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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1章

再世权臣 天谢 4613 2024-02-01 10:15:52

沈柒趁着夜色再次潜入城外营地,摸近那个关押俘虏的毡帐时,乔装易容成郎中的楼夜雪正给霍惇更换最后一处伤药。

霍惇想着他给苏晏的那颗装着毒粉的蜡丸,总觉得心下不宁,忍不住开口道:“老夜,要不毒杀阿勒坦之事就别让苏大人沾手了,派个暗探去做罢,或者让我去?苏大人再怎么谋略过人,毕竟是个文弱书生,连护身的武功都没有,万一失手岂不是九死——嘶!”

楼夜雪正在缠纱布的手用力一紧,疼得对方抽了口气,方才不紧不慢地说:“你以为身手比脑子重要?我亦是个文弱书生,不是照样统领夜不收这一支奇兵?再说阿勒坦何等人物,三年前你在全盛时期都打不赢他,如今他威势更胜当年,除非攻其软肋,否则此计难成。至于苏清河,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此人聪明得很,最擅长从困境中搏生机,笼络人心的本事一等一。就算下手之前被察觉,只要他肯把脸皮与节操一并舍出去,阿勒坦也奈何不了他。”

隔着穹帐上的一道割缝,沈柒听得面色铁青,眼中满是寒光厉芒。

幸亏他多留了个心眼,返身来探这帐中究竟,才发现霍惇与严城雪这两人早已混入北漠军营,得以知道他们谋划刺杀阿勒坦的内幕!

难怪清河要装作不认识他——久别重逢,哪怕心中怨极、恨极,又怎么可能连个流连的眼神都不给?但因身负危险使命,清河这是唯恐连累到他啊!

“机”者,机密、机要也。“偶”者,夫妻配偶也。“机变,偶不变”——纵使为了国事再怎么临机应变、逢场作戏,与君同此之心也绝不会变。这暗示得还不够明显么?

沈柒一时万念纷至、悲欣交集,为自己所选的那条布满刀光剑影的黑暗之路,为被伤得情恸咯血、挂冠归隐却仍未对他彻底心死的苏晏。

无论清河是否还爱他,无论双方立场阵营如何,对夜不收意欲刺杀阿勒坦这件事他都不会作壁上观。

弈者的确是下了死命令,要千方百计拉拢北漠之主一同对付新君朱贺霖,好在关键时刻牵制住朝廷的兵力。但“北漠之主”只是一个代表权力的尊号,没有了阿勒坦,还有胡古雁,还有其他野心勃勃的部落首领,哪个不比阿勒坦更好操纵?

沈柒垂目注视满地黄沙,手指摩挲着刀柄,杀机与诡计一同在心底成形。

-

胡古雁率部下人马以辎重队诱敌深入,差一点就干掉了黑云突骑长华翎,却在闻讯赶来的豫王手上吃了亏。

为及时止损,他选择撤兵,于回程途中碰上了刚打赢一场遭遇战的王庭精骑兵。

胡古雁知道领军的必是阿勒坦本人,正心不甘情不愿地准备上前见礼,忽听传令官来报,说圣汗决定提前几天搬师回城,让他也一同回去。

“为什么,不跟靖北军游击了?”胡古雁不满地问。

传令官答:“军情有变。靖北军各个分队有向东收拢之势,圣汗推测其集中兵力,接下来会有大动作,目标可能是旗乐和林,为防空巢,故而收兵。”

胡古雁想来想去,觉得豫王不是铭显祖,靖北军也没那个孤军破城的胆量,于是嗤了声:“恐怕是心里记挂着婚期,想早点回去洞房花烛罢!自从阿勒坦迷上了那只中原狐狸,行事就变得瞻前顾后,成婚之后还不得连尾巴都夹起来走路,哈哈哈。”

传令官不忿他冒犯圣汗,但碍着他先汗养子的身份,敢怒不敢言,大声道:“军令已带到!”打马走了。

这番话自然传到了阿勒坦耳中。

随侍的王帐亲卫们闻言勃然大怒,纷纷指控:“胡古雁台吉越发肆无忌惮了,屡次公然顶撞圣汗。”“在背后散布流言不说,还在宫宴上借酒装疯、冒犯可敦,如今连军令都要嘲讽,不能再纵容他了。”“我看他是想造反!”

