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安缇纳姆跟西列斯提及“历史的舞台”这个概念的时候, 祂并没有说太多的细节,只是让西列斯之后去询问玻璃球。
因此,现在西列斯也十分专注地听着球球的讲解。
“首先, 时光。”球球低声说, “我象征着时光的力量、象征着时光与历史的长河……但是, 时光本身是一个固定存在着的东西……
“即便我消失了, 时间也仍旧会继续往下流动……并非神明的力量注解了时光,而是时光注解了神明的力量……时光才是更早的。
“……所以, 当您前往‘历史的舞台’的时候……您首先得注意一件事情, 您不能更改那些既定的历史——尽可能不要这么做。”
西列斯便问:“哪种历史算是既定的历史?”
“您所知道的、或者其他人知道的,所有。”球球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严肃,“如果您想要在过去的历史舞台上做出什么……那么,只有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地方、场合,才有您行动的余地。
“您无法更改时光本身, 也无法删除其中某一段, 您只能往里填充更多。”
球球安静了片刻, 让西列斯有一段思考的时间。
事实上,球球的说法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就算他真的可以“登上”历史的舞台,但历史与过往的时光也不可能成为他的手中玩物。
那汹涌澎湃的历史长河,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那些既定的历史事件、已知的历史转折点, 都是他无从插手的。
他站在现在回望过去, 能够做到的,只是在这条长河之中, 添加上一些不为人知的、不引人注意的小浪花。
隔了片刻,球球又解释说:“历史拥有其本身的力量……比如人们始终铭记沉默纪旧神陨落的惨烈情状……于是, 刚刚成为过去与历史之神的安缇纳姆……就能拥有与旧神对抗的力量。
“这是时光为世界写下的注脚……时光长河流淌在每一个人类的灵魂之中。”
它轻轻地说着, 语气中自然而然地带上了那种轻微的叹息。
它又说:“所以, 如果您真的想要去更改那些历史的话——并不是一定不可能——但是,那就会让您受到时光长河的反抗。
“与那些历史事件等同的力量……将反过来作用在您的身上……那会是相当可怕的。那会令神明也为之崩溃。”
西列斯突然敏锐地问:“也就是说,对任何人与神来说,都是如此?如果有谁想要篡改历史,那就必定会受到时光力量的反抗?”
“是这样没错。”球球说,“但是……但是,如果不拥有时光的力量……那也不可能拥有改变历史的可能性。”
骰子在一旁说:“您想要借助这个定律来解决‘阴影’?”
西列斯心中思绪丛生,隔了片刻,他说:“有这种想法。但是……”他停顿了一下,“我不认为有必要让‘阴影’得到时光的力量。”
倒不如说,这种情况,是时光的神明的自我反噬。
如果成为时光的神明,那么这位神就必将依赖过往时光带来的力量。
祂即时光、祂即历史。
如果祂想要改变过去,就等同于消解了自身力量的一部分。
因此,球球才说,他们只能选择见缝插针,在历史长河之中塞进去一些不怎么起眼的小行动、小浪花。
时光的反噬是一视同仁的;西列斯的确想到是否有可能以这种办法来对抗“阴影”。
但是这就带来了几个问题:第一,怎么让“阴影”拥有改变历史的能力?第二,怎么让“阴影”想要改变“历史”?第三,怎么确保“阴影”改变历史的行动会受到时光的反噬?
说到底,现在的局面不是挺符合“阴影”的心理预期吗?
安缇纳姆陷入了沉睡。时光与命运的力量,如今掌握在一个看起来十分弱小的人类手里;尽管“阴影”不知道这事儿。
此外,费希尔世界的许多人都信仰着“阴影”,这群人现在正长途迁徙,打算前往康斯特公国一绝死战。
如果他们真的将拉米法城、乃至于康斯特公国改变成“阴影”的神国,那么费希尔世界也迟早将是“阴影”的囊中之物。
时间的长短对于神明来说不算什么大问题。就算骰子说“阴影”现在有点不耐烦了,但自西列斯来到这个世界以来,这才过去多久?
