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病危通知的一刻,边城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离别前有漫长的病痛作铺垫,此刻既有重锤下落的震颤,也有悬而未决之事尘埃落定的释然。
护士推开病房,就像拉起最后舞台的帘幕
他和父亲走到床前,干瘦的老人在被褥下几乎隐形,覆盖着老年斑的手上,生命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抽离。
病房里响起轻微的抽泣声,边城转头一看,边怀远已经落泪了。
就像妻子当年的临终一刻。
“哭什么?”床上的老人还从容些,“我都奔九十的人了,可以去死了。”
“爸别这么说。”边怀远插话,“您看倪院士,九十多了,还全国上下跑项目,您挺过这一阵,还能办百岁宴呢。”
孟昌业没理会他空洞的安慰。他的生命油尽灯枯,他自己早就知道。
“我要去见小洁和她妈妈了,我把她们抛下太久了,”老人用最后一点力气,转头看着女婿,“以后好好过吧。”
岳父难得说了句祝福,边怀远感到惊诧。
孟昌业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转向边城:“让我们爷孙俩单独聊聊吧。”
边怀远拍了拍边城的肩,走出病房。边城把椅子拉近了些,坐在床边。
孟昌业的面庞已经瘦削凹陷,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也许是回光返照,声音比之前清晰了许多:“我是快死的人了,你有什么秘密,都可以告诉我。”
边城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惊讶。
“你脑子很聪明,但一点也藏不住事,”孟昌业看着他,“说吧,都到这时候了,外公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他确实有秘密。掩埋了多年,已经腐烂的秘密。
“妈妈不太下厨房。”边城说。
这句话答非所问,不过孟昌业还是顺着点点头:“是,她不喜欢做饭。”
“小时候,有次出差回来,她要带我下馆子,我说想吃家里的饭,她就试着做了做,”边城说,“查菜谱,折腾厨房,最后炒了一个青椒肉片。”
“很容易上手的菜啊。”
“嗯,”边城说,“太难吃了,难吃到我以后很多年都讨厌青椒的味道,觉得又涩又苦。”
孟昌业听着女儿的陈年往事,即使是糗事也开心:“然后呢?”
“她问我怎么样,我说很好吃。”
“你也有说人话的时候?”
边城笑了笑:“结果,之后很多年,她每次给我做饭,都会做青椒炒肉。”
孟昌业也笑了。
“有些话,如果第一次不说,以后就说不出口了,”边城回忆道,“她以为我喜欢她做的菜,直到她出事,我都没来得及告诉她。”
孟昌业沉默许久,微微颔首:“是吗?”
“外公觉得我应该告诉她吗?”边城问,“把秘密说出来,她会更幸福吗?”
孟昌业想了想,说:“你妈妈是科研人员,我也是。无论任何时候,我们都更想知道事实真相。”
边城望着濒死的亲人,心率检测仪发出规律的滴声。
“我是同性恋。”边城说。
病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起来。微弱的呼吸声无限放大,到了让人耳内轰鸣的地步。
“这样啊。”孟昌业说。
“外公不惊讶吗?”
“我震惊的不得了,”孟昌业说,“只是我做不出那么大反应了。”
“所以,”边城问,“说出来更好吗?”
孟昌业咋舌:“我真是给自己挖坑往下跳。”
他握住了孙子的手。
“我希望你不是同性恋,我真的希望,”孟昌业说,“但事实是这样,那也没有办法。”
“如果外公活下来,会支持我吗?”
“当然会。”
“真的?”边城很讶异,“你刚刚还说……”
“没办法,”孟昌业叹了口气,“除了我,还有能支持你的人吗?你人缘差的连个朋友都没有。”
边城反驳:“宋宇驰是我朋友。”
“过不了多久他也得被你气跑了,”孟昌业瞪着他,“你以为我为什么天天管他们家闲事,从他爸妈棍子底下把他救出来,就是想让他对你好点。”
“……这样吗?”
“做异类太苦了,要受人指责,要做别人的谈资,我希望你活得更轻松一点,”孟昌业说,“你已经有太多地方跟别人不一样了,何苦再添一条。”
“异类也没什么,”边城说,“我不怕孤独。”
“你觉得孤独没什么,是因为你不是真的一个人。”孟昌业说。
说罢,他忧愁地看着边城,摇了摇头,银发和枕套摩擦出轻微的窸窣声:“以后可怎么办呢?”
孟昌业咳了两声,对话戛然而止。空气中仿佛有实质性的东西压迫着神经,让人逐渐喘不过气来。
就到这里了。孟昌业的眼睛望着天花板,虚浮的白雾中恍惚是彼岸世界。
就到这里了。
边城猛地抓紧他的手:“外公。”
痰从气管里涌上来,在喉咙口咔咔作响,话也变得断断续续。“唉……”他说,“外公……还是做不到……”
边城看着死神的阴影从额头逐渐下落,带走了眼中明亮的色彩。
“见到妈妈,”边城说,“替我带一句,我过得很好。”
孟昌业露出隐约的笑意,边城想,他大概是看到了相见的人。
边城起身按铃,门外的护士应声打开,医生和边怀远匆匆走进来。老人的手逐渐脱力,心率曲线逐渐放缓,最终落成一条直线。
“7月18日17时35分,确认死亡。”
葬礼办的盛大。门生、官员、企业高管,花圈摆满了灵堂内外,几大官方媒体都发了讣告,悼念老一辈科学家的离去。
不知为何,虽然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边城却总觉得自己身处荒野之中,耳内充盈着呼啸而去的风声。
大概是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目送骨灰落土后,边怀远跟一众院长、校长接洽,他则自己开车回到了住所。
日光隐去,月色入帘,他坐在空荡荡的桌旁,望着墙上的照片逐渐褪色。适应了黑暗之后,能看到窗外隐约的灯火。静谧的呼吸声里,屋内的陈设浮现出淡淡的轮廓。
铃声在此时刺耳地响了起来。
边城大概知道是谁。他拿出手机,果然。
江羽几乎每天晚上都会给他打电话。有时他说两句,有时只是开着工作。这孩子也许真是寂寞得发疯了吧。
边城接起了电话。
“哥哥,”江羽说,“晚上好。”
“嗯。”
“今天,”江羽说,“不工作了?”
“嗯。”
“我在河边找到了好多四叶草。”江羽说。
“嗯。”
“今天下雨了,看到了很漂亮的彩虹。”江羽说。
“嗯。”
“嘴里长了泡,煎蛋盐还放多了。”江羽说。
“嗯。”
“哥哥最近没什么精神呢。”江羽说。
边城看了眼照片,夜色渐浓,人像已经模糊不清。“是吧。”他说。
“有什么伤心的事吗?”
伤心、难过、痛苦……表示负面情绪的词那么多,但好像没有一个能准确形容他的心情。“大概吧。”
江羽想了想,说:“妈妈说,伤心也好,失落也好,听到一句话总能好起来。”
“什么?”
“我在这里。”
边城沉默许久,说:“是吗?”
“嗯,”江羽说,“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