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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

唐不得不承认,他确确实实,是偏心了。

他的一整颗心,从戴维这,偏到了苏明那里。

因为当戴维告诉他,苏明是坏人的时候,唐下意识地觉得,戴维在骗他。

苏明怎么会是坏人呢?

他跟苏明朝夕相处了这样久,苏明是个什么样的,怎么对待他的,唐最清楚不过。

苏明的秉性里,有一种旧式的老派,他的职业习惯,使得他对待所有人都是温和可亲的。

当他们的关系,从朋友进阶为爱侣之后,苏明待他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的好。

所以唐无法相信,他不能相信他温柔多情的伴侣,是个坏人。

唐自我欺骗了很久,他一直捱到第二天的探视时间,直接冲向苏明,拉着苏明被拷住的双手问:

“苏明,戴维说你是间谍,他在胡说对不对?你告诉我,他在骗我,是不是?”

苏明别开视线,不敢去看唐熬红了的眼睛,他沉默着,没有回答唐的问题。

唐眼圈红着,早起都没顾上修容,所以下颌冒出来一层青青的胡茬。

他看起来颓唐又沮丧,他作势要抓着苏明的肩膀大力摇晃他,身后的特遣局员工上来拦住了他,唐挣扎着,大声质问苏明:“你回答我!你说你是不是!”

苏明放在桌面上的两只手,攥成了拳头,他咬着牙回答唐:“是,我是卡斯诺间谍。”

在特遣局员工手底下挣搓的唐,听见苏明的答案之后,先是愣了下,然后就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叫。

唐感觉天都塌了:“为什么啊?!我情愿你跟我分手是因为你不爱我!你为什么要这样?!……”

苏明感觉自己的小腹抽痛了一下,他慌忙站起身转过了脸,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唐。

他难堪地恨不得掩面痛哭一场,可是哭又没什么用,苏明做间谍比爱上唐要早得多。

苏明也想为自己辩解,他是战后才加入的蚁穴,他没有在战时窃取拉贝尔的情报。可间谍就是间谍,战前战后,他都是拉贝尔的罪人。

苏明被带离了会面室,一直到他身后的门关闭,苏明仍旧能听见,唐歇斯底里的嚎哭声。

唐应当是很痛苦的,他的双亲与上一个爱人,皆亡于拉贝尔与卡斯诺的战火。

好不容易走出阴霾,迎接新的生活,结果新生活里的苏明,是个无耻骗子。

苏明的脚上也拴着镣铐,他走起路很沉重,一步一步地挪回了关押室。

他慢慢地走到关押室里,那张狭窄的小床边上坐下,伸手去摘眼镜,吧嗒一声轻响,透明的水珠就掉在了镜片上。

苏明掀起衣角来拭掉镜片上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坐在那里小声啜泣了起来。

艾伦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苏明关押室的门口,他远远地注视着苏明,冷淡地开口:“爱情与信仰,真是一种两难的抉择。你要捍卫其中一个,就得放弃另一个。”

艾伦斯临走前告诉苏明:“我期待你做出最值得的选择。”

苏明听完艾伦斯的话,还流着泪,忽然就笑了。

爱情,信仰?

艾伦斯,这个高傲的前任上将,以为谁都跟他一样,可以冠冕堂皇地说这两个词。

以为苏明是铁血勇武的卡斯诺战士,在地下战场里顽强不屈地作战?

才不是,才不是呢。

苏明这条命,除了爱唐这件事外,从来由不得他自己。

唐最后一次来见过苏明之后,连续一周,都没有再露面,每天都要提审他的艾伦斯,丝毫没有提过关于唐的事。

他任凭着苏明去胡思乱想地瞎猜,让他在一片纷乱思绪中崩溃防线。

无数个夜晚里,苏明躺在关押室那张单人床上,盯着天花板,无限欣慰地想,唐终于不再来找他了,他终于想明白要跟自己断绝关系了。

这是好事,唐以后还得继续生活,他还有大把的好时光。

苏明觉得自己很高兴,尽管他已经泪流满面,枕头都一片濡湿,他也觉得,自己是高兴的。

苏明在某次用餐之后,悄悄藏匿了一只小汤匙。

这种混合金属制品,边沿很钝,不过好在它不是那么的坚硬,只要施加给它一些坚持不懈的强力,它就会改变自身的形状。

苏明每晚都蒙在被窝里,悄悄拿着那只小汤匙,在床内侧坚硬的墙壁上,一下一下地磨着。

他一边磨,一边回想着跟唐在一起的点滴,如数家珍似的把那些片段回味了一遍又一遍。

他想着,手里磨汤匙的力道,就增添了一丝绝望的凶狠。

苏明夜里不睡觉,他整宿整宿地磨,终于在他连续几天的不懈努力之下,汤匙的边沿被他磨到薄得像纸页。

也锋利得像刀刃。

苏明于被特遣局抓捕后的第十天夜里,在关押室中,藏在被子底下,用他磨尖利了的汤匙,划开了左腕的血管。

温热的血汩汩地往外淌,很快就被吸收进了被子里,外表一时之间还看不出端倪。

只等着那血液淌干了,第二天看守叫他起来,一掀被子,一片猩红黏腻里,包裹着他的尸体。

苏明在血液与生命力的流失中,重新回顾了一遍自己的半生。

很多事,他都已经记不清了,他脑海里,双亲和弟弟的长相都已经变得模糊。

那时候,苏明还很小,有十岁吗?也许比十岁还要大上一点,苏明记不得了,只能估算出大致的年龄阶段

不过苏明的弟弟,比他还要小,是雌虫还是亚雌来的?忘了,总之,也是个柔稚娇嫩的小蝴蝶。

时间过去了太久,或者,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苏明那些苦痛回忆,苏明总是不能清晰的回想起来。

