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
半个月的旅途中,无人碰触的、心照不宣的、试探拉扯的真相,就这样在一个偏僻清净的小村里,普普通通的午后,安静地掀开了盖子。
所有的掩饰都成了笑话,所有的安慰都成了谎言,所有为谎言而生的美好都成为泡影里的假象,轻轻一挥,就散得一干二净。
连坍塌都称不上。
因为一切都没有基石。
伊雷感觉自己的喉咙里有一团火在燃烧,又像是吞了一把沙子,连微微滑动一下都透着粗糙的疼痛。
与此同时,他又冷静得能精准掐住一个人的脖子。
对面的雪莱与他一样,冷静的瞳孔反射着无机质的光芒。或许从出发到现在,他们都未曾像现在这样如此冷静地对视。
正因如此,一切都变得很陌生。
寒风、鸟雀、枯黄的树枝、遍地的积雪,以及面前的人。
过了很长时间,雪莱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语气、语调都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
“是。”雪莱说,“我要去因布山自杀。”
这并不是一个伊雷预料之外的答案,倒不如说,在很久以前,或许比雪莱自己想象得还要早,他就已经猜测到今天的回答了。
但他没能预料到的是,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用熟悉的语气说出自己预想中的答案时,他的心脏会如此沉重,像系了一块沉重的生铁,缓慢地向海底沉去。
“你说过你会回南特。”伊雷说,“只有在南特才能买到新西服给我。”
雪莱笑了一下,笑容浅而短促,“当然是骗你的。我以为你听得出来。”
这个表情在这一刹那终于彻底激怒了伊雷。
他把手上的地图团成一团,用力朝地面砸了过去。可怜的纸团发出一声脆响,被卡在积雪里不动了。
“雪莱·曼塔,你他妈是不是脑子有病?从那么大老远横跨好几个城市一路赶到无人区爬山,就为了去死?你有什么不得了的痛苦连活都活不下去?就因为变成了Omega?就因为你发明的高科技报了废?”
雪莱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现在有多少人因为吃不饱饭而活活饿死吗?你知道你这一路上一共挥霍了多少钱出去吗?”伊雷提高了音量,“足足一千一百三十万!每一笔我都替你记着呢!你知道这些钱够多少人活下去吗?你有什么好想不开的?”
雪莱没有接他的话,鬓角的金色发丝被风吹得扬起,纤长的睫毛下,蓝宝石一样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伊雷的脸看,面无表情的精致脸庞在这一刹那像极了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你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吧?”雪莱答非所问地说,“什么时候猜到的?”
“很早。”伊雷喘息着,“在发现你的跑车里只装了去程的汽油时就觉得不对劲了。”
“那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问我?”雪莱平静地问,“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里你一个字都没有提过,现在却忽然要来质问我?”
伊雷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说不出话。
为什么没有说?
为什么早在刚出发的时候就有所察觉,却始终刻意回避,假装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旅行。
因为这是潘多拉魔盒的盖子。
因为这是能终结一切美好的开关,引爆一切的大红按钮。
因为他内心深处的一部分仍然抱着美好的幻想,希望这一切只是他想多了,希望雪莱能在旅行的途中放弃这个想法,希望在旅途结束以后,他们还能一起有说有笑地返回原点,在彼此的未来都拥有一席之地。
他可能是全世界最蠢的人。
明明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人是不可能被他人的三言两语所改变的。
他与雪莱·曼塔从相识到现在,才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说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不过分。
只是信息素与荷尔蒙的效应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产生了过分亲密的错觉。
而雪莱为了抵达这趟旅行的终点,不惜让陌生Alpha标记、不惜牺牲舒适的生活与健康的身体、不惜忍受下城区的人渣们对他的侮辱和嘲笑。
他早该知道的,用脚趾都能想明白的。这样决绝而坚定的选择,怎么可能因为与陌生人半个月的相处就产生动摇?