即便是对于一个人类来说,这一两年的时间也不至于真的彻底失去耐心。
虽然祂过去的确是失败了几次,现在也还被困在福利瓯海上不得动弹,但说到底,祂之所以没有随手毁掉费希尔世界,是因为这里还有着祂想要的东西,所以祂乐意稍微等待那么一些些时间。
对于“阴影”来说,局势看起来一片大好,不是吗?
……是吗?
西列斯盯着对面的那两个玻璃球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意识到了“阴影”最大的弱点。
或者说,对于他们如今面对的这个局面来说,“阴影”最大的破绽。
——祂不知道“命运”在哪儿。
而西列斯恰恰掌握着这条信息。
……的确,“阴影”之于费希尔世界、之于西列斯,在力量层面上是完全碾压的状态。西列斯自己就在无形之中受到过“阴影”的影响,那个泥碗让他们差一点困在了孤岛之中。
但力量不是这个困局中最令人在意的事情。
即便西列斯难以彻底将“阴影”的污染与影响拒之门外,但这没关系,反正他可以利用“复现自我”的仪式、利用骰子的判定,至少维持着一个相对平衡的局面。
此外,“阴影”无法完全施展自己的力量;一方面祂被阿莫伊斯困在了福利瓯海,另外一方面祂也不想毁掉费希尔世界,因为祂想要得到“命运”。
整体来说,在力量的直接对抗这个层面上,他们与其担心“阴影”毁了这个世界,不如担心“阴影”的信徒搞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大场面。
他们需要守住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这是他们首先要确保的事情。
在这之外,与“阴影”相关的事情,基本只有可能由西列斯和琴多两个人来完成,顶多加上侦探乔恩那边的人。
……但是,并不是说,西列斯就不需要更多的人类帮手。
成为神明。
如何成为?为什么要成为?
……“阴影”不知道命运在他这儿。“阴影”也不知道时光在他这儿。“阴影”更加不知道,虚幻在他这儿。
在费希尔之镜闪烁不定的光芒之中,西列斯突然露出了一抹轻微的笑容。那笑意转瞬即逝,但难得如此真实而轻松。
“阴影”对费希尔世界的傲慢与无知、对费希尔世界的人类的傲慢与无知,终究给了他们一丝逃出生天的可能。
在他沉思的这段时间里,骰子和球球始终保持着安静,并且注视着他。骰子注意到了西列斯的这丝笑意,便说:“守密人,您知道怎么做了吗?”
西列斯不置可否地说:“只是一个想法的雏形。”
“是吗……?”骰子怀疑地嘟囔着。它觉得它亲爱的守密人好像是已经胸有成竹了。
不过……“守密人”。
骰子突然意识到什么,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西列斯回过神,转而望向了球球,他说:“关于‘历史的舞台’,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一下。”
球球连忙说:“您说。”
“第一个问题是,如果我们在‘历史的舞台’上做了什么,当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但是在日后却无意中改变了什么事情呢?这种蝴蝶效应要怎么避免?”
球球认真地听着,然后说:“这种情况是存在的……但是,您可以不用担心……因为,无论是我还是骰子,都会及时给您预警。
“……另外,随着您对时光与命运的力量越发熟悉……您也可能会在这个过程之中,得到某种冥冥之中的警示与预兆……那会让您警惕自己接下来的行动。”
西列斯恍然。
换言之,这种危险是的确存在的,但是他可以提前预知,进而避免——“先知”,很好,他终于彻底达成了他的老朋友阿方索的期望。
他又继续说:“我明白了。第二个问题是,如果我们想要做什么,那么当时的神明会发现吗?比如,当时的安缇纳姆?这不会与祂所掌握的力量冲突吗?”
球球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理解您的意思了……时光并不是完全线性的东西……应该说,只是人类以为时光是线性的。
“……在每一个时间点,都同时存在着过去、现在与未来……这是共存的,而不是非得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这样按照次序来。
“所以,即便当时的,比如说,雾中纪第一年的安缇纳姆察觉到时光力量的波动……那么祂会以为是过去的自己或者未来的自己做了什么。”
西列斯又问:“祂会在那个时候知道我的存在与我的行动吗?”