阿勒坦抬手,示意亲卫们就此打住,沉声道:“中原有句话,叫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且看着。”

一名亲卫忍不住追问:“圣汗真的打算对他一忍再忍?”

阿勒坦神情淡漠,流金的眼瞳中幽光流转,反问:“眼看害群之马向着悬崖狂奔,我是中途用绊马索拦住它呢,还是给它加一把草料呢?”

亲卫们若有所思。阿勒坦一抖缰绳,喝道:“整兵,回城!”

这次胡古雁言语不敬,他不屑计较之余,着实也没生出什么大怒火来。也许是因为心里的确记挂着婚期,也许是因为怀中那张刚刚收到的、斡丹命人飞马寄来的手书。

手书上原封不动地记录着乌尼格想要传达给他的一番话,仿佛斯人就站在他面前,负着手、板着脸,用那般可爱的威胁语气,娇傲地道:“我明日,最迟后日,就要见到你。你要是赶不及回来,这婚别结了,爱娶谁娶谁去,莫挨老子!”

光是在脑海里想一想,就足以让人归心似箭地把马力催发到极致。

抵达旗乐和林时,距原定的婚期还有三日半,圣汗连身上沾满尘土的战袍也顾不上换,径直奔向王宫寝殿,去见他隔空发威的可敦。

但在打开殿门,看到苏彦的第一眼,阿勒坦却愣住了。

对方并没有他想象中负气撒娇的情态,而是换了一身中原士子的深衣,头戴四方平定巾,在摆着笔墨纸砚的案几后正襟危坐,神色庄重。

阿勒坦带着疑惑走近,唤道:“……乌尼格?”

苏彦手按案面,端然回应:“孛格达可汗。”

阿勒坦疑惑之余,竟莫名生出一丝忐忑,在案几前方三尺处半蹲下来,平视着他:“乌尼格,你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对我说?”

苏彦心里对这番先声夺人的情景创设有点满意,面上却不露分毫,一脉地郑重其事。

“自隋唐以来,朝廷正式开科取士,以科举制度选拔天下人才。然而在秦汉时期及之前,除朝廷诏举贤良之外,智谋之士想要扬才经世,更重要的一个渠道便是——献策。

“先秦诸子著书立说,游说四方,执着于劝谏各国君王采纳其治国策略,因此开启百家争鸣的局面,儒术经此浪淘而大成,长盛千年。张仪入秦献连横之策,被秦惠文王采纳,封卿拜相,奠定了秦败六国而霸天下的基础。

“而今日,吾欲以浮芥之身、微末之识,斗胆效仿先贤向圣汗献策,以解北漠与大铭百余年纷争、各有损敝之困局,还望圣汗听吾一言!”

阿勒坦愕然看着面前的年轻文士,将那些入耳的字眼在脑中慢慢参解过后,神色逐渐变得严肃,改半蹲为盘腿坐,挺直腰背,双手按膝,岸然道:“请小先生赐教。”

先生就先生,干吗要加个“小”!苏彦微感不满,暗中吐了个槽。

但眼下不是吐槽的时候。要知道自古谋士献策,讲究一个“务虚设谋”。意思就是所献之策,首先得是比较“虚”的构想,是理论性与策略性的。而接下来谋划的方案,要能提供多种选择,以供主公去决断,也就是所谓的“上中下策”了。

谋士只有建议权,而没有决策权,因为只有他所服务的主公才有化虚为实,把“谋”变成可实施的“策”去推行的权力。

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心理,苏彦并不想成为北漠的高层决策者(譬如位同宰相的中书令、位列三公的太师,甚至是拥有执政权的可敦),他只想通过献策的方式,来影响阿勒坦的治国之道。

