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梁施陪着程把漫漫的东西送过来。
其实也不多,几条小裙子,各配了同款式的帽子,还有些日常用品,以及漫漫想要的那个大抱熊。
小於看着姐姐的玩具,忽然想起自己第一天到这里的时候,机器人管家也用一个巨型的熊玩偶暂时做自己的小床。
后来他有了自己的房间,时不时再去mama的主卧睡一睡,再也不需要它了。
嗯,mama怀里可比玩具熊要好多啦!
漫漫是个很独立的孩子,吃饭洗漱之类的完全不需要大人操心。
睡觉之前,小於去姐姐房间玩了一会儿。
两只小兔子太久没见,有说不完的话:
说以前的家,说绒绒球星。
说现在这颗先进得多、繁华得多的国度,说天生就是人形的种族;
说兔兔主食的提摩西草和苜蓿,说赛瑟纳林人新鲜的食物。
最多的,还是夸夸自己的mama/妈妈有多么好。
来到这个家,有多么、多么幸运。
KFC有耐心地在门口等待,臂弯里搭着一条毛巾,待拟真时钟的指针指向九时,才出声:“崽崽,该去洗澡睡觉啦。”
小於舍不得走,漫漫主动摸摸他的头:“我又不走,明天醒了还能继续一起玩儿呢。”
崽崽得了承诺,听话地任机器人把自己抱走。
他还太小了,不能自己单独洗澡,都是KFC代劳。
大多数小兔子都是怕水的,小於和他们不一样,在尝试了光波浴和水浴、并且进行比较之后,果断地选择了可以玩水的后者。
每次洗澡,KFC都会准备很多玩具,会叽叽叫的小黄鸭,会呱呱叫的小青蛙,还有迷你的潜水艇和战舰模型……
嘴上说是自己网购的,其实都是主人上班摸鱼的时候添加到购物车的。
从那个时候KFC就知道,主人嘴硬心软,肯定早就舍不得崽崽离开了。
小兔兔和许多人类幼崽一样喜欢玩水,但不同的是,他敏感的小耳朵可是碰不得水的。
KFC想了个办法,先用柔软的薄毛巾将他的兔耳朵立着扎起来,再裹上保鲜膜——不能直接戴浴帽,崽崽还要洗头发呢。
这样一来,小於从一只垂耳兔崽崽,变成了浴室限定的小立耳兔。
家里的浴缸是按照岑寻枝的身量定制的,许多设计也考虑到了他的双腿不便。
这个尺寸的浴缸对于娇小的兔崽崽来说还是太大了,要是给他个游泳圈,几乎能在里面划水。
小於一会儿捏捏橡皮鸭,一会儿拿着两艘船互相追逐,还自言自语加剧情。
浴缸里到处飘着薰衣草味的沐浴泡泡,配合着时不时冒头又沉没的船和鸭子,看起来应当是场波澜壮阔的战争。
每每这种时候,在外人面前胆小怯懦的小家伙格外神采飞扬,看起来有属于这个年龄孩子的快乐和活泼。
小孩儿一玩起来就忘了时间,小脸被水汽熏得绯红。
为了防止他再泡下去会晕,KFC及时过来捞小兔子。
第一件事,先用浴巾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睡衣;
第二件事,用速干风筒吹好头发;
第三件事,取下保鲜膜和毛巾。
第四件事,甩一甩耳朵上的毛毛,让被压扁扁的它们重新蓬松起来。
第五件事,给小崽儿细嫩的肌肤抹些润肤露。
这样,一只小垂耳兔就洗好啦。
香喷喷,软绵绵,非常适合搂着睡觉。
机器人还要留在浴室打扫狼藉,小於也不用他领路,趿着拖鞋啪嗒啪嗒穿过客厅,去往主卧。
门留了条缝,昏黄的灯光自罅隙中晕开。
小兔子踮起脚够住门把手,轻轻一拧往里面推,差点整只兔都被吊起来。
监护人靠在床头,手里的书歪斜,已经睡着了。
小於屏住呼吸,放轻脚步,生怕打扰到mama。
他今天这件睡衣也是新的,底色是天蓝色,上面画满了煤球精灵似的小黑猫,每一只都不一样,有的在玩毛线球,有的在伸懒腰,有的叼着小鱼干。
拖鞋也是配套,鞋面上耸着尖尖的猫耳,鞋跟后面各粘一条弯曲的黑色猫尾巴。
尾尖有一枚小磁铁,只要双脚并拢,两条尾巴便会自动勾在一块儿,发出又萌又嗲的一声“喵”。