“这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正因此,我们才要足够隐蔽、足够不为人知……如果祂发现了时光的改变,那么祂的力量,也会被算在时光长河的反抗之中。
“如果我们的行动隐蔽一点……那么即便安缇纳姆发现了时光力量的波动……祂也会悄悄为我们掩盖一下……那个时候的安缇纳姆已经拥有了‘历史的舞台’这个想法。
“……但是,如果我们的行动太过于明显……那么,安缇纳姆也无能为力。”
西列斯思考了一下,感到自己人类的大脑正在哀鸣——说真的,他穿越过来之前,怎么不在地球上多看几本科幻小说?
他换了个更加简单的说法来让自己理解:也就是,在过去的历史舞台上行动的时候,他得保持足够的隐蔽,不被任何人或者神发现,也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这很薛定谔。他想。他必须做到保守这个秘密,直到惊喜盒子在某个特定的时期被打开。
球球又说:“至于是否会被神明发现……恐怕只有拥有时光力量的神明,才能够发现……也就是说,只有可能是安缇纳姆,或者……您。”
西列斯怔了一下。
球球迟疑了一下,又说:“是的,您……当然,您掌握的时光的力量,大部分都指向了未来……我不建议您前往未来。那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而安缇纳姆之所以希望您去往过去,也就是‘历史的舞台’……是因为祂认为,这样可以让‘阴影’觉得,您继承了那份过去与历史的力量。
“……另外,我们需要解决的麻烦,大多数也在过去。”
西列斯却十分理智地说:“但是,我们还是只能在现在来解决这个麻烦。”
球球沮丧地变成了灰蓝色,在它将自身的色彩转移到不远处的玻璃罩里之后,它自己就变得灰扑扑的了。所以,想变成灰蓝色,还真让它好好努力了一番。
它轻声说:“是的。”
“悲观的傻球。”骰子在一旁评价着。
……球球看起来更蓝了。
“别担心,球球,我们能解决这些问题的。”西列斯安慰了球球一句。
球球这才稍微振奋了一点,蓝色从玻璃球中褪去。它殷勤地问:“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西列斯想了想,便问:“人偶的存在的确相当方便,不过,你们之前是怎么让人偶,也就是夏先生,在现实中开口说话的?”
这个问题之前困扰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琴多那边更进一步掌握了李加迪亚的力量,这才让这个问题有了解决的方法。但是,球球这边必定也有着合适的方案。
“说话……”球球有点困扰地说,“但是……我可以说话的呀。”
西列斯怔了一下。
他这才想到,骰子都可以借助封印物说话,那么没道理球球没法借助人偶说话。
“开口说话”,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干涉现实。
当西列斯进行封印物研究的时候,研究部主管阿斯顿女士曾经提醒他说,“不要对封印物说话”。
交流、语言、对话——感知、理解、共识,这是一个文明的基础,也是现实世界的屏障。普通人们之所以无法知道黑暗之海、神明宇宙的存在,是因为他们根本无法察觉到这种东西。
而一些灵性够高的人们,他们反而不幸地相当容易接触到这种东西。他们与自己想象中的、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东西”对话着。
对于这个世界的人们来说,无知也可以说是安全。
因此,随着西列斯对于阿卡玛拉的力量的进一步掌握,人偶终将可以在现实世界说话——倒不如说,那就意味着,能够听见人偶说话的人类的灵性标准,被降低了。
……虽然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从这个角度来说,曾经与夏先生接触过、并且听到夏先生说话的人,大概率都受到了精神污染。尽管那算是无害的污染,但是……呃,终究是一种污染。
西列斯明白了过来,也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转而说:“我明白了,没有别的问题了。我先去将人偶带过来。”
骰子和球球都回到了他的手中。他去了趟坎约农场,让人偶帮忙把现实中的二号人偶带过来。
就算二号人偶十分稳重,它这个时候也忍不住问:“您打算做什么?”
他便回答:“你们知道‘历史的舞台’吗?”
六个人偶与他面面相觑。
一号人偶若有所思地说:“是需要我们的身体?在历史的舞台活动?”
“是的。”他回答。
“……听起来好有意思!”三号人偶惊呼了一声,“我能去吗?”
