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的岑长官睁开眼,发现自己来到一颗只闻其名、从未亲临的落后星球。
伽玛象限,赫特星域,绒绒球星。
垂耳兔族聚集地。
他条件反射想要去摸轮椅面板,却空无一物。
低头一看,自己是依靠双腿站着的。
试着迈出一步,也很正常。
从这一刻起,岑寻枝就意识到自己不在现实,而是精神领域之中了。
也不是第一次。
以前创伤后遗症发作时,他有过突然回溯至战场上的经历。
黄昏晓星的天空永远等不来真正的破晓,而他立于尸山血海之中,眼前是自宇宙破洞之中涌入的满天钢铁异兽。
他在精神领域里,或者说在梦境里,一次又一次感受着异兽侵袭、撕咬当日的痛楚。
直至麻木,直至竭力,直至昏迷。
再醒来,又是苦闷无趣的现世。
很多次他宁愿一了百了困在梦中,死在战场上,和那些并肩作战的战友一起,和那些被他守护的人一起。
残忍的是,他总是会被逼着醒来。
不过这一回不同,绒绒球星不得不说是个相当温和的星球,碧空万顷,花草漫山遍野,气候永远温和湿润。
若不是过于落后和原生态,恐怕会是很多人度假的选择地。
岑寻枝摸了摸仅有回溯中才能感受到的双腿,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也只有梦中,才能做到普通人想都不用想就能做到的事了。
既然这次的梦境发生在绒绒球星,多半会和他家的小兔崽子有关。
这里会是小於的记忆吗?
那么他在这里,能见到三岁半之前的小家伙吗?
拜饲养一只兔兔幼崽所赐,岑寻枝已经能够轻而易举分辨出脚下的是垂耳兔们最爱的苜蓿。
小於提到过,他有在照顾一群紫苜蓿花,它们的数量和他在家里的排行一样,是十七。
但其中一朵,被家里骄纵任性的哥哥踩坏了。
既然这般肆无忌惮对小孩儿心爱的花,恐怕平日里也总是欺负他的。
岑寻枝想,现在情形不同了,小崽子姓了岑,有自己罩着。
就算是在梦里,他家的孩子也是不能被其他人欺负的。
想什么来什么,他听见背后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是叫人听了恼怒的、熊孩子的尖叫和大笑。
除了岑小於,岑寻枝还是不怎么喜欢幼崽,皱着眉转身看去。
一群看似和赛瑟纳林孩子没什么差别的幼崽围成一个圈,大叫完了大笑,嘴里还得啵得啵什么。
——笨蛋小十七,你想什么呢?
——白日做梦呢?像你这种耳朵都不会收的小兔子,怎么可能会有人要啊?
——小十七,你说你有妈妈,在哪儿呢?倒是给我们看看啊!
——哈哈哈,你可别逼他了,我看他是梦里梦见有妈妈的吧!
——哈哈哈哈哈……
小十七。
岑寻枝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他以前并不晓得小於在绒绒球星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直到小家伙第一次看到漫漫的时候,喊她“小七姐姐”,才知道小兔子们在故乡是按照出生次序被称呼的。
连个名字都没有,因为他们迟早要被卖掉。
但没关系,在自己这儿,岑小於有名也有姓,是有家的孩子。
岑寻枝抬脚走过去,很熊的兔孩子们并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除了带头那个稍微高壮一点儿,其他都是弱小的兔子,一个个还没有成年人腰高。
哪怕离得还有一截,岑寻枝也能毫不费力地看见人群最中间。
比其他兄弟姊妹都要矮一个头的小於,不知所措地眨着大眼睛。
眼眶里含着点点晶莹,又不敢真的落下泪来。
他被其他孩子推推搡搡,站都站不稳,终于在被领头最高的那个男孩使劲一戳,摔在了地上。
泥土柔软,并没有伤到孩子,可草籽和尘屑将他原本干净的衣服弄脏了。
其他孩子见他逆来顺受的可怜样儿,笑得更放肆了。
瘦瘦小小的兔崽崽不敢抬头,不敢反抗,抱住自己的小胳膊,闭上眼睛念着“mama”。
Mama要是在就好了。
就可以救小於了。
小於不是没人要的小孩。
Mama很爱小於的……
可是,mama在哪儿呢?
其他孩子还在嘲笑他,为首的、被叫做“五哥”的男孩捋起袖子,冲着幼崽的兔耳朵一顿恶意地揉。
被mama收养后,叔叔姨姨们也会揉小兔兔的耳朵。
可那是爱惜地,轻柔地。
和五哥完全不一样。
五哥只是想让他疼,看他哭,看他毫无还手之力地出洋相。
小兔子的耳朵敏感而脆弱,除了在恢复原身形态时幼兔莫名喜欢被揪揪,其他时候若是劲儿大了点,可是会很疼的。
幼崽再怎么努力压抑,还是忍不住哭了。
老五一看小十七终于哭泣,更加兴奋。
他变本加厉,还想用双手去捏——
突然,整只兔被人拎着后领子提了起来。
老五一僵。
他是父母最疼的小孩,在家里是作威作福的小霸王。
别说兄弟姊妹们不敢招惹他,就算是父母也没有这么粗暴过。
是谁?