他只记得,战争猛然间就开始了,他们一家子开始奔波逃命。

他的雄父,是最先出事的,他好像是在某一个清晨里,离开了他们下榻的临时落脚点,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苏明的雌父,后来只能独自拉扯着两个孩子。苏明已然能够自己看护好自己,时况艰难,他提前长大了,但是他弟弟还不行,他还不会走路。

那天,苏明的雌父,怀里抱着小弟弟,手里领着苏明,他们趁着轰炸过后片刻的喘息时间里,跟着难民队伍一起,踏过城市的废墟,去领取政府的救济品。

外面太危险了,临出门之前,苏明的雌父撕掉了一路辗转携带着的那本《莫兰经》。

厚实硬质的封皮,被雌父用带子捆在了苏明幼小的身体前后两面上,制成了一件简陋的防弹衣。

又给苏明的脑袋上,罩上了一只小汤盆,全副武装,这才带着孩子们出了门。

苏明那时正是顽皮的年纪,正排着队,他不安分,他左瞧瞧又看看,发现在不远处的废墟上,开出来一朵诡魅的花。

黑色的华丽的郁金香——在成为废墟之前,那一片曾是个花店,其中培育的名贵花朵,经过战火洗礼后居然不死,顽强地从废墟下钻出来,开了花。

它兀自开在一片断壁残垣里,珍稀、华贵又不祥。

苏明悄悄松开了雌父的手,他大胆地奔向那朵花,他穿过阻碍,爬到了腐朽溃烂的钢筋铁骨中,一伸手,把花采到了手里。

他第一次见到黑色的花呢,好香好香,他扭过脸去,雀跃着,要呼喊自己的雌父来瞧。

结果就在下一秒,领取救济品的队伍里爆出“轰”地一声巨响。

地动山摇,爆炸的冲击波,把小苏明也给震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摇摇晃晃地,他趴在一个叔叔的肩膀上,是邻居家的叔叔,在背着他跑。

小苏明的“头盔”不见了,手里还攥着那朵罕见的花,但是花瓣已经全掉光,只剩下个光秃秃的花杆,杆上残余着一丝半缕花朵芳香的灵魂。

苏明问:“我爸爸呢?我小弟弟呢?”

叔叔回答苏明:“他们被炸死了,死的很快,没有痛苦。”

再之后的事,苏明记不真切了,好像没过多久,那个叔叔也死了。

孤苦伶仃的小苏明,最后只有虫贩子肯要他。

他迷迷糊糊就落进了虫贩子手里,他当时又饿又病,鲜少清醒,没记住虫贩子长什么样,就记得他们在自己身边叽里咕噜地交谈。

“这个不错,还是个蝴蝶呢!这个肯定值钱,送到拉贝尔去,那的贵族佬就喜欢蝴蝶。”

“啧,先别顾着高兴,我怎么看他是个小病秧子呢?可别死半道上。”

“蝴蝶不都这样,娇贵的很。给他灌点抗生素,多灌点。”

病殃殃的小苏明被一路辗转,从卡斯诺卖到了拉贝尔。

等他被送到拉贝尔地下贸易市场的时候,他虽然是个漂亮的小蝴蝶,但是他已经病得快要死了。

一直到了这种时刻里,苏明仍然不忘了紧紧抓着怀里的莫兰经封皮。

太痛苦了,神明和雌父,会庇佑他,一定。

最后接手的虫贩子,怕苏明活不长,为避免亏本,急着出手,干脆就把半死不活的苏明给卖进了生物实验基地。

活着还剩一口气的苏明,被当做实验体,送进了实验室。

虫贩子可恶,谋财害命;苏明命硬,不该夭折。

于是在研究员将他剥光了放到实验台上,准备解剖的时候,他忽然从昏迷中苏醒,一把抓住了那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别杀我……”

苏明就这样认识了他的老师,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古板执拗的卡斯诺间谍,维奇·卡布罗萨。

拉贝尔心理学领域的泰斗,一生未婚,有一颗火热的热爱卡斯诺的心。

他一下子就听出了小苏明属于卡斯诺的口音。

他亲手将苏明抱下了手术台,将他送去了正规医院。

苏明活下来了,历经坎坷,神明庇佑、雌父庇佑,他活了。

他的新生命是老师给的,他救活了他,又养育了他。

苏明聪慧好学,体能不佳,进不了军校,于是就听从老师养父的安排学医,攻读老师颇有建树的心理学,成为他的接班人。

苏明信教,但他只将灵魂皈依给了神明,他的躯壳是属于老师的,他不敢有丝毫地违逆,老师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不是老师的学生,他是老师的信徒,他跟随着老师的意志,加入“蚁穴”,向那些求助于自己的病患,举起屠刀。

老师说,拉贝尔与我们卡斯诺有血海深仇,你不是在杀生,你只是在复仇。

苏明机械地遵循着老师的命令,他不敢过多思考,他只要一开始思考,就会痛苦。

他是卡斯诺人,可是贩卖他的也是卡斯诺人;

拉贝尔与卡斯诺起战火,夺走他的亲人,但是拉贝尔的土地养育了他。

他是医生,他信教,他尊敬的老师,让他复仇。

恩与仇,爱与恨,没法明了,苏明陷入无边无际的纠结里。

苏明的血还在淌着,苏明的意识渐渐模糊了,他感到口渴发冷,或许是失血的缘故。

但不知为何,他这时竟会肚子痛,很痛,就像里面有个小兽不愿意随他一同赴死。

苏明伸手按在了小腹上,昏沉地,失落进了这片寂黑的夜。

他最后的意识,无端地,又想起他挣脱雌父的手,去采的那朵花。

黑郁金香……唐的信息素味道,好像也是这个。

命运的伏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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