“我首先用二号人偶尝试一下。”他耐心地说,“在你们醒来之前,安缇纳姆曾经用二号人偶的身份做了一些什么事情,我现在需要去跟进这些事情。”
他想,现在是“历史的舞台”的事情;而他还得利用夏先生的身份,去看看往日教会和黎明启示会的情况。不过,那得等到之后再说了。
人偶们这才恍然大悟。它们对神明使用了它们在现实中的身体的事情并不感到愤怒,甚至反而还跃跃欲试。
他费了点功夫才安抚住它们,然后返回了费希尔之镜。
“那么,我们就来尝试一次吧!”球球有点激动地说。
“往常你是怎么做的?”西列斯好奇地问。
他站在那玻璃罩的边上,望着其中纷繁变化的色彩。骰子与球球都漂浮在他的身周。
球球回答说:“让人偶进去就好了。”
西列斯便依言行事,让人偶小心翼翼地走进了玻璃罩内。
那看起来是透明却相当坚固的玻璃罩,但是当人偶走进去的时候,那玻璃罩如同自动融化了一样。人偶走了进来,如同登上历史舞台一般,但仍旧傻呆呆的。
“我该让它变成人类的模样吗?”西列斯问。
“这没关系……可以等它到了地方再说。”球球轻声说,“现在,您想要去到哪个时间?”
西列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他便说:“随便什么……沉默纪的某个时间?”
他几乎本能地选择了沉默纪。
“当然可以。”
球球这么说着,随后,玻璃罩内色彩与画面猛地快速闪动起来。片刻之后,那停了下来。一幅场景展现在他们的面前。
“这是沉默纪365年3月20日。”球球低声说,“……在当时萨丁帝国的堪萨斯城。”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说:“我可以将视角转换到人偶的身上吗?”
“当然可以。”球球说,“我和骰子会陪伴着您进行这趟时空之旅……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会提醒您的,不用太担心。”
于是西列斯坐回了沙发那儿。他闭上眼睛,思绪、视野,仿佛整个灵魂都被牵扯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当他眼前的景象猛地亮堂起来的时候,他注意到自己在一个昏暗的小巷子里,人偶正站在地上。他便操控着人偶小心翼翼地走到巷子边缘,探头望出去。
……堪萨斯。曾经的堪萨斯。
这里曾经是世界上最为繁华热闹的城市之一,是萨丁帝国的经济中枢。
在这个时间点往后推移漫长又短暂的几百年时间,在梅纳瓦卡陨落与萨丁帝国的首都陶赫蒂亚之后,这里将成为一个崭新的国度,也就是,雾中纪的堪萨斯公国。
可是,现在不是雾中纪。这是沉默纪,布满了阴云、疯狂的、扭曲而令人畏惧的,在历史长河中发出喑哑悲鸣的,沉默纪。
小小的人偶站在巷子的边缘,静静地凝望着这座城市。
这是春暖花开的日子。街上人来人往,都显得十分热闹。有马匹、有车辆、有商人的吆喝声、有食物的香味,头顶甚至偶尔会划过好似飞机轰鸣的声音。这繁茂的景象令人吃惊。
当然,也有死在阴暗的巷子里,在过去漫长而严寒的冬天被冻死的流浪汉。
人偶转过身,又望向身后的场景。在他刚刚望见的城市之中,那是车水马龙、繁华喧嚣的闹市区;而此刻他面对的,是不被阳光笼罩、不被商业庇佑的阴森小巷。
巷子的尽头有一具尸体。那已经白骨森森,想必最难堪的时刻已经过去许久许久。冬天的雪埋葬了这具无名的尸体,春日的风消融了他身上最后的肉。
人偶也静静地看了这具尸体片刻。
骰子在他大脑中咋咋呼呼地说:“守密人!快躲开!有人来了!”
人偶便直接往地上一倒,假装自己是个被小孩子遗弃的无用玩偶。
之后的事情发展令人惊讶。
一群流浪汉来到了这里。这条巷子仿佛是他们的家,但是这具尸体的出现却让他们深感晦气。他们一边抱怨着,一边打算将这具尸体搬走,同时还谈论着一会儿去喝酒的事情。
……喝酒?
倒在一旁的人偶吃惊地想,这些人是流浪诗人吗?