谁敢欺负我堂堂小老五?!
“谁啊!”
老五龇牙咧嘴扭头,却对上一张从未见过的清俊面孔。
长得帅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人目光极冷,像是随时会把他从山坡扔下去。
小动物对强大敌人的感知力何其敏锐,方才还想着要拳打脚踢对方的老五蓦地噤声,全身发抖起来。
成年人蹙眉,似乎在思考要拿这个烦人的小东西怎么办。
最后随手一扔,把他扔进旁边的草丛里。
老五因惯性在草丛里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好不容易重新爬起,早就头发、衣领、身上全是草屑了,看着比刚才的小十七要狼狈得多。
其他孩子小心地瞥他一眼,都在憋笑。
老五怒从心头起,可偏偏面对高大的成年人敢怒不敢言,只好猫着腰拍着头发上的尘土。
青年朝着孩子们走去。
其他小孩惶惶后退,直到只剩下还伏在地上的小十七。
老五心想,哼哼,讨厌的蠢蛋小十七,连躲都不会躲,肯定比自己要惨得多——
然后他吃惊得下巴都合不拢了。
老五眼见着对自己横眉冷对的青年,弯腰向啜泣的小幼崽伸出手。
“不哭了,崽崽,我来了。”
兔兔崽仰起小脸,原本就啪嗒啪嗒掉的眼泪哭得更凶了:“Ma、mama……”
青年抱起小孩,让他趴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后背:“抱歉,是我来晚了。没事了。我在这里,没事了……”
声音也好,动作也罢,包括神情,皆是温柔如春风细雨。
老五目瞪口呆。
跟刚才对自己厌烦得扔垃圾似的,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啥?
啥啥啥?
小十七口中的“mama”真的存在——还是个男人?
不,性别不是重点。
重点是,全家最笨最爱哭、根本没人要的小兔子,居然有自己的守护神了?!
*
岑寻枝眼前的世界忽然变暗,仿佛舞台拉下了帷幕。
等到再亮起来时,风和日丽的绒绒球星不见了,又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场景。
大厅金碧辉煌,却有一截肮脏逼仄的通道通往罪恶的地下室。
地下室码着数十个囚笼,每一个里面都关了七八个小幼崽。
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种族。
但都漂亮乖顺,手脚戴着镣铐,蜷在角落瑟瑟发抖。
……岑寻枝总觉得自己见过这个地方。
然后想起来,这里很像当初程解救小漫漫的那个变态家里。
那人早就被判重罪送往废弃矿星劳作至死了,不可能重新建这样富丽堂皇的房子。
那么,就只是一个相似的地方了。
岑寻枝心中一凛。
若是之前的绒绒球星见到了被姊妹霸凌的小幼崽,那么这些囚室中,难道也会有小於?
他立刻上前,一个个仔细查看,在幼崽们或惶恐、或期盼、或仇恨的视线中,总算找到了他熟悉的小身影。
伤痕累累,目光涣散。
唯独在他将他心疼地抱在怀里之后,才迟缓地抬起小手碰了碰他的脸,语气轻飘飘的,像一戳就破的气球:“Ma……?”
崽崽等了好久、好久。
崽崽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
那个舞台又熄灭。
梦境飞速切换场景,岑寻枝在许许多多的世界里,见到了许许多多不同境遇的岑小於。
每一个,都叫人看了难过。
岑寻枝其实清楚地知晓自己在梦里,在虚假的精神领域中,看到的都是假象。
真实世界的小兔崽子还在他身边好好待着呢。
然而还是不免心痛。
但凡自己那日没有想着再去多复核一遍集装箱;
但凡缴获小垂耳兔的是其他人;
但凡他没有一时心软,把小东西偷偷带回家。
现在,小於又会在哪里?
若是幸运一些,没有被运往赛瑟纳林,而是找到了一个心善的卖家。
那么小於就会甜甜地喊别人爸爸妈妈,软软地捉着别人的衣角撒娇。
他的“mama香香”“mama最好了”“爱mama”,都会给一个陌生人。
宇宙之大,他们穷其一生也不会相遇。
一次错过,一点差池,一步岔路。
小於就不会是他的小崽子了。
光是想一想这样的可能性,都叫岑寻枝无法接受。
*
不知第多少次,回溯的光亮再次布满视野。
这一次,岑寻枝看见一个少年。
此前交错的光影中,他见到的都是和真实的小兔崽子差不多大的三四岁幼崽,还从未见过其他年龄段的,或许那就是命运想要展示的,他们每一种相遇的可能。
然而这次的身影,明显是一个十几岁的大孩子。
岑寻枝想,难道是长大后的小於吗?
他的「长大」,有没有自己的陪伴?
