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轩发来的定位是北二环的一家餐厅。这里是各大省市驻京办的所在地,“福建大厦”“广西大厦”“山东大厦”,每栋楼里都有本地特色餐馆,方便思念家乡味道的官员们品尝。正不正宗有待商榷,价位比外面贵出一截。
有个同学的父母这两年调任驻京办,他做东,订下了大厦餐厅的包厢。
闻笛出发前就暗暗抱怨:北二环离T大多远,做个戏还得费时费力。
幸亏教授有车。
念及此处,他不安地瞥了眼开车的边城,心里犯起了嘀咕。词对过了,教授的记忆力完美无缺,毋庸置疑,但他总觉得忐忑。
问题会出在哪呢?
车子驶进停车场,他跟边城一起上楼,电梯里屡次欲言又止,想提醒什么,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不信任战友。内心拉扯之间,包厢就到了,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幸而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蒋南泽。
“你来了。”蒋南泽示意身旁的空位,闻笛松了口气,带着边城坐过去。
刚沾到椅子,蒋南泽就惦记着自己的礼物有没有落实:“哎,那个兴城中学的面试,你过了没有?”
“过了,我觉得他们都没听我试讲,看了简历就定下了。”
“这就是在应试教育里胜利的好处嘛,回头他们把应聘人员学历一贴,多唬人,多有面子。什么时候上岗?”
“年后。”闻笛轻飘飘地说,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场外——何文轩还没来。
蒋南泽余光瞥到边城,探出头毫不掩饰地打量他,伸出手:“久仰大名。”
两人隔着闻笛握手,闻笛这才意识到还有第二个定时炸弹——他暗恋边城的那段时间,天天骚扰蒋南泽,试图弄懂扎里斯基拓扑的概念去搭话。要是蒋南泽把他犯花痴的严重程度和盘托出,让边城知道自己觊觎已久——虽然是事实——那也太社死了。
好在老朋友的情商是顶级的,握完手之后,蒋南泽一言未发,只是意味深长地冲他挑了挑眉毛。
闻笛刚松了口气,何文轩和他人模狗样的金丝眼镜就出现了,他一眼就看到了闻笛,精准地直线走过来:“好久不见。”
酒店电梯里不是才见过。闻笛敷衍地点了点头,把手搭在边城肩上:“这是我男朋友。”
“你好,”何文轩朝他伸出手,“我是闻笛的高中同学。”
边城看了他一会儿,转头问闻笛:“不是前男友吗?”
“……是。”闻笛说。
何文轩毫无尴尬之色,闻笛羡慕他高超的表情控制能力。他们握手时,何文轩的打量很委婉,但闻笛知道他肯定算出了边城全身上下所有行头的价格。
“菜我点好了,人来齐了就上。”做东的同学说。
落座开席之后,二代们的第一件事是吹牛逼,自己在家里的公司担任什么职位,最近又做了几笔大生意。第二件事是聊理财。自己知道哪家公司的内幕消息,最近买了什么原始股。
边城的目光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漂浮起来,闻笛知道他大概在思考论文的哪个章节。
挥斥方遒间,有人说了一句:“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我们这儿还有两个博士呢。”
然后聚光灯啪地打在了闻笛和蒋南泽身上。
来了,闻笛想,不知道后果是烟花还是核爆。
出乎意料的是,第一波炮火开向了蒋南泽。
“我们普林斯顿的高材生最近在研究什么?”对面的一个同学问。
这群人在搞什么。闻笛想,他们不是早知道蒋南泽退学了吗?
“我退学了。”蒋南泽简单地说。
“为什么?”同学紧接着追问,“你之前不是发了什么文章吗,是不是伯父的原因?我听说你们家生意不太景气。”
“别夸张,”何文轩说,“前一阵子他弟弟还去英国留学了。”
“哪个弟弟?”
“住在御府天城那个。”
“啊……”同学的语气有些茫然,“是小学在校门口拉横幅那个女人的孩子?”
