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推移,窗外的行道树上叶子由翠绿变成墨绿,野花开过一茬又一茬,春天好像才刚来没多久,夏天就已经迈着急促的脚步闯进了南特。
五年都没什么变化的别墅因为伊雷的到来而莫名其妙地添置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比如五块钱从街市上掏来的搅拌杯,据说杯型的设计和普通杯子不同,更易于搅拌咖啡牛奶,雪莱试了一下,发现咖啡粉在杯底上粘的到处都是,不仅没方便搅拌,还使喝水也变得更加困难。
比如泡澡时扔在水里的香熏球,用途是把洗澡水变成像案发现场一样的鲜红色,并散发出劣质香精的味道。这东西除了增加了大量的家务劳动之外,还把伊雷的信息素彻底盖住,让嗅觉敏感的雪莱连续三天皱着眉把他推开,并拒绝跟他同房。
还比如某一天雪莱从外面回家,看到书房里的书散落得满地都是,书架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只因为伊雷突发奇想,想把旧书架拆掉,用这些木头再打一个新书架出来。
雪莱很佩服伊雷灵活的头脑和富有创造力的想法,但这不耽误他揪着伊雷的耳朵把他从梯子上扯下来并酣畅淋漓地发了通火。
当然,事后伊雷真的打了一个新书架出来,样子比外面能买到的任何一种都要好看。
和伊雷一起生活的这一个月让雪莱有些恍惚。
时间过得太快,快到他还没来得及察觉,就从指缝里溜走,迎来下一天的日出。
时间又过得很慢,很久。久到他几乎想不起上一年的冬天是怎么度过的,那段为了拥抱死亡而踏上的旅途似乎已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朦胧又恍惚,仿佛不似现实。
但很偶尔,当窗外刮起狂风,天空阴云密布的时候,雪莱望着窗外被压弯的行道树,会忽然想起那个夜晚,一切即将开始的时候。
他收到政府公布的奉献日Omega名单时,也是这样一个狂风大作、阴云密布的日子。
整个南特城一片死寂,他坐在别墅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双眼无神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目光跟着墙角的一只蜘蛛游走。
凛冬将至,气温越来越低,那只蜘蛛还在苟延残喘地织网,却不知道早已不会有任何猎物光顾。
它就这样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摆动着四肢,拉出一根丝绳,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迟缓,直到,在雪莱的视线下,它安静地蜷成了一个球,趴在自己的网上,再也不动了。
就在这时,别墅的门铃响了,进来的是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Alpha,他冷着一张脸,表情像冰一样冷,手中拿着一张长长的名单,目光从名单顶端扫到最后,念出上面的名字,“雪莱·曼塔,无标记Omega,你被选为本月奉献日的奉献者,今晚将跟随队伍去朗赛进行奉献活动。请确保你对接下来的奉献活动完全出于自愿,否则性别管控机构将有权对你进行处置。”
“……”雪莱看了看面无表情的Alpha,念出他此刻该说的话,“我保证,我参与奉献活动完全出于自愿。”
“很好,跟我来。”Alpha收起名单,转身朝门外走去。
其实凭借雪莱和罗德尔经理的关系,如果他不想去,只需要打一通电话,就能把自己的名字从名单上抹去。
但在Alpha转身的那一刻,忽然有一个模糊的计划在雪莱的脑海中成型。
他是没有标记的Omega,从新规颁布到现在,只有在奉献日这样的特殊情况下,他才有机会出城。
也就是说,只有在今晚,他才有机会认识一个其他城市的、与曼塔家族毫无利益关系、完全陌生的Alpha。
彼时的雪莱尚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幼稚可笑,仍然以灾前天真的认知衡量这个世界,却不知世界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变成人间炼狱。
他以为Omega低人一等,但至少还应该算人,应该配得到人一样的对待与基本的尊重。
殊不知就是这样的想法,让他在那个晚上彻底坠入了地狱。
奉献日里没有奉献,也没有自愿。被两三个人按住肩膀强制注射情热药物的时候,雪莱终于意识到,在现如今的世界里,Omega的处境并不比围栏中豢养的家畜更好。
他们没有人权,没有自尊,苟延残喘的唯一目的是为了分配给Alpha发泄欲望,给社会提供生育价值。
Alpha是权力,Beta是人,而Omega只是工具,只能兢兢业业地做好工具该做的事,否则会失去所有价值,沦为被遗弃的废品。
分配给雪莱的Alpha是一个两百多斤、满脸横肉的胖子。
负责引导他的Beta打开房门,粗鲁地将他推进房内,那扇门无情地在他身后关闭。
一股腐臭的味道从四面八方侵入雪莱的鼻腔,令他几乎作呕。
胖子的眼前一亮,响亮地嘬了一声舌头,“真他妈的没白花钱,竟然真是S级的货色!”