然而等那人转过身来,那张熟悉至极的脸却让他愣住了。
——那是他自己。
十五岁的自己。
少年岑寻枝看清成年人的面孔同样愣住了。
他明明在满世界寻找变透明的小幼崽,哪里都找不到的失望几乎吞没了他;不小心踏进这个黑漆漆的异空间后更是绝望。
好不容易等来另一个人,怎么……是未来的自己?
少年呆呆地看着对方,长了张嘴:“这里是……”
成年的那个已经冷静下来了:“这是我的精神领域。你在……我的梦里。你是我回忆的一部分。”
少年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我、我的精神领域我去过,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那是因为你很幸运,这个时候,精神力还是健康的。”青年笑了笑,“你多大了?”
“……十五,快十六了。”少年仍狐疑,“你的意思是,我以后精神力会受伤?”
青年并不想将既定的悲惨结局这么早强行交给他:“也许。十五岁,你现在是在55号基地吗?”
少年一愣:“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说了,你是过去的我,是我的回忆。”
青年岑寻枝又讲述了一些幸存者基地的细节,每一个都和少年正在经历的那些对得上;后者终于慢慢接受了对方真的是十年后的自己、如此诡谲的相遇。
唯有一件,出现了分岔路。
少年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边临松是谁,年龄倒是跟阿柏对得上。不过,我没有带他继续生活,他第一批跟救援舰撤离了。”
这回愣住的轮到青年。
成年岑寻枝拧起眉心:“你刚才说,你需要照顾另一个孩子,如果不是边……不是阿柏,那是谁?”
他记忆中,分明没有第二个——严格来说是第三个——与自己如此亲近的小孩。
“哦,这个啊,他叫小於。而且跟我——跟我们一个姓,叫岑小於。”少年谈及幼崽,脸上紧绷的线条不自觉柔和下来,竖起手指在自己耳朵边比了比,“你认识吗?他是只小兔子。垂耳兔。”
少年没有注意到青年的哑然,继续说下去,目光却蒙上一层悲伤:“他似乎用自己改变了什么,快要消失了。我到处都找了,怎么也找不着他,请问,你知道我可以去哪里找到他吗?”
青年久久无言。
改变了……什么?
阿柏还没有将真名告诉十五岁的自己,也不再有机会了。
因为幼崽的出现,阿柏与他渐行渐远。
后面所有的命运,都在此扭转。
这就是十五岁的自己所言,小於「消失」的原因吗?
幼崽通过特殊能力进入了自己的精神领域,却阴差阳错误入十年前的回溯记忆中。
他还那么小,却想了那么多,通过阻止自己与曾经的阿柏,也就是边临松的亲近,想要改变日后残酷的未来。
蝴蝶风暴会将沿途的每一个人卷进去。
幼崽扯断错误红线的代价,就是抹杀了十年后他们相遇的可能性。
迷雾在此刻散开,那叫人忍不住流泪的谜底呈现在眼前。
成年人攥紧拳,像是被人夺走了声带:“我……”
“没关系。”少年岑寻枝忽然扬起笑容,朗声道,“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因为,他是我的小孩啊。”
*
最终回的帘幕,在他眼前缓缓揭开。
舞台没有了布景,没有了道具、氛围与群演。
舞台的中央,一束孤零零的灯,落在孤零零的幼崽身上。
他蹲在地上,小手捂着眼睛无助地掉眼泪。
整个人是半透明的,在飘忽的灯光下影影绰绰,仿佛随时会彻底融化进空气中。
这么小的孩子,却连哭泣都不敢发出声音。
细细的,像一条孱弱的小溪。
有没有人要小於。
有没有人可以带小於回家?
Mama,mama在哪里?
啪嗒。
啪嗒。
是泪珠坠落的声响。
也是靠近的脚步声。
幼崽抬起头,从朦胧泪眼中看见一张清秀俊朗的脸孔。
气场很冷,如霜如雪。
看向小孩的眼神,却是暖的。
他向幼崽伸出手,声音很好听。
“我选择你留下,不是为了你的安抚能力,不是需要你治疗我。”
“我选择你留下,不是因为你是垂耳兔,是人类,是赛瑟纳林人,或者别的什么。”
“只是因为你是你。”
“我不需要你付出什么换来我的另一种人生。那已经不重要了。”
“珍惜的,只有眼下你和我的相遇。”
“是注定的。”
“是每一个平行时空,总是要发生的命运。”
“小於。”
“现在,你不是岑小於,只是小於。”
“我想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要不要姓岑,要不要跟我姓。”
“——你愿意做我的小孩吗?”
孩子一眨不眨望着他,看了好久好久。
像在看神明,也像在看mama。
又过了很久很久,怯怯地将自己快要透明的小手放进他的掌心。
被温柔地,坚定地握住。
啪嗒。
啪嗒。
最后一滴伤心的眼泪落进尘壤。
滋养出,绽放出幸福的小花。
终于,迷路的小孩,找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