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境中聆听一个小男孩讲故事, 即便对于幽灵先生来说,也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不过,哈尔稚嫩的声线与成熟的语气, 也同样令他意识到无烬之地的特殊。他静默地倾听着。
哈尔说:“我听到的这些故事都是从我妈妈那儿知道的。我小时候经常睡不着觉,妈妈就会用那些故事哄我睡觉。”
幽灵先生心想,那么,就是那位在广场上喊哈尔吃饭的女士。
哈尔当然不知道幽灵先生就在现实中见过他。他继续说:“我妈妈总是会提及一个小女孩。那个女孩好像出现在所有传说故事中,有的时候也会变成一个成年女人,或者一个老妇人。
“她的名字是辛西娅。我妈妈说, 人们都知道辛西娅的存在。她就如同是沙漠中的精灵, 是比德尔城的守护神。”
……辛西娅?
幽灵先生眯了眯眼睛,忍不住想到了那本书——《小辛西娅的世界》。他不认为这是一桩巧合,或许,那本书中的许多故事,就与哈尔口中的这个辛西娅有关。
……应该说, 这个神秘的辛西娅,究竟是谁?
他没有将自己的疑问问出来。显然, 哈尔也只是将这个辛西娅当成某个虚构的人物,而非确切存在的历史人物。他继续讲述着那些故事。
“辛西娅是一个出生在森林中的小女孩。她也会出现在大海、沙漠、平原上。我就是在妈妈讲述辛西娅的相关故事的时候,得知这个世界不仅仅只有这些烦人的沙子。
“辛西娅就像是……精灵一样。我觉得她不可能存在,但是妈妈总是相信辛西娅的故事。她说, 曾经沙漠中的女巫会把比德尔城里的坏孩子抓走。
“而辛西娅说, 虽然那是坏孩子,但毕竟是比德尔城的孩子, 所以也应该让比德尔城的居民来教育这些孩子, 而轮不到女巫。之后, 女巫就不再来比德尔城抓坏孩子了。
“妈妈又说, 在海边,人们总是会捕鱼。有的时候,人们会在鱼肚子里发现珍贵的宝物,于是就拼命地下海捞鱼,都快把鱼儿抓完了。
“辛西娅就阻止他们说,那不是一个好习惯,鱼儿也像人一样,需要休养生息。那些捕鱼的人就自己走进海洋,让那些鱼儿把他们吃掉。
“那儿的居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割下自己的手,扔进大海,用这种办法来帮助海里的鱼儿生长。”
说着,哈尔就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他好像是觉得这个故事怪怪的,但又不知道怪在哪里。毕竟,他从未去过海边,也从未走出过比德尔城。
于是很快,他就继续说:“我还听闻过一个故事,讲的是辛西娅刚刚出生的森林。说森林中存在一些小精灵,如果人们能抓住那些精灵,将那些精灵吃下去,那么人们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一些人就去森林里寻找这样的精灵。可是他们在森林里走呀走呀,却怎么也找不到精灵,自己还迷路了,于是他们就向森林悔罪,许诺不再来寻找这样的精灵了。
“于是森林就让他们离开了。但是之后,有人违反了自己的承诺,还是想要找到那精灵。可他又不敢继续踏入森林,就只好将森林烧掉,希望将里面的精灵逼出来。
“辛西娅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她说,森林是精灵栖息的地点,如果森林没了,那么精灵肯定也会死,那么这个人就再也不可能得到精灵了。
“那个人就后悔了。但是也来不及了,森林已经蔓延起大火。人们说,那就形成了这一片广阔的沙漠。这里原本是原野、林地,可是现在却只是……
“大人们怎么形容来着,荒……荒芜的,沙漠。”
哈尔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他蹲在那儿,伸手划了划面前喷泉池子里的水。他说:“真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是不是?”
幽灵先生沉默地思索着,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说:“的确有些没头没尾的。不过,你知道沙漠中的女巫为什么要抓走坏孩子吗?”
“我也不知道。”哈尔说,“妈妈只是说,不好好听话的话,就会有女巫来抓人。而如果被抓走的话,那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幽灵先生心想,三个故事。
沙漠中的女巫、海边的渔民、森林外的野心家。在这三个故事之中,辛西娅都站在这三类人的对面。
不过,单纯从这三个故事来说,西列斯也看不出来这些人的立场。与神明有关吗?