“是初一在我们班门口吵架那个女人的孩子。”
“哦,我有点记不清了。”
蒋南泽打断他们对家谱的讨论:“跟家里没关系,我能力不够而已。”
本以为这个话题可以就此告一段落了,结果一个人问话完毕,另一个人又开始了:“那你现在是硕士?”
蒋南泽放下了筷子,这顿饭是没法吃了:“本科。”
“博转硕很容易啊,你是不是没跟导师处好关系?”那人想了想,“也难怪,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他旁边的同学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去年你跳进池子里,不会是因为这个吧?”
蒋南泽平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去趟厕所。”
他站起来,把长发撇到身后,绕过闻笛,往包厢外面走。闻笛脑子里冒出两个选择,一是用机关枪扫射对面所有人,二是看看蒋南泽的情况。他思虑再三,还是跟上老同学,临走前拍了拍边城的肩,说自己去洗个手。
他把边城留给一群不怀好意的陌生人,边城倒不介意——或者说根本没听见,因为闻笛说完他毫无反应,大概是论文思路还没捋顺。
走进洗手间,门上插销都是绿的,隔间似乎没有人。闻笛推开左边一个,看到蒋南泽背靠瓷砖,一个人自言自语——也可能是在跟Thomas对话。
闻笛交抱双臂看着他:“你要是把对自己的攻击力转移一半到别人身上,那群人早消停了。”
蒋南泽停止嘴部的运动,目光转向他:“我也想掀桌子。”
“为什么不掀?”
“我那事业触礁的爹还在跟他们做生意,得罪人干什么呢?”蒋南泽耸了耸肩,“再说了,我将来也可能会求他们帮忙。”
闻笛胸口泛起酸涩感。蒋南泽也是富二代,不过父母隐形、兄弟姐妹一堆的二代,和独生子女的二代,意义是不一样的:“你今天何必要来呢?你也知道那群人喜欢看笑话。”
“为了面子,”蒋南泽直起身,“我要装作我压根不在乎退学这件事,这不是我的痛处,没法用来攻击我。”
这个想法不是不能理解,毕竟闻笛自己还带着假男友来了呢。他用悲伤又同仇敌忾的眼神看着老同学,张开双臂:“我抱抱你吧。”
蒋南泽没有回应他的热情,平静地看着他,像是陷入了沉思。良久,忽然露出一个微笑:“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跟你做朋友吗?”
闻笛挺直身子:“天哪,你终于要说了?”
“我们是这个圈子里的流浪汉。”
闻笛低头看了眼装束。他今天特意挑了最贵的衣服,一路顶着寒风过来的。
“不是这个意思,”蒋南泽说,“你知道流苏鹬(yu)吗?”
“我知道蓝田玉。”
“流苏鹬是一种特殊的水禽,”蒋南泽忽略他的认知错误,“雄性分为三种,黑色的是地主阶级,白色的是流浪汉,其余的是‘伪装者’。他们等级森严,雌性和资源永远属于地主阶级,流浪汉只能跟在地主后面捡剩下的。”
“那伪装者呢?”
“他们会假装自己是雌性,混到地主的后宫里,趁其他‘姐妹’不防备的时候,迅速出击,留下后代。”
闻笛思来想去,觉得这个比喻不恰当,他可不想当一只鸟,而且三个阶级听起来都不是好东西。
不过,蒋南泽和他们的父辈有交集,不像自己那么容易脱离。他有点佩服对方:“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能忍住不犯罪的?”
蒋南泽指了指金色的脑袋:“我在这儿把他们推进水母的池子了。”
两人洗完手回去,包厢门是虚掩的,闻笛耳朵尖,推门前听到一句井井有条的分析:“其实很容易理解,精神不稳定的人,在科研这种高压环境底下,迟早会出问题。”
池子里掉进人的水声。
闻笛很想对他们的言论和外表,以及欠打的姿态发表意见。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他的诉求,归座之后,话题中心就转移到了他身上。
同学问他:“Sam将来打算进高校?”
