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片要分成三天来拍,晚上收工后,节目组统一安排住在了镇上为数不多的那个招待所。
本来是这么安排的。
然而过量涌入的狂热粉丝们早就把招待所预定爆了,住不下的也都在周围,时不时装各种借口在门口溜达来溜达去,盼望能捕捉到崽崽们。
裴桉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对这种行为见得多了。
考虑到现在幼崽们的人气水涨船高,难保不会有什么变态,跟罗导商量了一下,小嘉宾和家长们住到裴桉的“黑缪斯号”,节目组则回自己的星舰上。
要怎么躲过粉丝们的火眼金睛,将原本应当住在招待所的孩子们“暗度陈仓”带去船坞,也是费了一番功夫。
等到全都安顿下来,已经是夜深。
明天还要早起继续拍摄,没有太多玩耍的时间。
KFC洗干净小兔子之后,送回了岑寻枝的房间。
他没有住此前从联邦过来时所住的那间屋子。
那里发生过一些……不能说不好,只是太叫人心酸的回忆。
小兔兔帮他清理干净精神力的伤口后,那些片段想起来已经很遥远了。
不再疼痛,却依旧叫他宁可回避。
他可以面对,不代表必须要面对。
眼不见心不烦。
小幼崽今天又换了新睡衣,柔软布料上散落着粉白相间的小花朵。
他洗得干干净净、满身沐浴露味儿,从颜色到气味都像一颗散发着水灵灵香气的白桃。
这颗小桃子熟练地爬上大床上,熟练地扭啊扭钻进被窝再露出小脸来。
岑寻枝正在用纪攸教的方法尝试着进行自我检测精神力。
崽崽不吵不闹,就这么安安静静眨巴着大眼睛看他。
看着看着,眼皮越来越沉,就快要闭上了。
自从两人有了亲缘链接,以及岑寻枝的精神力情况越来越稳定后,他已经差不多能感觉到小崽子的状态。
小於的精神力就像一颗嫩生生的小苗儿——或者就像是绒绒草幼苗的形状,在他的荒原上挣扎着破土而出、向上生长。
尽管他几乎没有施与雨露,幼苗还是那般顽强地存活下来。
小苗坚韧且勇敢,在他荒芜又贫瘠的世界中开出第一朵花。
然后,有了甘霖,有了新芽,有了更多的勃勃生机。
他从精神领域中抽离出来,发现小孩儿已经闭上眼。
白天跑动跑西一天,还要跟很多陌生的、不熟悉的人打交道,这对一个瘦小且内向的孩子来说简直是双重消耗。
才会像眼下这样,甚至等不到跟他说一声晚安、要一个亲亲,就要睡着。
岑寻枝垂眼看了他一会儿。
这么一点点儿的小东西,哪来那么多能量呢?
又要陪伴自己,又要和别人相处,按照裴桉的说法,已经在治愈全星际的人们了。
明明就是这样一个小小孩啊。
他会累吗?
应该是很累的。
可是作为一只垂耳兔,能够自由自在地露出耳朵和尾巴,不用戴着掩藏自己的兜帽,不用时时刻刻怕被抓起来;还能和那么多小朋友一起玩,应该也很幸福吧。
在拉斐尔星的小幼崽露出了比以前在联邦首都星多得多的笑容。
不仅是小孩儿,岑寻枝自己也放松了很多。
这里没有回忆,没有破碎的爱恨,没有常年的隐痛与经久不息的噩梦。
哦,还不用上班。
搁谁谁不高兴。
早些时候又收到梁施问什么时候回边防局的消息,他没回。
因为他不想回了。
不是不想回消息,而是不想回赛瑟纳林了。
小幼崽翻了个身,被子从肩膀上滑下来。
岑寻枝伸手给他掖了掖被角。
Mama的靠近,即便是梦中的崽崽也能感受得到。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监护人在望着自己,完全是条件反射先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Mama早安~”
岑寻枝失笑。
外面黑灯瞎火的,怎么就早安了。
崽崽眨巴眨巴眼,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时间线好像略有混乱。
他揉揉眼,从被子里钻出来,像往常那样跪坐在监护人的腿边,双手捂着他的膝盖。
岑寻枝从最开始的完全麻木,到后来能微弱地感觉到小手上的热量,到现在,已经能完全感知小兔兔的手指了。
休斯和纪攸的会诊结果振奋人心,按照现在的恢复进度,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试着重新站起来了,哪怕还只是借力、扶墙。
起码也是漫长颓靡后,重见天日的第一步。
崽崽每次这样把手放在他膝盖上,都是一种治疗与安抚。
同时,也期待着和家长之间的睡前谈话。
岑寻枝问了他一个今天一直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问题。
“那个武耀,是你的五哥吗?”
小於愣了一下,随即有些黯然地点点头:“是五哥。”
尽管小於自己很少抱怨,那些惊恐的梦话却骗不了人。
再加上岑寻枝已经向漫漫了解过了情况,确认那熊孩子确实给自家的小崽儿带来很大的心理阴影。
他问:“今天他有欺负你吗?”