他们看起来的确十分符合“流浪”这个名头。他们没注意到人偶的存在,很快就搬着尸体离开了。尸体的口袋里,一枚堪萨斯的钱币掉了下来,恰巧落在了人偶的身边。
这群流浪汉们没意识到这死者最后的馈赠,就这么离开了。
人偶又灵活地站了起来,将那枚钱币捡了起来,握在手里。他变成了成年人的模样,是使用了二号人偶本身的样子。这儿没有镜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长什么样。
他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是还算正常的长衣长裤,与巷子外头堪萨斯人的打扮差不多。他便走向了巷子的入口。
有人正巧走过,只是投来了莫名其妙的一瞥,恐怕他会十分怀疑,为什么这样看起来打扮得还算体面的男人,会从流浪汉的巷子里走出来。
但堪萨斯人向来有着那种置身事外的冷淡,于是只是这么一瞥之后,这人就继续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进着。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一瞥而过的男人,是来自未来的旅行者。
“……所以,我现在使用的这个形象,就是夏先生的形象?”
“是的。”球球小声说。
于是,这个男人——或许现在可以将其称为夏先生了——露出了一抹若有所思的微笑。
他在忙碌的街道上望见了那群搬运着尸体的流浪汉。人们都避之不及,因而他很轻易地望见了这群人。他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流浪汉们将尸体搬去了堪萨斯郊区的乱葬岗,他们静默地站立了片刻,像是在默哀,然后才离开。夏先生站在更远的地方,遥遥地望见了这一幕。
之后,流浪汉们就去了酒馆。夏先生不知道这死去的流浪汉是否是这群人的同伴,大概率不是。但他们前往酒馆的时候,脚步与交谈声也显得颇为沉重。
很快,他们来到了一座酒馆。与之前繁华街区的形象相比,这片街区显得破败、冷清得多。但也有不少人来来往往,他们大多行色匆匆、神情憔悴。
流浪汉们大摇大摆地走到了酒馆里面。但他们正好撞上一个被老板娘从店里扔出来的男人。那男人喝得半醉不醉,正与老板娘争吵着,流浪汉们也嘻嘻哈哈地参与了进去。
夏先生走过来的时候,正巧听见老板娘的骂声。他不由得停了停脚步,盯着那个男人看了片刻,然后走了过去。
他递给了老板娘一枚钱币,然后指了指那个男人。
老板娘狐疑地瞧了瞧他,抛了抛那枚钱币,就耸了耸肩,回到了酒馆里面。
那几名流浪汉惊异地看了看夏先生,但懒得多嘴什么,以为这男人只是个莫名其妙发善心的有钱人。他们便进了酒馆。
那受人帮助的醉汉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没被赶走,便又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酒馆里面。夏先生跟着他走了进去。
他们坐到了一张脏兮兮的桌子旁边。酒馆里十分闷热昏暗,但有一种热闹的、甜腻的酒精的气氛将他们黏在桌子上。
老板娘又给他们一人端来了一杯啤酒。
夏先生心想,看来那一枚钱币比他想象中更加值钱一点。他没有喝酒,只是将杯子推向了对面那个人。
那醉汉这才睁大眼睛瞧了瞧他,隔了一会儿,他打了个酒嗝,然后说:“哦,你好、你好……我是卡拉卡克!你是谁?”
他的声音有些含糊,说着一口不怎么标准的堪萨斯语。
夏先生没法说话,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便摇了摇头,指了指旁边的那群流浪汉们。
“……他们!他们说自己是诗人……哈哈,你也是诗人吗?”卡拉卡克醉醺醺地说,他又喝了小半杯酒,“你请我喝?”
夏先生点了点头。
“哈,好心人。”卡拉卡克说,“这年头好心是没什么好结果的。不过,反正你也就只是请我喝一杯酒罢了。”
夏先生将自己的酒杯推到卡拉卡克的面前。
卡拉卡克吃惊地瞪大眼睛,然后大笑了起来:“行!诗人,你请我喝两杯。这真不错。”
他又闷头喝起来,表情看起来像是痛快,又像是苦闷。他很快就有点要醉倒的架势,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旁桌的一个醉汉突然伸手过来,拍了他一把。
他大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什么!”卡拉卡克猛地回过神,“蠢东西!连什么时间都不知道了吗?这是3月20号,下午……不知道几点,傻子!”