如果说后两个故事中的神明还算是明显,那么“沙漠中的女巫”这个故事就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了。沙漠,与什么神明有关?
又或者说,从最后一个故事的信息推断,这所谓的沙漠可能就是曾经的森林……翠斯利的领地?因为野心家的到来而彻底毁坏?
幽灵先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也的确意识到,辛西娅很有可能是过往的一位信徒,甚至是神明的代行者。她可能生活在沉默纪,或者更早一点的阴影纪。
她的事迹因为种种原因流传下来,但也很有可能在漫长的历史中发生了改变,添加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元素——比如说刚刚哈尔提及的,坏孩子会被女巫抓走这一点,就充满了家长吓唬孩子的意味。
无论如何,单纯就后两个故事来说,海边渔民和森林外野心家的贪欲,都表现得十分明显。
那会是因为“阴影”袭来之后,人们的心理状态发生了改变吗?
幽灵先生思索着可能性,但是无法得出一个十分明确的结论。
他问:“关于这位神秘的辛西娅,你还知道什么吗?”
“哦,幽灵,你不会将这事儿当真了吧?”哈尔睁大了眼睛,有点惊讶地说,“我觉得这只是妈妈在吓唬人而已。”
“即便是虚假的故事,也有一定的研究价值。”幽灵先生声音低沉地说。
“是吗?”哈尔半信半疑地说,“好吧,让我想想……啊对了,妈妈曾经说,辛西娅不喜欢睡觉。”
幽灵先生一怔,下意识问:“不喜欢睡觉?”
“是啊。你也觉得这事儿很奇怪吧?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哈尔说,“妈妈说,辛西娅从来不睡觉,估计是不喜欢睡觉吧。”
不睡觉……难道与阿卡玛拉有关?但如果是阿卡玛拉的信徒,难道不应该喜欢睡觉吗?幽灵先生感到些许的奇怪。
哈尔又冥思苦想了半天,然后摇了摇头,说:“我实在想不出来了,幽灵。这足够了吗?”
“当然,谢谢你,哈尔。”幽灵先生说,“等会儿你醒过来,可以在早上六点的时候去比德尔广场,领取你的赏金。”
“赏金!这听起来真酷!”哈尔说,“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在梦里。或许,我能知道更多一些什么故事,到时候还能跟你讲。”
“当然可以。”幽灵先生说,“如果你的同伴也得到了相关的信息,那么也可以让他们通过你来转达。我也会给他们一定的赏金,同时也会给你一笔佣金。”
当然,他现在可以用一号人偶送钱。但是过一段时间,他可能已经离开了比德尔城,这笔钱要如何给过去,也是一个问题。
不过,他心中也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他认为那说不定很有可行性——毕竟,在神秘农场湖泊倒影出来的星球上,那几株植物都十分明显地存在着。总不可能那只是一种标记。
梦境中的东西能出现在现实中,那么,就非得是他“身边”的现实吗?
他打算等会儿去验证一下自己的想法。
哈尔惊喜地瞪大眼睛,和幽灵先生确认了一下具体的赏金数目——按照康斯特公国的钱币来算,一条有用的信息就给十枚公爵币。刚刚哈尔讲了三个故事,所以幽灵先生会给他三十枚公爵币。
如果之后他的朋友能提供什么有用的消息,那么仍旧是十枚公爵币,七三开,哈尔拿三枚。
这数额实际上已经在哈尔的意料之外了。对他来说,只是在梦境中和一个怪模怪样、自称幽灵的家伙讲讲故事,就可以拿到这么多钱,实在令人惊讶。
他很快就信誓旦旦地说:“我会继续寻找更多的故事的,幽灵先生,您等着!”
幽灵先生的确十分期待。毕竟,这儿是比德尔城。这里必定流传着与拉米法城甚至整个康斯特公国截然不同的异闻故事。
人们不会对孩子有什么戒心,如果孩子们追问故事的话,那么大人们也会好整以暇地说说那些传奇故事。
不过,幽灵先生还是嘱咐哈尔小心一点,别碰上什么危险。
“我当然明白,幽灵先生。”哈尔说,“我们都在无烬之地生活了一辈子了!”