拍摄全程他都在场,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小於。
不过还是要向孩子亲自确认了才放心。
崽崽摇摇头:“五哥和小於,不在一个组。”
虽然他偶尔能看见武耀冲他投来的、阴沉沉的目光。
小孩子每次都被吓得一个激灵,然后赶紧到自己的同伴旁边去,尽可能远离武耀。
岑寻枝若有所思。
按照罗导演给的行程表,明天的拍摄就是所有孩子们在一块儿了。
到时候武耀会做出什么来,实在不好说。
幼崽想起什么:“Mama。”
“嗯。”
“小七姐姐说,五哥,想跟我道歉。”
岑寻枝抬眼:“道歉?”
崽崽的神情有些苦恼:“他说,嗯,以前做的事情……很对不起。以后,不会这样了。说,不应该对小於,不好。”
原本武耀的话就不大利索,加上漫漫转述中的连省带漏,再再加上小兔兔有限的表达能力,一段道歉说得支离破碎。
岑寻枝花了一些时间才绕清楚武耀究竟想表达什么,这倒是有些超出他的预料。
那个骄纵跋扈的熊孩子,会主动跟小於道歉?
这其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然而崽崽也不清楚。
他仰脸看着最信赖的大人:“Mama,我要接受五哥的道歉吗?”
岑寻枝说:“如果你想的话。”
小兔兔低头想了一会儿:“我……嗯,我觉得可以。”
“为什么?”岑寻枝不动声色问,“他以前对你不好。”
“因为,因为他知道错了。”幼崽讲得很认真,“Cici说,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
如果岑寻枝没记错,KFC这句话适用的对象是弗拉夏。
具体什么事儿倒是不记得了。
小於是个非常心软的孩子。
岑寻枝不知道这件事是好是坏。毕竟,并不是每一次心软都能得到相应的回报——或者说其实并不需要回报,但总不该换来伤害。
岑寻枝捏捏他的兔耳朵。
小於和武耀的事情早在抵达赛瑟纳林之前,他无法干涉,无法撤销。
那是属于小兔子们的童年记忆,是另一个象限、另一颗星球的故事。
不过他并不担心。
原生家庭给予幼崽的伤害,他会慢慢治好它们。
就像小家伙治愈他一样。
崽崽安静了一会儿,又冒出另一个问题:“Mama,小於要原谅他吗?”
“要不要接受道歉”和“要不要原谅”看似很像,或者说仿佛两个先后顺序。
其实有本质上的区别。
“不需要。”成年人语调平稳,“不要一直记恨伤害自己的人,因为仇恨本身对自己就是一种伤害。”他说,“但也不要遗忘。”
小孩懵懵懂懂地听着。
岑寻枝知道大人的理论是没办法直接讲给小孩子听的,换了种更容易听懂的方式:“你还能记得他欺负你的那种疼,是不是?”
幼崽闻言,瑟缩了下。
这样自然的反应是逃不过大人的眼睛的,岑寻枝伸手将他揽到怀里:“你有决定自己是否要淡化那种痛的权利。所以,如果你不想原谅他,就不原谅。”
小兔子软软地靠着成年人,慢慢消化着这样全新的观点。
垂耳兔夫妇只会说,都是兄弟姊妹,要谦让,有些小摩擦很正常,哥哥也不是故意的吧?
但岑寻枝告诉他,不想原谅,就可以不原谅。
不需要为了别人做错的事情,而迫使自己委曲求全。
岑寻枝低头:“但他没有打倒你。现在你变得更勇敢了,是吗?”
崽崽使劲儿点头。
他现在可是很勇敢的小兔子呢!
虽然,这种勇敢更多的是为了mama而出现的哦。
岑寻枝很欣慰。
他养大的孩子要有一身正气,也要有一身傲骨,不会主动去欺负别人,但也绝对不会任由他人欺凌。
然而小於想的却不止自己。
“那mama,也不原谅pa……”小幼崽似乎意识到这个称呼已经不合时宜了,咽了口口水,更改了措辞,“那个人吗?”
岑寻枝一怔。
方才那些理论,的确是他这些年慢慢慢慢悟出来的,也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自我开导。
可是。
若真的触及自己骨血最深的伤口,又好像做不到那样洒脱。
记住,也是需要勇气的。
懦弱的人,只敢忘记。
很明显他已经失去前一种的勇气。
在很久以前,他就蔴痹自己去忘记和那个人有关的前尘往事。
幼崽的小手放在他的掌心里,让他被磨蚀得空荡荡的灵魂重新充实。
“不原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平和,“不过,也不需要什么弥补。我的情况和你不同,我更希望……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
糟糕的从前,不要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他捡到了一个孩子。
他的精神力在康复。
他的双腿重新有了知觉。
——他的人生终于有了痊愈的光亮。
所以,那些黑暗就这样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再也不要回头了。
小兔兔很懂事,看出mama不愿多提那个人,便拉了拉成年人的胳膊,示意该睡觉啦。
睡觉前,自然要进行晚安亲亲。
岑寻枝先低头亲了亲小孩的额头。
幼崽再反过来,抱着mama的脖子,在脸颊上吧唧一下盖个章。
这样,仪式就完成了。
崽崽心满意足,钻到mama的臂弯里阖上眼。
有小特效药在身边,岑寻枝没有过多地沉溺过去的梦魇。
不知为何,却想起了今日所见的另一个人。
他需要仰起头,才能看见那双明亮的、热忱的眼眸,因为期待和羞赧而有些颤抖的嘴唇,和讲了好几遍才发出的不连贯话语。
那个主动添加的频段已经躺在他的腕机里。
贴着他的脉搏微微发烫。
他困惑地想起。
……也不过是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