那醉汉嘿嘿笑了一会儿,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开了。大概是要回家了。
卡拉卡克睁着一双不怎么清醒的眼睛,他又盯着对面的夏先生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哦,你刚刚是不是问我,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你这位诗人连时间都不记得了吗?”
夏先生只是静默地坐在那儿,若有所思地望着周围。当卡拉卡克这么说的时候,他回过神,望向这个醉醺醺的流浪汉。周围这样的人不少。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指了指面前的酒杯。里面还有不少酒。
“……谢谢你!我的朋友!很高兴见到你!”卡拉卡克大声地、含含糊糊地说,“我喜欢这种请我喝酒的人!”
夏先生的目光中蕴藏着笑意,但或许也蕴藏着更多复杂的情绪。他注视着卡拉卡克,心想,他不能做到更多,他只是在这里——最多只是、只能,请卡拉卡克喝上两杯酒。
他知道,这事儿将被卡拉卡克记在日记里。几百年之后,这份日记将被雾中纪的往日教会收藏,又被一位名为西列斯·诺埃尔的文学史教授借阅。
他也知道,多年之后,当卡拉卡克死在异乡,当他的灵魂归于塔乌墓场,这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请他喝了两杯酒的沉默诗人,将会出现在卡拉卡克亡魂的梦境之中,一闪而过。
卡拉卡克喝着酒,偶尔嘀咕或者抱怨一两句。关于这该死的发烂的生活、关于他遥远的消失的故乡、关于那冷酷的荒芜的冬天,还有他去过的那几座无趣的城市。
只有他说。夏先生只是安静地听着。很快,卡拉卡克就醉倒了。他趴在桌子上,打着呼,沉沉地睡着了。
夏先生望着他片刻,想到更多更多的事情。时光、命运、迷雾、阴影……这庞大的、渺小的世界。
……这个巧合。
他突然莞尔。他意识到这回到过去的能力也相当不错。
或许他没法做到更多、没法改变那些悲惨的故事,但是,他也能在这个冬日的寒冷刚刚过去的时刻,坐在那儿,沉默地请他这个来自过去的朋友喝上两杯酒,听对方含糊地聊聊自己的人生。
他甚至知道,自己将会出现在这位老朋友的日记、梦境之中,并且在多年多年之后,彼时还一无所知的自己,将会望见这些事情。
那个时候的他会好奇地猜测,这位请卡拉卡克喝了一杯酒的诗人是谁。他终究会知道这是夏先生。但当时他还不会想到,这就是他自己。
直到此刻。
生活给了他一个猝不及防的,像是玩笑又像是惊喜的巧合。
“再见,我的朋友。”夏先生无声地说了一句,“很高兴见到你。”
周围人在愉快地喝着酒。他起身,离开了这个酒馆。当他离开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注意到这家酒馆的名称是“乔恩”。
乔恩酒馆。
……不知道侦探对于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儿会有什么想法。他想。他记得,《诗人的命运》这本书的作者的姓氏,同样是乔恩。这是个重名的巧合。
当他回顾过去,终于发现这漫长的时光长河中隐藏着惊喜的时候,那就像是一朵小浪花努力地扑腾,然后总算是成功地引起他的注意一样。
他在堪萨斯城平坦的、春光明媚的街道上走了片刻,然后又一次来到了一个小巷子。他闭上眼睛,身形重新变回了人偶。随后,他收回了自己的意识。
当西列斯在费希尔之镜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恍惚与惊讶。他没想到自己会无意中碰上卡拉卡克。
倒不如说,命运像是早在很久之前,就决定好了他这一次“试镜”的剧本。
又一个未解之谜被解开了。他心想。为什么夏先生的面容会出现在卡拉卡克死亡之后的梦境之中?为什么理论上应该在雾中纪之后才出现的夏先生,会出现在那里?
因为,那就是他自己。
……罪魁祸首竟是我自己。他无奈地想。
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他一段时间,并且让他对夏先生的身份再一次起了疑心。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如此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出来。
那么,其他那些关于夏先生的、曾经困扰他的问题,是否也都是他自己做的?
比如……命运纸牌?