“是。”闻笛决定惜字如金,不跟这群人白费口舌。
“高校可不好混呐,”一个同学说,“前一阵子我刚看到中科协的调查报告,近两年又在降薪了。”
“真可怜,”另一个同学说,“海淀的房价可不是小数目。”
“不是有优惠购房政策吗?”
“现在哪像十几年前啊,T大的购房指标都不够用了,更别说其他高校了,”同学问闻笛,“你打算好怎么办了吗?”
闻笛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因为确实没打算。他不知道哪个高校愿意接收他,如果去了房价高企的地方,那就是一辈子住宿舍的命。哪像他们,一只脚刚踏进职场,学区房已经买好了。
来个同学聚会,比吃十顿年夜饭还难受。
然后何文轩开口了,不知幸还是不幸,重心终于转移到了边城身上:“不介绍一下家属吗?”
闻笛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对,重头戏还没到呢。
“这是边城,”闻笛说,“他是……”
“酒店前台。”边城说。
闻笛的手僵在半空,眼珠子差点脱离眼眶控制。蒋南泽把嘴里的水喷了出来,全落在隔壁同学的盘子里。
整个包厢都安静了。
如果目光有实质,闻笛能感觉到,落在他跟蒋南泽身上的分量瞬间消失,然后往旁边转了一个小角度,啪一声,悉数落在边城身上。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何文轩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什么酒店待遇这么好,员工买得起阿玛尼?”
“这是租的,”边城说,“今天也算是个大场面,想穿正式一点。”
目光的质量马上要形成黑洞吞没光线了。闻笛脑子里转着飘动的几何符号。这人不是喜欢打直球吗,怎么谎话张口就来!
演员临时撕台本不告诉制片人,戏还怎么往下演!
“哦,”何文轩说,“我还以为是边先生家境优渥。”
“还可以吧,”边城说,“我父亲修家电,我母亲做保洁。”
何文轩笑了笑:“这么巧,一家都是酒店服务产业链上的。”
闻笛脑子里的符号越转越快,最后卷起风暴,把神智撕得粉碎。
谁能告诉他这是什么情况?!
对面的同学们此时才纷纷回过神来,相互致以默契的一瞥。“啊……”其中一个说,“怪不得我们刚才说话的时候,你一脸茫然的表情。”
边城确实困惑不解,因为他真的没在听:“刚才你们说了什么?”
“金融债券……”他摆了摆手,没往下深谈,似乎是顾念对面的理解能力,“可惜了,懂行的话,十几年工资一下子就能赚回来。”
何文轩一直看着闻笛,话到此处,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几年不见,Sam的眼光变了很多啊。”
这话像是点燃了隐性的引线。边城把目光转向他:“这是什么意思?”
何文轩一脸无辜:“我说了什么吗?”
“你的话没问题,你的语气有问题,”边城说,“你是对我有意见,还是对我的父母有意见?”
“你这个人好奇怪……”
“你觉得内部消息比修空调高级?修好一台空调,好歹能提高一家人的生活质量,”边城说,“你们不就是在扰乱金融秩序吗?”
对面一片人的脸色比赛似的降温:“你说什么?”
“你有拖过地、洗过马桶吗?”
旁边的蒋南泽听到“马桶”两个字,把伸向甜点的手缩了回来。
“你觉得干净的马桶是凭空变出来的吗?”边城说,“这么看不起清洁工的工作,我建议以后别上厕所了。”
一位同学摇头,似乎觉得这人不能沟通了,看着何文轩说:“真没想到,今天来趟聚会,还能看到这种人。”
“北京的达官贵人多了去了,”边城没理会他,“我每天能见到百八十个,省部级官员都有,还没见过你们这么能装的。”
同学火冒三丈,看向蒙圈的闻笛:“你男朋友是怎么回事?”