话音刚落,胖子就开始迫不及待地脱上衣,露出一大片白花花的肚腩。
即便如此,雪莱还是硬着头皮试图与对方沟通。
“不好意思,能先等一下吗?”雪莱强压下胃袋深处的不适,礼貌地询问,“我参加奉献日是为了寻找一个能和我做交易的Alpha,请问——”
然而,胖子根本没有要听他说话的意思,他快速将自己的裤子皮带也扯下来,粗鲁地扯过雪莱的胳膊,将他摔在床上。
“请等一下!”雪莱提高音量,“我想跟你做个交易,肯定不会亏待你——”
令人绝望的是,胖Alpha依旧没有任何要停下的趋势。他甚至根本没在听雪莱说话,只是蛮横地将他压在床上,就准备开始正事。
“我有钱!”雪莱努力做着最后一次挣扎,“肯定不会亏待你的,能不能先停一下听我把话说完!”
这次胖子终于有了反应,他的视线扫过雪莱的脸,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来奉献的Omega找的理由可多了去了,什么样的我没听过?”他说,“你还是省省力气吧,免得一会儿哭都哭不出来。”
雪莱就是在这一刹那、这一个瞬间,对所有的一切失去希望的。
对环境、对社会、对Alpha、以及对他自己。
他不再被当做一个活着的人,他的嘴巴明明在动,说的明明是人类可以理解的语言,却不被任何人接收,无法进行任何交流。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的下一秒,雪莱放弃了沟通,低下头,对着胖子的胳膊狠狠地咬下一口。
在肢体对抗上,Omega的力量不占上风,但咬合力却与Alpha、Beta不相上下。
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一口下去瞬间就见了血。
胖Alpha发出了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下意识往后抽身。雪莱没有犹豫,推开房门拔腿就跑,同时听见身后传来Alpha气急败坏的吼叫,“他妈的,你敢跑!来人啊!出事了!老子的Omega跑掉了!”
雪莱没有时间犹豫,他只能一刻不停地向前狂奔。
胖Alpha的动作不够利索,好几次快要追上他,又被地上的杂物给绊个踉跄。雪莱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跑,不停地跑。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还能去哪里,只知道如果停下来,就一切都结束了。
不知道在黑暗的巷子里跑了多久,终于,身后那个胖Alpha呼哧带喘的骂声消失了。他靠在墙边,一边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一边回头朝身后看去。
那个Alpha确实没有再追上来。
那么他自由了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他被注射了强制情热的药物,信息素的浓度正处于最高水平,无论他逃到哪里,都会有Alpha立刻嗅到他身上的味道。比如现在。
不知不觉间,他逃到了一间酒吧的门口,周围的Alpha循着味道围了过来,酒吧里一片骚动,粗俗不堪的字眼偶尔蹦出来,闯进雪莱的耳朵里。
他机械地挣扎,机械地说出拒绝的话,哪怕其实他心里其实知道,自己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过噩梦的降临。
他会在这里被这群陌生的Alpha带走、瓜分,最坏最坏的情况,说不定会在这里死掉。
雪莱渴望死亡,但他不想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然后那个声音响了起来。
“他是我的Omega,你们谁还要碰?”
他抬起头,然后第一次看到了伊雷·哈尔顿的脸。
乍一看上去,眼前的人并不与那些围着他不放的Alpha有太大区别。一样脏兮兮的打扮,满是灰土的旧衣物,甚至连嘴上叼着的香烟都与酒吧里呛人的味道一模一样。
但那双暗褐色的眼睛亮得出神,反射着窗外的月光,令他在这个混沌的世界里格外与众不同。
此后很多年雪莱再回想起这个瞬间,依然会觉得他与伊雷·哈尔顿目光交汇的这一刻,像极了某种童话故事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