也就是这声“喵”吵醒了岑寻枝——小於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要是以往,以岑寻枝多年从军、尤其是受过战争折磨的警觉性,只要有人靠近,哪怕在睡梦中他也能立刻感觉到。
他夜夜要经历充斥着浓烈血腥味的梦魇,死亡的触角布满全身,随时会将他缠绕窒息。
深度睡眠对于有战争创伤的人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奢侈。
——但那都是以前。
自从有了小兔兔,他的确还偶尔会做噩梦,也会受到精神力疼痛的骚扰,可是频率与程度都大大下降,这还是幼崽不在他房间的时候。
如果能抱着小崽崽一起睡觉,那么一定是程相当安稳的睡眠,一夜无梦,或者是好梦。
他把小於当做安眠药,不是没道理的。
而且小於的效力,可比安眠药好得多,还没有任何副作用。
小朋友的猫猫拖鞋并不静音,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再加上开门的吱呀声,这些竟然都没有惊醒看书看困了的大人。
要不是猫猫鞋喵喵叫,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醒呢。
岑寻枝在睁开的一两秒钟迅速清醒过来,由于他已经能模糊地感受到属于小兔子的精神力,所以潜意识并没有进行防御。
小於也发觉mama被自己吵醒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在监护人的默认下,他关上门,也不用再步履薄冰地走,迅速地跑过来。
蹬掉鞋之后没忘了把它们整整齐齐摆在mama的拖鞋旁边,然后在又一声“喵”中,踩着专用的小椅子爬上床。
岑寻枝已经给他留了半边,小孩自觉地钻进去。
双人被对幼崽来说有点儿重,监护人也没打算帮他,还靠在那儿看;
如果让小於直接掀开被子是有难度的,所以他换了个方法,先整个人钻进去,然后在“隧道”里转弯掉头,重新爬出来。
这个方式已经用过好几次了,非常顺利。
每次小兔子在里面转来钻去的时候,岑寻枝就俯视着这个会挪动的被子卷。
小孩小小一只,被子一会儿这里鼓起一个小包,一会儿挪到另外一边,像某种有趣的游戏。
等小於玩好了,舍得钻出来,就会露出小脑袋,眼眸晶亮地望着监护人,兔耳朵还包裹在被子里。
这样看起来和任何一个赛瑟纳林人幼崽没什么差别。
唔。
可能要更可爱一点。
每次能和mama一起睡,崽崽都开心得想在床上打滚。
可惜是不能做这么大动作的,否则容易碰到mama的腿,那是万万不行的。
想到这儿,小孩忽然一骨碌爬起来,刚才好不容易躺到被子里的努力前功尽弃。
岑寻枝用眼神询问他。
兔兔举起小手晃了晃:“小於想帮mama。”
岑寻枝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低头看着没有任何图案的被子,轻轻点了下头,掀开自己那边,支起身,将宽松的睡裤卷到膝盖以上。
又到了小垂耳兔的show time,幼崽摩拳擦掌,焐热了手心之后,动作很温柔地将小手贴上监护人的膝盖。
在岑寻枝的精神力躁动时,感受到的来自小於的安抚力是清凉的。
但在这种疗愈时刻,小孩的手又格外温暖。
之前休斯教KFC新的按摩方法时,小於一直都在旁边看,回来之后也很想试试。
可惜他人小劲儿也小,实在做不到。
同样,他也能做到大人们做不到的事情。
岑寻枝清楚,小孩并不是在直接治疗自己的腿部的神经无反应和肌无力,而是通过肌肤接触、进而修补他损伤的精神力。
一旦他的精神力有所恢复,那么这双并无生理性永久残疾的腿,或许就能有重新派上用上的那天。
这几乎是他不敢想的奢侈愿望。
从三年前自医院醒来,知晓自己失去行走能力的同时,也被放弃了转移到更好医院治疗的机会,他就已经不抱希望了。
谁能想到三年后,一个孩子——一个自己本该依照惯例厌恶至极的孩子——的出现,又改变了残破人生的轨道呢?
