槿城,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