琴多曾经就这个问题调侃过他,但是他当时还不以为然。但是现在,在真的与卡拉卡克见上一面之后,他反而感到一丝心虚了。
……不,这也没什么。他对自己说。想想看,现在他可以与无数历史名人来一次亲自会面了。
虽然他没法做到更多,但是总归亲自见到这些人——比如他曾经写过论文、也在教案里放上相关内容的作家科南·弗里蒙特,比如更多他感兴趣的历史人物。
这不是相当有趣的场面吗?对他来说,历史现在不再是历史了。
……等等,话说回来,“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是安缇纳姆生造出来的。那些文学知识还可以填鸭式速成一下,但是……
但是,关于科南·弗里蒙特的那篇毕业论文,是谁写的?
西列斯默然坐在沙发上,心思有点飘忽不定。
不过很快,他的情绪就平静下来,然后又一次望向了面前的两个玻璃球。
球球小声说:“这就是在‘历史的舞台’上活动的感觉。您觉得怎么样?”
西列斯想了想,十分坦诚地说:“相当有趣。”
他得说,这事儿带给他超乎想象的触动与惊异。他仿佛身临其境,仿佛如梦初醒,好像他真的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光。可说到底,他只是操控着一个人偶在“舞台”上活动着罢了。
那感觉似真似幻,但的确相当令人惊叹。
球球像是松了一口气。它将玻璃罩内的颜色收回来,然后说:“您现在仍旧是人类……所以,不能频繁登上‘历史的舞台’……对您来说,隔天进行一次会是比较好的选择。”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心想,那就是和深海梦境的时间正好重叠。
……从这个角度来说,琴多果然比他更像是神明。琴多可以每天都进入塔乌墓场,但西列斯仍旧只能两次进入一次深海梦境。
这事儿是个麻烦,不过考虑到这个世界原本就让人不得不缓慢下来的信息流通速度,他也只能叹息一声,告诫自己别把地球人的匆忙带到费希尔世界来。
不过,他这个时候也想到了之前和格伦菲尔讨论的那个问题:是否有可能利用启示者的力量,构建出一种实时交流的方式?
他认为应该会有,但现在他们还没能找到灵感。
球球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又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口。
骰子往它那儿滚了滚,然后说:“想说什么就赶紧说,时间不早了。”
球球这才下定了决心,它低声轻柔地说:“守密人,我只是想提醒你……过去终究是过去……那是已经无法更改的、既定的历史……我希望您不要因此而沉浸在‘历史的舞台’上。”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怔,他微微笑了一下,说:“我明白,谢谢你的提醒,球球。我们会铭记历史,但终究得立足于现在。我们,以及整个费希尔世界,都正走向未来。”
他这么说着,同时也望了望安缇纳姆的雕像。他想,恐怕母亲也是这么想的。
球球像是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傻球。”骰子悻悻然说,“我!有我这个命运在,你怕什么!守密人可不会沉迷在时光的力量之中。”
球球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守密人也不会沉迷在命运的力量之中。”
骰子一时语塞。
西列斯不由得莞尔。他意识到自己今天已经在梦境中呆了太久,也不由得感到一些疲惫。他便与这两个玻璃球告别。
两个光点便回到了他的手中。他又去玻璃罩那儿拿上了人偶。费希尔之镜中的一切都恢复了往昔。
离开之前,骰子提醒他说:“我们之后还是可以借助封印物,在现实中与您沟通。在进行判定之后,您补充一句想跟谁说话就行了……当然,我更希望您让我们一起出现。”
“你们可以待在同一个时轨之中吗?”
“当然可以。”骰子说,“我们原本不就都待在安缇纳姆的眼眶里吗?”