闻笛脑袋里的嗡鸣静止了,在梳理完边城的新人设之后,他迅速统一战线,露出了微笑:“不好意思,他这人比较直,看到什么说什么,别放在心上。”
席面上的气氛堪比南极坚冰,彻底回不了暖了,边城还泰然自若地继续夹菜,丝毫没考虑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掀桌子。虽然怼人爽快,但十五打一可不占优势。闻笛觉得有必要先让双方冷静一下,站起来中断了战局:“我去趟厕所。”
到了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周围的景物终于摆脱了蒙板,清晰起来。闻笛靠在盥洗台前,思考事情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的,还没理出个头绪,就听到走近的脚步声。
闻笛抬头,看到了面色不虞的前男友。“我好不容易组的饭局,你男朋友是来砸场子的?”何文轩交抱双臂看着他,“他学历不高就算了,怎么连做人都不会?”
闻笛冷笑一声:“这是饭局?这是围剿吧。而且你有什么资格指点别人,他比你像人多了。”
“没想到你的品味降级这么严重。”何文轩说,“让我输的很费解啊。”
“把自己看得太高是一种病,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你能好点,没想到是不治之症啊,”闻笛戏谑地瞧着他,“再说了,谈恋爱要那些花里胡哨的家世、工作干嘛?关键得人品好啊。”
何文轩的表情像是嫌弃又像是痛惜。他皱着眉头,盯着闻笛的脑袋,好像自从离开自己,那里就陷入了认知障碍。
闻笛连气都生不起来了,他们谈话根本是鸡同鸭讲。在何文轩的世界观里,社会地位上赢了对方,那就是赢了。什么人品好,都是硬件比不过之后的强颜欢笑。这种毫不动摇的自恋,已经不是性格缺陷,是行为艺术了。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搬出边城的真实身份来堵嘴,何文轩突然来了一句:“不过,幸好你没有变成那种人。”
闻笛警惕地看着他,提防又出现新的攻击形式:“什么人?”
“自己没什么本事,只会拼命显摆对象有多厉害的人,”何文轩说,“这个世界上,我最不理解的就是这种人了。你的眼光虽然变差了,但我的眼光还是很准的。”
闻笛静默片刻,“啧”了一声:“你难得说句有道理的话,让人更生气了。”
何文轩皱起眉,似乎是觉得他不可理喻:“你现在怎么这么容易激动,不会是受那家伙影响吧?”
这对话真是一点进展都没有!不管他说什么,何文轩都绕着一个点打转——他没有选人的眼光,离开了优秀的自己,让他产生了消极的变化。
“不过也真是奇怪,”何文轩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基本不住酒店吧。”
闻笛卡壳了。他没准备“酒店前台”这个设定的初遇。
何文轩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国外旅游的时候认识的。”
闻笛绕过何文轩,看到边城朝这边走了过来——可能是疑惑他怎么去了这么久,过来看看有没有出事,也可能是再不跑,就会被十几个富二代当场肢解。
听到边城的回答,闻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就说这人不善于扯谎吧,他不是穷人设定吗?怎么还境外游了?
“是穷游,”边城往回找补,还找补得像模像样,“我在路上遇到了一点麻烦,身无分文,只能流落街头。那天晚上我碰到他,他把身上的七百美元全给了我,然后我们一起走到荒野,在世界尽头看了日出。”
这初遇说的跟拍电影一样,何文轩的表情明显不信。边城把目光转向闻笛,似乎是在寻求应和。
闻笛没有反应。刚刚的话在他脑内炸开,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空白。
混沌的、支离破碎的记忆挣脱枷锁,接连不断浮上意识之海,搅起旋涡。
他像是被重锤迎面击中,茫然四顾,手足无措。
那个事实把他吓傻了。
他猛地上前,揪住边城的衣领:“原来那个人是你??!”
边城在短暂的惊讶之后,握住闻笛的手,震惊混杂着挫败:“你现在想起来了?”
“我们结婚了??!”闻笛难以置信地质问。
“触发点是七百美元??!”边城难以置信地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