“北漠气候寒旱,地广人稀,疆土多为荒漠与草原,只合游牧难以农耕,虽有横征世界之劲旅,却无满足民生之物资。对此吾有上中下三策,可为圣汗一一道来。”

“愿闻其详。”

“下策,招揽汉民开发云内平川,建设城市,转为半农半牧经济,力求自给自足。此策能解燃眉之急,然而将一国之经济命脉置于他国边境,也就意味着日后若两国再起战争,此地将旦夕崩塌如沙塔,建设得越繁华,对国力之打击越是惨重。”

阿勒坦摇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于我、于铭国皆是如此。”

“中策,与铭国保持若即若离的互市关系,以北漠盛产的牲畜与矿藏,向中原换取茶、盐、丝绸与铁制品等,如此各取所需。但此举依赖于一君一策,若是政策浮动,或是朝局变荡,边境互市便随时会被关闭。”

阿勒坦再次摇头:“说是各取所需,但感觉算来算去到了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不如直接劫掠,无本万利。”

苏彦当然知道其中门道——阿勒坦的直觉是正确的,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如果单纯地互市,北漠怎么可能竞争得过大铭?畜牧业为主的国家对科技要求低,大型水利工程建不起来,就无法向农业社会过渡,更别说发展工业,因此无法为国民提供更稳定的生活环境,也就无法建设出更高级的文明。

实际上北漠不是没尝试过与大铭交易,但始终处于贸易逆差的劣势地位。一个卖原料,一个卖制成品,后者必然会对前者造成一种隐秘性的掠夺,当这种掠夺积累到一定程度,特别是在冬季遭受雪灾时,就会引发武力式的反掠夺,也就是北漠对中原的入侵劫掠。

所以这也不是长久之道。

“劫掠当然是直接得利,却并非无本。北漠要付出的是支撑一场又一场战争的人力、物力消耗,同时也会加剧自身的国力衰退。以战养战只是饮鸩解渴,卷入战争的国家鹬蚌相争,倒叫其他默默发展国力的渔翁得利。”

阿勒坦没有反驳。实际上他也意识到这是个左右为难的困局,目前仍无解决之道。

苏彦并不在意对方紧皱的眉头,因为下策与中策本来就是抛出来当炮灰的,为的就是给上策做铺垫。

“圣汗还要听上策么?”

阿勒坦颔首:“你说。”

“这上策嘛,就是与大铭结盟——”苏彦伸手虚按,示意他先听完再决定要不要反驳,“无论大铭,还是北漠,目光都要放长远。圣汗请看这幅舆图。”

他将案上的一张世界地图缓缓展开,手指沿着北漠疆土的边缘向西——再向西,“哈萨克汗国、月即别、布拉哈汗国、萨菲王朝、奥斯曼帝国……西域何等广阔,完全可以开辟出一条全新的陆路贸易线。北漠没有港口与海航线,但大铭有,这块也可以合作。要知道所有的边疆关系,最终都要向全球性的贸易关系转变……”

苏彦停顿了一下,“全球——就是整个世界,知道吧?我记得北成时期就有天文官员打造出木质的地球仪了,叫做‘西域仪象’。”

阿勒坦努力思索前人的书册记载,摇摇头:“没见过,想是早就遗失了。”

“因为北成不敌大铭,亡国了。战火可以摧毁一切文明,如今的北漠是在废墟上重建秩序,阿勒坦你……”苏彦感慨地看着他,“任重道远啊。”

“与大铭联盟的最大好处,不是茶马交易,而是引进技术与人才,使自身建立起稳定的经济体系,再利用与西域诸国的贸易发展商业,学习与借鉴更先进的文化。”苏彦吐了口长气,掌心在地图上一拍,“这才是北漠的长治久安之道!”

虽然有些字眼并不能完全理解,但大致思路阿勒坦都听明白了。他沉思良久后,抬眼注视苏彦,神色莫测:“我有三个问题,想请教小先生。”

小就小吧,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苏彦如此自我安慰,说道:“圣汗请问。”

“第一个问题——你究竟是什么人?”