这话让幽灵先生不禁笑了起来。属于年轻孩子的雄心壮志,这种事情总是能让他露出微笑。
随后,他与哈尔告别,返回了孤岛。
深海梦境中仍旧维持着静谧。他不自觉望了望那高大的人偶。人偶身上的蛛丝已经断裂了不少,不过仍旧禁锢着人偶的行动。
考虑到神秘农场中那六个人偶的做法,他对于这高大人偶解脱束缚之后可能的表现,也感到十分好奇。不过,那终究不可能是短时间内的事情。
如果说六个人偶全部成为他的“剧目中的演员”意味着他完全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那么他距离这事儿还远着呢。
他明智地没有在这事儿上多想什么。
随后,他望向了孤岛上的树苗。
哈尔·戈斯同样是一株茁壮生长的小苗,与一旁加兰、埃米尔的小苗相映成趣。而琴多的小树苗,以及乔纳森·布莱恩特即将枯萎的藤蔓,与孩子们的梦境就不太一样了。
琴多没在做梦,看起来睡得很熟。
乔纳森在做梦,梦境中是一片血色和种种压抑、沉痛的场景。他没有仔细看。
埃米尔也在做梦。他梦见自己三两下就解开了一个四阶魔方,一脸微笑地接受所有人的赞誉和表扬。这画面让人忍俊不禁。
还有……加兰。
加兰同样在做梦。她梦见那神秘的海底城市、声音嗡嗡的灯笼鱼、纯白色的灯塔和灯塔那明亮的光。她站在灯塔下,抬头望着那灯塔,目光格外茫然。
他伸手碰了碰这个梦境泡泡,进入了加兰的梦境。
加兰下意识回过头,同时本能地说:“幽灵先生……啊!我认识你!可是,我不记得我怎么会认识你了。”
幽灵先生也静静地望着她,他说:“这没关系。最近还好吗?”
“还好?”加兰歪了歪头,“有人对我说,我没有家人了,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甚至都不认识我这个孙女的爷爷。所以,我得去一个……一个教会,学习一些知识。是这样吗,幽灵先生?”
“……是的,加兰。”幽灵先生说,“你会觉得难过吗?”
加兰茫然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加兰也不知道。如果加兰是那个加兰的话,那么加兰应该有很爱很爱自己的爸爸妈妈吧?但是加兰好像并不是那个加兰。”
她这么说着,然后抬眸望向了那座灯塔。
隔了一会儿,她说:“就好像,真正的加兰是可以进入这座灯塔的,可我不是那个加兰,所以,我只能被拦在外面。可是,被拦在外面之后,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好了。
“幽灵先生,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
幽灵先生也默然了片刻,然后他走过去,蹲到加兰的面前。他说:“加兰,即便你不是那个加兰,你也是你自己,一个独一无二的加兰。
“即便灯塔不为你敞开,那么其他地方也会成为你的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加兰怔怔地望着他,然后小声地说:“是吗?我已经做得很好了?”她歪了歪头,“我做了什么呀?”
“你帮助了我。还有其他很多很多的孩子。”幽灵先生说,“加兰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加兰茫然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好像不记得了。我好像不记得很多很多事情了。但是,谢谢你,幽灵先生。我很高兴你这么说,虽然……虽然,我都忘记了。”
“没关系,加兰。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而你也已经做得很好了。”幽灵先生轻轻摸了摸面前这个小姑娘的头发,“之后你会拥有很好的生活。”
你的爷爷也会为现在的你感到高兴的。幽灵先生想。即便那个老人已经变得疯疯癫癫,已经被失控的时轨摧毁了神智,恐怕此生都不会难以记起,自己还有一个名为诺娜的孙女。
即便诺娜自己都已经不记得这一点……
但是,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灾难、苦厄、痛苦。那一切都已经远离了面前这个小姑娘。她可以用崭新的名字,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
而等她成长为一位足够优秀、足够坚强的女士,或许等到那个时候,她也会在自己的好奇心的驱使之下,踏上寻找过去的旅途。
那也将是未来的故事。她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无论是加兰,还是诺娜。
加兰歪了歪头,她的表情很懵懂,也很茫然。但与此同时,她好像也十分开心。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幽灵先生……”
“怎么了,加兰?”