他明明已经很清楚雪莱的性格了。
看似柔弱又纤细,内心却比谁都要固执,但凡是他决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改变。
就算前面是南墙,他也会用他瘦弱的身体一下一下地撞开。
伊雷·哈尔顿很少有后悔的事情。
二十六年的人生中,也只有那么两次。
第一次,是陨石雨降临的那天。他后悔自己偏偏在那时候离家打工,后悔没能待在家里好好陪着珍妮,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
第二次,是卡洛琳失踪的时候,他后悔在她分化后还答应她继续外出摆摊,后悔那一天没能跟在她身边保护她,后悔自己低估了这个新世界的肮脏丑陋。
现在,他有了人生中的第三次后悔。
他后悔让雪莱·曼塔出现在他的人生里,留下深刻而无法磨灭的印记。
在朗赛的工厂里,他不该收下那封来自南特的来信,不该顺着地址找过去,不该见钱眼开地接下这份工作。
他应该把信撕碎,转身离开,回到属于自己的老鼠窝去。
这样就不会在注定要失去的时候痴心妄想地挽留,在注定会消散的东西面前徒劳地自我欺骗。
“我并没有要你陪我一起去死的意思。”雪莱低声开口,“你能陪我走到这里,我已经非常感激了。原本我想让你陪我走到佛巴港的,到了佛巴港以后,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坐船去北方的辐射区,只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说着,他抬起头看向伊雷的眼睛,视线没有丝毫闪避,“再往前就都是高辐射区了,很危险,你不用陪我继续走了。我会把没结清的报酬一次性都结给你,包括回朗赛的路费和食宿费。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你可以选最贵的交通工具。”
伊雷定定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在僻静的乡村角落里,几十年的老树下,阳光映照在大地上,积雪在缓慢地融化。
太阳总会升起。
而雪人一定会死的。
雪莱等着伊雷说点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伊雷会说出什么。
是失望?是痛苦?是愤怒?还是觉得他这位来自南特的大少爷不知人间疾苦,因为这点莫须有的事情就要嚷嚷着去死?
他是会发出嗤之以鼻的冷笑,还是愤怒地和他吵架?
他以为不管对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自己都做好了应对的心理准备。
可他独独没想到,伊雷什么也没说,什么表情也没有,甚至连点头或摇头的反应都没有。
他只是把手插回了大衣的口袋里,然后转身离开了。
毫无征兆的,悄无声息的,他就这样留给雪莱一个深色的背影,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他视线的极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太阳从直射变成斜射,他的膝盖酸软,终于支撑不住,靠在墙壁上滑了下来,裤子被冰冷的雪水打湿。
伊雷·哈尔顿没再回来。
他甚至什么都没有拿,行李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婆婆家的屋子里。
婆婆他们找到雪莱的时候,见他一声不吭地靠墙坐在雪地里,还以为他又发了烧,连拖带拽地把他带回床上躺着,见伊雷不在,又关切地询问他去了哪里。
雪莱既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解答这些问题,只能任由婆婆把他当病号照顾,朦朦胧胧地睡了一个下午。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在喀查吉斯斯特村多待了整整两天。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但伊雷·哈尔顿始终没有出现。
到了第三天的早上,雪莱终于放弃了。
他觉得自己的行为简直毫无逻辑,十分可笑。明明是他打发伊雷走的,又在他离开以后傻乎乎地在原地等了两天,好像希望他还能回来似的。
他回来干什么?
陪他一起去死吗?
伊雷又不是傻子,他又不想死。钱也拿到了,话也说清楚了,他还有什么回来的理由?
太阳再度从东边的地平线缓缓升起,红色的朝阳逐渐照亮天际,耀眼的光辉洒落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上一次看到这副景象时,还是在无人的旷野上。
伊雷·哈尔顿骑在白马上,懒散又随意,眉眼被镀上一层金色,显得五官比平时更加立体挺拔。
这是所有人每天都能看到的奇迹。
但属于他的那一份,永远不会再发生了。
雪莱拉开小床边的抽屉,往里面放了一万元现金,然后艰难地拖起沉重的行李箱,走出了婆婆的小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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