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的寒暑假跟大学生不同,主要看导师吩咐。法定假期一过,闻笛就接到了老板传召——国际莎士比亚论坛即将召开,麻溜地滚回来干活。
闻笛收拾行李启程赴京。不知为何,每次过年回去,行李总会比回来时多出一倍。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芝麻糖、桂圆干、龙须酥,即使闻笛强调多次“现在网上也能买到”,仍然一股脑的塞进了箱子里。这就算了,奶奶居然拿出了一个蛇皮袋,里面装着小青菜和荠菜。
闻笛大惊失色:“我是回校,不是去菜市场。”
“拿着,都是刚从大棚里摘的,”奶奶说,“北京的菜多贵啊!五块多一斤,那还了得!”
“我平常在食堂吃饭!”
“食堂青菜不好吃!”奶奶严肃地说,“家里的菜甜!你现在出去住了,晚上拿出来炒炒,放点盐就行了!”
“这么多得吃到什么时候啊!菜要烂掉的!”
“你多炒一点,青菜看起来多,一炒就没了!”
闻笛苦恼地看着袋子,叹了口气,让老人开心比较重要,他定定神,接过袋子:“那我多吃点。”
“胖点好!你们年轻人天天要瘦,瘦了不好看。”
于是闻笛拖着蛇皮袋,先坐巴士,后坐地铁火车,把千里之外的蔬菜背回荷清苑。于静怡赶着上工挣钱,比他回来的还早,看到蛇皮袋大吃一惊:“你要改行?”
闻笛把冰箱腾空,将菜整齐地摞进去,转身对室友下达指令:“从今天开始,我们不吃饭了,全素宴。”
于静怡沉默良久,说:“真健康。”
可惜,全素宴虽然健康,但饱腹感不强。一盘青菜下去,两小时后,又饥肠辘辘。他们像过冬的松鼠一样出来觅食,找到的仍然只有青菜。
三天后,两人濒临崩溃的边缘,而且菜叶水分流失,口感明显没有之前清脆,眼见要坏了。
千里迢迢背来的心意,不舍得扔掉。闻笛用研究文献的劲头钻研了两天,想出了绝妙的主意:包饺子。
味道鲜美,锁住水分,冷冻保存,延长保质期。
于是两人卷起袖子,买皮剁馅,一口气消灭完所有蔬菜。他们在家常干活,包出来外形还算美观,煮了也没露馅。
闻笛满意地吃了两顿清汤水饺,两顿麻酱水饺,两顿芝麻锅贴,两顿煎蛋抱饺,崩溃了。
“我现在看你都像个饺子。”于静怡说。
在因为饺子崩溃的第三天,中小学开学了。
闻笛整理好证件、证书和材料,去兴城中学报道。学校管饭,面试时他去食堂溜过一圈,菜品精美,还是自助餐。想起食堂泛着香味的牛排,他几欲落泪。
贵族学校财大气粗,在寸土寸金的首都也建起广袤的校园。一进校门是雕塑、喷泉和红砖点缀的图书馆,再往前是一片人工湖。几对鸳鸯拍打着翅膀,从湖心桥下悠然游过。
学校包含初中部和高中部,课程参照国外,政史地生、文学经济都是英文授课。这里的学生都是瞄着出国去的,语文对他们来说不重要,偶尔也有归国华侨的子女想融入当地环境,所以专门开设了小班课,像教外语一样教中文。相比于师生关系,这里学生和老师更像顾客和服务业人员,课程和班级可以参照金主们的需求设置。
闻笛要去高中部行政楼报道,他放大地图,左右滑动,还是没找到行政楼的位置。时值第一节课,穿着英伦风校服的学生们都在教室,他想找个学生问路也找不到。正在犹豫要不要去办公室找老师,一个学生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是个瘦削的男孩,中等个头,长相很清秀。他正推着两个叠起来的箱子往前走,气喘吁吁,看样子很吃力。天气寒冷,嘴里冒出一阵阵白雾。
“同学?”闻笛叫住他,“同学?”
男孩直起身,看着闻笛,满脸茫然。
“你知道高中部行政楼在哪吗?”闻笛问。
“高中,”男孩重复着,“高中。”想了想,他说,“我是初二的。”
“哦,”闻笛有点失望,“你不认识?”
“高中在那边。”男孩指了指闻笛身后,“那一排。”
好吧,总算有个范围了。闻笛转身继续搜寻目的地,但心里总感觉压着点什么。他望着男孩,对方继续往前推箱子。箱子上写着一个挺贵的矿泉水牌子,闻笛在综合商场里见过,一瓶好几十块。箱子上写着24瓶装,这么两箱,得有四十斤吧。
闻笛问:“现在不是在上课吗?你怎么在外面?”