“我可以抱抱你吗?”加兰说。
幽灵先生微怔,然后笑了起来:“当然,加兰。”
他们轻轻地拥抱了一下。
加兰说:“谢谢你,幽灵先生……你可能是我忘记的那段记忆里的人吧。对不起,我忘记了那一段记忆。不过,我现在也过得很好。我在学习新的知识了。
“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那是很深奥的知识。有个小男孩跟我一起学,他比我还不喜欢说话呢。不过,他们都说,等我学好了,我就会变得很厉害很厉害。
“到那个时候,幽灵先生,我就可以做到好多好多以前做不到的事情了。”
幽灵先生说:“当然,你能做到的,加兰。”
加兰回头望了望不远处的灯塔。最后,她很孩子气地说:“这儿不向我开放,那么我可以去其他地方!这里是大海,肯定还有很多很多有意思的地方!”
“我很期待你能发现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幽灵先生说,“加兰,加油吧。”
加兰用力地点了点头,说:“我会的,幽灵先生。”
梦境骤然破碎。他回到孤岛之上,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他想,他如果能在更早之前做点什么就好了。
但是,从安塞姆·诺里森决定偷盗那朵铜铸花,事情仿佛就已经注定走向这一步。神明的力量更加重了这个故事的悲剧性。
一切似乎都已经难以挽回,又或者,这已经算是一个好结局。
加兰也已经意识到,自己和小说中的那个小女孩的区别。她意识到自己活在真实的世界,并且也将一直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她如同一株初生的幼苗,正小心翼翼却也主动大胆地探索这个世界。
他想了片刻,最终决定让自己积极一点。无论如何,加兰自己都已经决定兴致盎然地踏上了新的生活,那些过去的故事,就不应该去打扰这个女孩如今的人生了,至少现在不应该。
懊恼过去的选择,只不过是逃避现实的自我安慰罢了。他十分清楚这一点。
他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之后,他首先寻找了一下赫尔曼·格罗夫的梦境,但是却并没有找到。恐怕这个考古专业的学生没在做梦。
随后,他又试着寻找了邓洛普教授的梦境。他使用的搜索办法和之前对羽毛进行判定的时候差不多,是意念指向而非完整的姓名。不过遗憾的是,他仍旧没有找到。
不知道是邓洛普教授没有在做梦,还是这种搜寻的方式不太对。总之,他今天晚上恐怕无法确认失踪的考古团队的情况了。
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情上,比起阿卡玛拉的力量,李加迪亚的力量或许更能派上用场。毕竟,邓洛普教授一行人失踪在异乡,那是李加迪亚的力量范畴。
那个团队中其他的人他就不认识了。或许之后可以从洛伦佐那边旁敲侧击地问一下。
既然找不到梦境,那么他也不打算继续在孤岛上浪费时间。他前往了神秘农场,然后从人偶口中得知,正如他想的那样,他可以利用湖泊中倒映的那个星球,让人偶前往植物标记的相关地点。
当然,仅限拥有植物的地点,同时也仅限人偶前往。人偶必须得当天返回,也就是说,必须得他在梦境中的时候才可以。
不过他很快也意识到一个问题,便说:“如果我希望你们在白天的时候前往对应的地方?”
人偶呆板地回答:“我们现在没法做到,先生。只能当您晚上做梦的时候来到这里,我们才能实现您的想法。”
他不由得感到了遗憾。不过,他也注意到人偶说的是现在没法做到。也就是说,当他掌握更多阿卡玛拉的力量,那么说不定他就能在白天运用阿卡玛拉的力量。
……这么说来,阿卡玛拉力量的基础,的确就是夜晚的梦境。而夜晚同样也包括在露思米的力量范畴之内。
这些神明的力量还真是彼此交织。他这么想。
很快,他就与梦境中的人偶们告别,然后在凌晨四点准时醒来。
时间还早,西列斯就又稍微睡了一会儿。五点多的时候,他起床。琴多还在睡,西列斯没有打扰他,安静地洗漱之后,就穿好衣服,带上人偶离开了老约翰旅馆。
清晨的比德尔城已经有了一些人活动。西列斯混在其中,也并不显眼。他走到比德尔广场附近,随手将人偶放在树荫下,然后到广场附近的小摊位上购买早餐。
同时他一心二用,暗中操纵着人偶,走到那个在广场上四处张望的男孩身边。
小小的人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哈尔·戈斯的鞋背。哈尔惊讶地低下头,瞧见那个人偶,与人偶手中的三张纸钞。
他的心脏砰砰跳动着,怎么也想象不到会是这样的交易方式。他蹲下来,从人偶的手中接过钞票,然后小声说:“谢谢你,幽灵先生。”
人偶歪了歪头,没有回应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喝醉了酒、估计昏昏沉沉在比德尔广场上度过了一晚上的醉汉,摇摇晃晃地走过他们。他粗鲁地说:“让开,小鬼!嗯?这是什么?”