苏彦微怔,干笑道:“读书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什么,放眼看世界嘛。”

“……神树似乎给我找了个了不得的命定伴侣。”阿勒坦眯起眼打量他,“这样的人物,不该藉藉无名。”

苏彦连忙岔开这个话题:“第二个问题呢?”

“铭国与我北漠联盟,又能得到什么?总不会只是牲畜与矿石。无利之盟,我不相信铭国皇帝会动心,即便是那个新登基的小皇帝。”

反向思维,太犀利了!苏彦忍不住暗中喝彩一声。

“如果大铭皇帝能听到我的另一番献策,自然会知道他们的利之所在。”苏彦狡黠地笑了笑,“但我现在不能告诉圣汗,因为……版权所有。好了,第三个问题。”

阿勒坦问:“谁来当两国结盟的掮客?”

苏彦怒而拍案:“会不会说话呢你?什么叫掮客!这叫和平使者摆渡人!”

他瞪着阿勒坦嘴角可疑的笑意,气呼呼道:“好吧,也许我没资格去当这个掮客,但我可以试着找一找能在大铭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利用原主的身份与关系网,譬如说……统领靖北军的豫王?听老夜与老霍的画外音,原主似乎与豫王关系不错。

“不过,这就涉及到我要与圣汗郑重提的最后一个请求了——”苏彦拱手道,“我愿意竭尽全力去推动两国联盟,不过需要一个中立的身份,可以是客卿,但绝不能是可敦。请圣汗收回成命,取消婚礼!”

他推开案几,行了个伏地大礼。

阿勒坦的脸色变了:“前面铺垫了这么多,原来就是为了最后这一句?”

苏彦想起斡丹与赫司告诉他的事,牙一咬,心一横,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圣汗身中奇毒,须以我……身体为解药。圣汗于暴风雪与伤病中救我一命,我并非不懂知恩图报之人。不如就今夜,我为圣汗解毒,反正只差这最后一步没有完成了,明日之后——”

他话未说话,阿勒坦突然暴起,一掌掀飞了旁边的案几,在墙壁上砸出一声巨响!

苏彦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向后缩,跌坐在了地毯上。

阿勒坦那山峦一样魁梧的身躯站在他面前,浑身散发着一股凶蛮之气,投下的阴影仿佛乌云将他整个儿覆盖,紧握的双拳却不再有任何动作。

苏彦自下而上地看着阿勒坦——看见在那银白浓密的眉睫的掩映下,一抹异常悲伤的神色飞闪而过,快得像个幻觉。他被这道眼神击中,就像心口被尖刺扎入,骤然一疼。

阿勒坦咬着牙忍耐着,直至激烈沸腾的情绪被压制下去,才一字一字地开了口:“我,阿勒坦,不需要你的报恩,更不需要你的怜悯!你自以为是的献身,污辱了我对你的感情。乌尼格,我太失望了……不是对你,是对我自己。既然没能得到你的心,那么我宁可连身也不要。”

他转身欲走,又头也不回地说道:“即使我最后毒发身亡,婚礼也不会取消。我会立我的第二个弟弟为储君,他才九岁,以后你就是他的兄和嫂。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将成为北漠的摄政王,辅佐他直至十五岁成年。然后——你就自由了!”

苏彦望着他走到殿门口的背影,急急叫了声:“圣汗!”

阿勒坦没有回头。

苏彦喉咙哽塞,带着颤音又唤了声:“阿勒坦……”

阿勒坦脚步稍停,回头看了他一眼。

苏彦呼吸不顺,手指紧揪着胸口衣襟,艰难地道:“阿勒坦,我真的……不想你死!”

“我也不想死,”阿勒坦深深吸气,“更不想利用你的一时心软活下来。乌尼格,也许你永远都不会明白我对你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即使有一天明白了,也不会回我以同等。但在阿勒坦心里,你是天赐的神迹,是他此生唯一的可敦。”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苏彦紧攥衣襟的手指触碰到怀中一枚圆滚滚的蜡丸,忽地感觉面上倏然一点热意划过。他摸了摸脸颊,发现指尖一片濡湿,吃惊又迷茫地想:我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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