大概是有人教过男孩,别人问你问题,要认真回答。他停止了推箱子的动作,直起身来,一本正经地回答:“老师说,我可以不上课。”
老师还允许学生上课自由活动?贵族学校风气就是自由。
然后男孩接着说:“老师说,你别待在教室打扰我。”
感情是开小差被赶出来了。不过,这里的学生非富即贵,老师也能随便赶人出来吗?这得是多捣蛋的学生?“你干了什么啊?”
男孩想了想,说:“我举手了。”
闻笛糊涂起来了:“举手?”
“老师说,上课要积极举手,直接站起来也行,”男孩叹了口气,“我每次都举了,老师不叫我。我站起来了,老师说我捣乱,让我出去。”
闻笛糊涂起来了,难道还有不喜欢学生举手的老师?“那你就出来买矿泉水了?”初二的男生,力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这孩子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搬几十斤的箱子太勉强了。“你买那么多水干什么?”
“同学要喝的,每人两瓶。”
闻笛记得校门口有个学生超市,这水大概是从那里买了,一路运过来的。“他们要喝,自己去超市买不就好了?为什么让你一个人全搬回来?”
男孩看起来十分自豪:“我是生活委员。”
生活委员是干这个的?闻笛上学的时候可没听说过:“你们生活委员还管什么?”
“可多了,”男孩掰着手指,“拖地、擦窗户、倒垃圾……”
男孩越说越骄傲,腰板挺得笔直,好像自己的行为印证了那句话:力量越大,责任越大。
闻笛叹了口气。贵族学校的校园霸凌也没什么新意,逮着班里最弱小、最没权势的人欺负。这孩子脑袋还不怎么灵光,被人欺负了还觉得自己是为集体做贡献,在这傻乐呢。
闻笛看了眼手机,报道的时间马上快过了。自己的钱途要紧,他没再管男孩,转身朝高中部跑去。
行政楼最后找到了,人力带他去见高中部教英国文学的外教。闻笛主要的任务就是帮他备课、批作业,指导学生写essay,跟助教的活差不多。同时,闻笛需要大范围听课,熟悉这里的教学模式,等哪天外教慷慨批准——这种机会都是求来的——让他上一节课。积累经验之后,再考虑正式授课。
跟他在组里的状况差不多,这活儿他熟悉。
第一天上班很顺利,外教说话比老刘顺耳许多,对闻笛的教案大加赞赏,让他久违地找到了自信。高中部下午三点半放学,余下的时间,学生们各自参加社团活动。闻笛回校之后,还可以继续去图书馆写论文。不知是不是时来运转,论文写得也顺利。
久违的完美一天,闻笛快乐之余,突然对指路的男孩产生了愧疚。这傻孩子过得怎么样?水搬回去了吗?大冬天的出汗了会不会着凉?
惦记着消除家里的饺子,他没吃晚饭,等闭馆回去煎一煎,直接当夜宵吃。今天加了番茄,做成茄汁味的,虽然努力翻新,但内核不变,闻笛强忍才没有吐出来。
好像嫌他不够难受,他刚刚平复下胃里的不适,熟悉的焦糊味儿就顺着窗户缝飘进来。
好比热油入水,春节期间平息的怒气瞬间炸开。他拿出手机,终于——终于——上大号质问隔壁:【谁让你烧饭的?】
过了一会儿,那边回复:【饿了不能吃饭?】
在边城本意里,这回复委屈巴巴的,但闻笛脑子里一读,语气就变成了挑衅。
闻笛:【你每次下厨,祸害的都是我。】
边城:【你也没吃过我做的饭啊?】
是没吃过,闻过就五内俱焚了,吃了还不当场去世?闻笛又想起边城的弟弟,虽然只在猫眼里看见过一回,但闻笛记得他挺瘦弱的,估计是边城厨艺的受害者。
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居然每天给他吃这种东西,遭天谴啊。
闻笛打开冷冻室的门,抓起剩下的番茄,铛铛铛去皮切块,熬出汁水,又做了一锅饺子。他找出柜子里最大的汤碗,把饺子倒进去,走到隔壁,咚咚咚敲门。
边城很快打开。“冷静点,”他说,“你买的春联,别给敲坏了。”
闻笛瞟了眼红色辐条上的字,天道几何,天道怎么没把这人收回去。
“拿着。”他把碗塞给边城,动作粗暴。对方烫的一哆嗦,还是稳住了,紧紧抱着汤碗。
“你包的?”边城看着他。
“你可别误会,”闻笛说,“我们家饺子过剩了。而且这也不是给你的,你天天烧这种东西给孩子吃,人家能活到成年吗?”
边城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以后我们能去你那蹭饭吗?”
“凭什么?”
“你不是不让我做饭吗?”
天哪!这人好生不要脸!
“不能。”闻笛冷漠地拉住把手,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