他下意识一脚踢过去,而人偶已经灵活地闪避开了。那场面令醉汉的酒都吓醒了,他瞠目结舌地望着那十分灵活的人偶。
而哈尔·戈斯见状不妙,已经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两步,混在周围的孩子堆里,不怎么显眼。
周围人注意到这边的小冲突,纷纷好奇地望过来。那人偶像是微妙地迟疑了片刻,然后哒哒哒地跑走了。
一些孩子们发出惊呼声,甚至想要追上那个人偶的脚步。然而见过世面的大人们却知道这显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于是赶忙将自己的孩子拉住了。
那醉汉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低声嘟囔了一句“肯定是我还没睡醒”,就又摇摇摆摆地走远了。
比德尔广场清晨热闹的场景凝滞了一瞬间,然后在人偶消失之后不久,才逐渐恢复原貌。西列斯假装自己没注意到发生的一切,就只是自顾自买好了早餐,然后离开了比德尔广场。
在一个拐角,他走进那个偏僻的巷子,蹲下来,与老老实实蹲在那儿的人偶对视着。
人偶那黑漆漆的小圆眼瞪着他,好像是在说,怎么就引起了一番轰动呢?
西列斯难免叹了一口气,他想,看来之后比德尔城又将拥有新的奇妙传闻了。这也不能说是意外。不过,知晓内情的哈尔也就算了,哈尔的朋友们不会以为可以拿这事儿和幽灵先生交换赏金吧?
而那个时候,哈尔必定会偷偷摸摸跟他们讲,这灵活的人偶就是幽灵先生的化身。
……他几乎能想象孩子们激动而震惊的样子了。
他意外地发现,幽灵先生居然真的不知不觉成了孩子们的秘密朋友。
西列斯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将人偶放进口袋,然后回到了老约翰旅馆。琴多已经起床了,正在洗漱。西列斯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他,然后说:“这群孩子们就成了我们在比德尔城的帮手。”
“在拉米法城也有这样一群孩子。”琴多笑了起来,他说,“您总是能和孩子们处好关系。”
西列斯感到自己似乎很难否认这一点。
这是一个寂静的早晨。因为邓洛普教授的事情,所以其他人也没什么心情出门游玩了。他们沉闷地在酒店里看着书、聊聊天,然后等待着晚上列车的出发。
西列斯重新整理了行李,因为他需要将那部分已经看完的资料交给琴多,让他带走。往日教会的那两份资料,以及一些他带上火车的书籍,他都可以交给琴多了。
琴多说:“希望……当您回来的时候,您不会带上太多新的书籍?”他的语气有点戏谑。
西列斯:“……”
这好像不太可能。
不过他也笑了起来,他说:“我对普拉亚家族的藏书库仍旧十分期待。”
“那也十分期待您的光临。”琴多说,“我也是,我十分期待您能前往普拉亚家族。”
西列斯望着琴多。
琴多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正如您在梦境中见到的那样。某种意义上,普拉亚家族的我或许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我,即便我不怎么乐意承认这一点。而我希望,您能瞧见……掌控,那个本质上的我。”
西列斯默然片刻,最后无奈地笑了一下。他将琴多拉过来,亲吻他这个又坦率又不坦率的恋人。
“别担心,琴多。”西列斯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而你也明白我的想法。”
琴多想说什么,最后又慢慢陷入了沉默。他望着西列斯,以一种十分沉静和轻柔的语气说:“当然。我明白您的想法。普拉亚家族……我会做到的。”
他轻轻蹭了蹭西列斯的肩窝,像是在确认西列斯的存在。他低声说:“不会令您失望。”
短暂的亲昵之后,他们就要踏上新的旅程了。
前往米德尔顿港口城市金斯莱的火车,始发时间是2月29日晚上八点,抵达时间是3月3日下午两点。他们总共将要在火车上待上四天五晚的时间。
为此,西列斯特地在这一天下午出发之前洗了个澡。
在3月1日,当他们抵达堪萨斯的某个站点的时候,琴多会下车,然后返回普拉亚家族。其实他可以直接使用自己的力量快速返回家族,不过他更希望在西列斯身边多呆两天。
当他们出发的时候,团队内的气氛稍微好了一些。洛伦佐看起来也慢慢走出了邓洛普教授出事的阴影,不过偶尔目光变换间,还是会流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担忧。
这也不可避免。此外,这个消息也让第一次来到无烬之地,因而感到激动和兴奋的几名同行者,一瞬间就冷静了下来。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旅馆里,再也没嚷着要出门玩。