也许连小於自己都想不到,一只小兔子能有这样奇妙的力量。
他给岑寻枝焐了一会儿,便被后者要求结束了。
刚洗过澡,穿的还是薄睡衣,这样容易冻着,还是得盖被子。
小於依言,乖乖回被子里。
一开始一人睡一个枕头,过了一会儿,小孩还是没忍住,一点点向旁边挪,自以为不会被发现、悄摸摸地缩短和家长中间的距离。
岑寻枝有点想叹气,伸直手臂:“过来吧。”
兔耳朵一动,便明白这是mama的邀请。
幼崽高高兴兴、正大光明地钻到监护人怀里。
其实他还想再抱住mama,但好像太多了;他不可以做一个贪心的小兔子。
小於退而求其次,双手握拳放在胸前,像个祈祷的姿势。
嗯,能依偎着mama已经很好啦~!
岑寻枝让中控电脑熄了灯,房间里暗下来。
然而小孩还有点儿兴奋,从呼吸声就能听出来,完全睡不着。
岑寻枝自己也小憩了一会儿,这时候并不困。
他睁着眼,看着轻薄的星光淌过天花板的痕迹。
“你有很多哥哥姐姐吗?”
他问。
小於没想到mama会主动跟自己说话,先是点点头,然后意识到黑暗中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被看见,重新道:“好多哥哥,好多姐姐。”
“我听你这个姐姐喊你小十七。你在家里,是第十七个孩子吗?”
“嗯!”
“那你就有十六个哥哥姐姐了。应该,还有弟弟妹妹吧?”
“有~也有很多弟弟,很多妹妹。”
“他们对你好吗?”
“嗯……”
这个问题让孩子犹豫了。
好吗?
什么叫做对他好呢?
像mama一样面冷心热,像Cici一样无微不至?
都不是。
可要说对他很坏,他也在那个兔口巨多的大家庭安全无虞地长大了。
现在想来,欺负他的哥哥,嘲笑他的姐姐,冷眼旁观的父母,就像一场梦。
噩梦很可怕,可是只要醒来就没事了。
小兔子没有说话,岑寻枝想,大概是勾起了什么伤心的回忆。
成年人不由地对那颗未知星球和未曾谋面的一大家有了隐隐的怒火。
这么小的孩子,这样懂事、乖巧的孩子,怎么会受到如此冷落?
怎么会有父母狠心卖掉自己的亲生骨肉——还是那么多?
他不能理解。
但茫茫宇宙,每个星球都有自转轨道,每个种族、每个家庭也有完全不同的际遇。他不能理解的千千万万,不可能全都得到谜题与诠释。
“Mama,有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吗?”
小孩把问题抛给了他。
“没有。”岑寻枝在黑暗中眨了下眼。
他本就是独生子,很小的时候,父母也去世了,没有别的亲戚,是个独自长大的孤儿。
这些事儿没有必要让被父母抛弃的小兔子知道。
“Mama……”
过了一会儿,小於又出声。
“嗯?”
“Mama……”幼崽犹豫了下,“认识papa?”
“……”
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
自那天边临松走之后,岑寻枝一如既往迅速将他出现的记忆洗刷干净,包括小於一见面就热情认爹的离谱举动。
结果小兔崽子主动提起来了。
想起这个岑寻枝就觉得有点头疼:“你知道他是谁吗?”
小於诚实摇头。
他再一次想起来黑暗中是看不见的,补上:“不知道。”
岑寻枝问:“不知道的话,为什么要这样叫他呢?你们见过?”
小孩把那天抱着蒲公英飞上天、降落在商业街、接着进了花店的全过程,都讲给监护人听。
所以,岑寻枝想,不仅是那个混蛋,连弗拉夏那小子,都是这一天认识的。
这俩他看着一个比一个闹心,一个比一个碍眼。
“那mama呢?”小兔子重新掌握了发问先机,“Mama,以前认识papa?”
他再不谙世事,也能看出那日岑寻枝和边临松相见,绝不是陌生人的第一面。
不仅不是陌生人,看起来曾经还非常有故事。
至于是什么样的故事,小兔脑袋就想不到那么深奥了。
岑寻枝从来不愿向任何人提及他与边临松的过去,甚至连他们是相识的都不希望别人知道。
可是在这个静谧的夜里,对着这个懵懂的孩子,他忽然有了一种仿若倾吐的冲动。
这冲动叫他茫然,叫他不知所措。
他无意识地捏着软软的小兔耳朵,开口,声音在昏暗中轻得像缕烟:“是认识的。在……”
在十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