“我明白了。下次见。”
“下次见。”两个玻璃球也纷纷跟他这么说。
拉米法城的凌晨四点。琴多已经离开了。西列斯在朦胧沉寂的黑夜之中醒来。他听见雨水敲打着玻璃窗的声音,不知不觉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接收到的信息太多,又或者是因为雨声足够催眠,这一天上午,直到八点整,他才醒过来。
这是周四。明天他将与卡洛斯·兰米尔、侦探乔恩见上一面,之后也有好几场会面等着他前往。因此,他打算今天好好处理一下工作,为之后节约出时间。
拉米法城的雨季仍旧在持续着。这令人心烦的雨仿佛也预示着之后更多令人心烦的事情。
西列斯简单在厨房里做了顿早餐,然后就打算去工作。不过,邮差的敲门声却让他停下了脚步,他去打开了门,从邮差手中接过一封信。
那是来自占星师海蒂女士的一封信。
海蒂女士?西列斯不由得有些意外。
如今海蒂女士应该是在卡洛斯·兰米尔那儿工作,并打算在拉米法城定居下来。这事儿西列斯之前就听海蒂说过,他正打算明天和卡洛斯见面的时候,顺便打听一下海蒂女士的情况。
但他也没想到,在这之前,海蒂女士就寄过来了一封信件。
他去了三楼的书房,拆开信封、展开信纸,阅读起来。
“……
“展信佳,教授。
“我听卡洛斯说他收到了您的回信,于是就也给您写了一封信。我不确定您是否想要知道这件事情,我也不确定这是不是我大惊小怪,但是……我认为也有必要和您说一声。
“关于,小丑。
“他如今来到了拉米法城。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您也见过他,人们恐怕都以为他疯疯癫癫的,但是他却独自从无烬之地来到了拉米法城。
“我是无意中在这个街区见到他的。我问他为什么要来到拉米法城;他只是说,有一种无形之中的吸引力将带到这里,他说拉米法城或许会发生什么,而整件事情需要他。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过……或许这就是小丑的疯癫。
“现在小丑留在了兰斯洛特剧院这儿,卡洛斯为其提供了演员的工作。
“应该说,恰巧剧院这儿需要一个类似小丑这样的演员,而小丑也恰到好处地将这个角色完成得不错,人们都挺喜欢他,说他是最近的新星演员。
“当卡洛斯给您写信的时候,我还没遇到小丑。但是现在,我想我有必要给您写一封信,将这事儿告诉您,我十分深刻地怀疑,小丑是否是得到了某种冥冥中的预兆。
“……当我还是个占星师的时候,偶尔我也会产生这种感觉……或者说经常。但如今我已经不再是马戏团的成员了,而小丑却仍旧无法摆脱那份力量。
“因此,我也对小丑的说法深感焦急。不瞒您说,我感到了些许的恐惧……这难以避免,可我毕竟以为,我已经逃离了那些事情。
“……总之,我寄这封信来,是为了告知您小丑的事情。
“明天我和小丑将与卡洛斯一同来与您见面,希望您不要惊讶。我尽力在询问小丑,他那种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但他不愿意明确说出来。或许您会有办法。
“海蒂。
“……”
西列斯静静地读完了海蒂女士的这封信,然后感到了些许的惊讶。不过这惊讶很快就消融在了然之中。
他想,小丑是跑团剧本的角色之一。
而如今,这八个角色——切斯特医生、赫尔曼·格罗夫、商人兰米尔、小丑、班扬骑士长、侦探乔恩(流浪汉伯恩)、伊丽莎白主教,可以说是齐聚拉米法城。
小丑已经是最晚抵达的那个人。
当然,抛开跑团角色不谈,小丑究竟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来到拉米法城的想法,也是一个相当令人困惑的问题。或许他的确得与小丑谈谈。
这么下定决心之后,西列斯便将信纸重新折好。
他想,因为小丑的存在,他恐怕也得将海蒂女士,甚至于卡洛斯·兰米尔拉进这桩事情了。不过,他原本就想借用小说改编成戏剧的这个契机。
他若有所思地想着,完善着自己的计划。
窗外雨水绵绵。
他突然想到,当他刚刚来到费希尔世界的时候,也正是这样一个雨下个不停的夏末。那个时候他还不怎么习惯拉米法城这种烦人的天气,但现在却能在早上起床的时候,毫不惊讶地迎接一个新的雨天。
……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
这个故事开启在拉米法城,到最后,也将在拉米法城落下帷幕。
这个想法在他的心中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感触。最终,他摇了摇头,让自己摆脱这些无用的情绪。他将信封放进抽屉里,然后打算开始工作。
当钢笔的笔尖落在纸张上的时候,他正打算写字,却突然怔了一下。
就在这一刻,一个灵感倏忽而至,击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