……洛伦佐尤甚。他可以说是彻底地陷入了平静之中。
他们一路向西北前进,路过的风景逐渐从荒漠变成平原再到雪原。不过,西列斯明显感到天气正在逐渐变得干燥,空气中的湿度没有那么高了,这也让他感到好受了一点。
正如琴多所说,堪萨斯的气候比康斯特舒服不少。
3月1日,西列斯与琴多告别。火车将在这个站点停靠三十分钟。
琴多沉默地拥抱着西列斯。真的即将分别的时候,他反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隔了片刻,他才说:“这是我们相遇之后,我将与您分别最长的时间了。”
在拉米法城的时候,即便有时候他们也会几天不见面,因为忙于各自的事务,但是那个时候他也十分清楚,他们距离彼此很近。
但是现在,他们至少得分别一个星期。此外,西列斯还将前往那么遥远的国度。
同时,琴多还心知肚明,他心爱的神明必定会去探索那些危险的、与神明有关的秘密。当然,他不是说西列斯不能这么做。他只是无可避免地感到了担心。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会尽快完成普拉亚家族这边的事务。到时候,如果来得及的话,我可以去米德尔顿找您……”
“别担心,琴多。”西列斯低声说,“我很快就会回来。”
琴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会等待您。”即便这焦灼的、漫长的等待的时光,仿佛已经渗透了他的灵魂。仿佛他生来便是为了等待西列斯的出现。
西列斯亲吻了他,然后与他道别。
琴多孤身站在原地,有那么一会儿,他很想追上火车——反正他也不是做不到——但是,他同时也很清楚,西列斯需要他回到普拉亚家族,去探寻家族宅邸附近的墓场,与塔乌墓场的关联。
他需要尽快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然后才能帮助到西列斯。
琴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冬季寒冷的空气浸透肺腑。不过,他又想到,无论如何,春日已经近在咫尺了。
他站了一会儿,放任自己稍微沉浸在恋恋不舍的情绪之中。最后,他收敛了这些柔软的情绪,把那藏得更深。
“好吧,该死的普拉亚家族。”他低声嘀咕着,仿佛又成为了那个傲慢而强大的,无烬之地的探险者,“让我来瞧瞧这么多年里,你们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他露出了一个冰冷的微笑。当火车驶离车站,他也该去做他要做的事情。
西列斯回到车厢上,站在窗边,注视着琴多的身影逐渐变小,最后消失。
切斯特医生站在他的身边,十分不解地问:“教授,为什么不让琴多先生跟上来?”
琴多拥有神奇的力量——尽管切斯特并不知道那就是李加迪亚的力量,但是当初,他曾亲眼目睹琴多在一夜之间往返了黑尔斯之家和比德尔城。
而堪萨斯和米德尔顿之间的距离,也不过稍微再远点。琴多完全可以和他们一起行动,然后挑个合适的时机返回堪萨斯。
西列斯平静地说:“一直跟在我身边,琴多就没什么心思去做正事了。”
切斯特:“……”
这话好像很有道理,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又似乎有点问题。
西列斯没有解释更多。
琴多·普拉亚有属于自己的力量与任务,如同西列斯·诺埃尔拥有并且探索着阿卡玛拉的力量一样。在遇到西列斯之后,琴多在短暂的时间内被拯救了。
可与此同时,恋情也阻挡了他探索真相的脚步,至少拖延了。因为琴多的确是将西列斯看作是他的神明。西列斯占据了琴多生活的重心,几乎迷住了琴多的灵魂。
但是西列斯却认为,是时候让琴多独自去研究一下他的力量了。这件事情总是需要去做的,而琴多不能这么一直拖着。
因此,无论琴多怎么表现出不想离开西列斯身边的想法,西列斯都不为所动。这或许也算是西列斯的“严厉”。
……他希望琴多能跟上他的脚步,并非仅仅作为“恋人”,也是作为“同伴”“战友”。突如其来的热恋或许让琴多失去了理智与冷静,但西列斯不希望他一直这样。
西列斯微微叹了一口气。
抛开这种非常理智的考虑之外,西列斯当然也对恋人的暂别感到不舍。不过,正事终究摆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不可能自欺欺人地选择逃避。
很快,西列斯收敛了自己的种种想法。火车已经开始加速,他们正前往他们最终的目的地。
切斯特犹豫了一下,最终说:“或许您会觉得我多嘴。不过,教授,我大概知道您在做些什么。那些……旧神,或者旧神追随者。
“我的意思是,那的确是相当重要、同时也危险的事情。您在做很好很好的事情,但是,我也十分希望您的生活能更加……我该怎么说,当个快乐的平凡人?”
西列斯与切斯特一同笑了起来。
“我能明白你的想法,医生。”西列斯说,“我们终究需要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曾经对我的学徒们表达过类似观点。我也得承认,有的时候,琴多的出现也让我松了一口气。
“不过,问题已经摆在面前,我们必须得去解决。这是我的理念。”
切斯特点着头,说:“偶尔也可以放松一下。这是我的理念。”
西列斯默然望着他的这位友人,最后无奈地笑了一下,他说:“好的,医生,我明白了。”他又转而说,“不过,我能问你一件事情吗?”
切斯特有些意外地瞧了瞧他。他突然反应过来,然后颇为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又开始聊正事了,是吗?”
西列斯诚实地说:“是的。”
“……好吧,教授。有什么问题?”
“关于,你的家庭。”西列斯斟酌着语气,“我似乎从来没听过你提及你的父母。”
切斯特有些惊讶地听到这件事情。他盯着西列斯瞧了一会儿,然后说:“别卖关子了,教授。我也很想知道我的父母的事情。”
西列斯一怔。
“他们在我很年幼的时候就失踪了。”切斯特叹了一口气,“给我留下了足够生活的钱财,以及照顾我生活的保姆。但是,他们却不见了。我一直以为我算是个孤儿,直到今天听闻你提及我的父母。
“……所以,教授,您恐怕是调查出了什么?”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然后说:“实际上,是往日教会那边告诉我的。医生,你还记得那名叛教者哈姆林吗?”
切斯特点了点头,然后突然反应过来:“所以那个时候,往日教会也调查了我?那也不算意外,必要的调查,不过我确定自己没参与叛教者的事情。然后,他们就调查出了我身世的问题?”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们似乎不太确定是否应该将此事告诉你,不过,我认为还是有必要询问一下当事人。毕竟,我们即将前往米德尔顿。”
切斯特茫然地说:“米德尔顿?所以,我的父母和米德尔顿有关?”
“你的母亲。”西列斯说,“按照往日教会调查出来的结果,你的母亲来自米德尔顿,并且,与往日教会有什么关系。我估计,往日教会也在调查她的失踪。”
切斯特十分震惊地得知这一点。隔了一会儿,他才摇摇头,惊叹着说:“真奇妙。我居然在现在听闻了我父母的事情。”
西列斯反而在心中庆幸切斯特足够成熟和年长,能够以更为冷静的态度对待这件事情,尤其是在他现在已经解开年轻时候心结的情况下。
如果切斯特更加年轻、激进一些,那么西列斯恐怕也不会轻易将这事儿告诉他。
西列斯便说:“班扬骑士长恐怕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能跟你仔细说说这事儿。如果你想要的话,那就可以趁我们抵达米德尔顿之前,和他聊聊。”
切斯特缓慢地点了点头。一种更为明显的好奇心出现在他的面孔上。他说:“我有些好奇,我的母亲为什么会从米德尔顿来到康斯特,又为什么会选择离开。”
西列斯犹豫了一下,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切斯特笑了起来,他说:“教授,我想你恐怕也十分好奇吧?”
西列斯无奈地承认了这一点。他本来想隐瞒自己的好奇,免得影响切斯特的心情。不过,他的朋友们显然都十分清楚他的性格。
切斯特瞧了一眼时间,然后说:“正好,这是下午两点,这是个适合谈话的时间。教授,我们一起过去吧?”
西列斯一怔,有些意外地望着切斯特。
切斯特苦笑了一下,说:“我想,我也需要一位朋友的陪伴……来面对关于父母的事情。”
西列斯默然片刻,伸手拍了拍切斯特的肩膀,聊作安慰。
他说:“那么,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