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长先生认为,今天做的最明智之举不是带上了优秀团队亲临游园会现场,不是采访拍摄顺利。
而是记得戴口罩。
如果不是口罩,来来往往的人群将都能看见他右边脸颊上那团明显的淤青,到不了明天就要吓人地红肿起来。
赛瑟纳林最高领导者,联邦元首,尊敬的议长先生被人打了,是件非常严重的事儿。
警卫队应当立刻出动,将犯罪者当场逮捕,然后送予联邦法院进行审判;下场多半会很凄惨。
但议长先生对于这个胆大泼天的袭击者不仅没有怪罪,反而对被打一事无怨无悔。
更有甚者,跟在对方后面左一遍右一遍道歉。
毕竟,是他自找的。
边临松全然没有怨言,还庆幸自己被打了这么一拳。力道毫无保留、丝毫没有留情的一拳。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喜欢受虐。
——他用这堪称惨痛的一击,换来了给心上人推轮椅的机会。
现在,他双手扶上推杆,有一种终于触碰到日思夜想之物的朝圣感,推岑寻枝的场景已然在脑海中幻想过千万遍,激动之心溢于言表。
兔耳朵趴趴的小幼崽如今拥有最高豁免权,偎在岑寻枝怀里,趴在岑寻枝肩上——无论哪一种都叫议长先生羡慕极了——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可能在想,这个叔叔好奇怪,怎么被打了还这么开心。
是啊,是真的很开心。
岑寻枝用了五分力,边临松一动不动受了七分,演了十分。
但凡不是被打了这么一拳,岑寻枝怎么也不可能让他跟着。
他赌的,就是岑寻枝这十几年来从不变、顶多是隐藏在冰山面具下的心软。
以及,对自己那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纵容。
他赌赢了。
……大概吧。
岑寻枝已经看到腕机上的几通未接通讯,和KFC联系上,约定了见面地点。
他同边临松讲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告知他地点。
被使唤者欣然任命。
小於一开始是趴在mama怀里的,但他记得Cici说的,mama腿不可以压,又换了个姿势。
岑寻枝随他动来动去,不着边际地想,以前是完全没感觉的,可是今天被小孩压了一会儿,大腿居然隐约能感觉到负重了。
他的知觉在恢复。是真的。
等休斯来,要把这个变化告诉他。
“Mama。”幼崽忽然叫他。
岑寻枝从思绪中抽身:“嗯。”
“黏黏……”
幼崽摊开黏着粉色糖浆的小手,有点儿委屈。
岑寻枝已经习惯了像每一个有幼崽的家长那样随身带湿巾,从口袋里找出来,熟练地给他擦,然后问:“怎么回事?”
他其实已经闻到了甜丝丝的味道,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多半是糖。
小兔子低落地垂着耳朵,把买棉花糖、以及怎么融化了的一系列过程讲给他听。
“本来想让mama吃一口的。”小於语气很失望,“很好吃。Mama一定也喜欢。”
边临松在后面一字不落地听着,想着,岑寻枝并不爱吃甜食,就算在外面得了糖果,也都会带回来给他。
但那是十几年前的岑寻枝了。
十几年后,他对另一个孩子温柔道:“那我们待会儿再去买一个。”
“好~!”
小兔兔欣然同意,有了这么个期待,很快就就把之前的伤心抛之脑后了。
边临松先是讶异,岑寻枝什么时候变得如此……
尔后,心底泉水一样涌出无尽的酸与涩。
这个人,曾经对他也是如此温柔。
牵着手越过崎岖的前路,擦掉脸上沾染的尘埃,在打雷和暴雨天将他搂在怀里安慰。
到头来,却是不知足的他先甩开他的手。
当初自己没有好好珍惜,如今艳羡别人,又有什么用呢。
或许是他的失魂落魄过于明显,连小孩儿都看出来了。
小於歪过头:“Papa?”
边临松连忙调整过来:“嗯?”
他答应得那么自然,好像一只小兔子就该喊他爸爸一样。
岑寻枝:“……”
有时候,警告两个人的话,只要对一个人说就够了。
他不紧不松地握了下幼崽的小胳膊,从刚来时的细瘦可怜到现在养出一点儿肉来:“不可以乱喊人。”
边临松道:“没关系的,如果他想,他可以这么……”
岑寻枝头也不回:“我没有在跟你说话。”
边临松乖巧闭嘴。
小兔兔天真无邪:“那叫什么呀?”
岑寻枝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久之前,同样的问题小於也问过自己,在他言语禁止了“mama”,也用应激反应拒绝了“哥哥”以后。
结果就是现在被迫习惯了前一种。
小於该叫边临松什么
叔叔?哥哥?议长先生?
……等一下。
岑寻枝忽然发现,自己被带进了思维定式。
所以说,他家的小兔崽子有什么和那混蛋频繁接触、以至于需要考虑一个合适称呼的必要?
他抬眼,已经看见KFC和梁施他们在那儿等着了。
“就到这吧。”
这句是跟边临松说的。
尽管那边几人都知道他和边临松的关系,他还是不想让这人出现在他们视线中。
更何况自己刚刚还打了议长一拳,哪怕当事人不介意,被别人看去了,难免有发酵的可能。
预料之中,同样是情理之中,即便如此,边临松还是感到一丝失落。
岑寻枝会心软,可心软是有时限的。
此刻他一旦放手,下一次再想有这样推着他在街头巷尾慢慢散步的机会,就很难了吧?
小於从监护人的腿上爬下来,很懂事地主动接替推岑寻枝的任务。
虽然他小小的个子还没轮椅高呢。
崽崽刚才的问题并没有从监护人那儿得到答案,于是又求助般看向边临松。
不叫papa的话,要叫什么呢?
边临松注意到小家伙疑问的眼神,冲他眨眨眼,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就叫papa。’
小兔兔开心了,弯起眼睛,也学着他的样子不出声地喊:‘Papa!’
边临松满意地点点头。
他们在轮椅后面互相做口型,轮椅上的人完全看不见。
一大一小就这么“背着”岑寻枝,有了同一个秘密和约定。
以小幼崽的身量,推轮椅实在太勉强了,机器人管家看见他们后立刻过来接替。
而边临松留在原地,没有再上前,目送一行人的背影和欢声笑语消失在匆匆人群中。
他隔着口罩小心地碰了碰自己的脸颊,疼得“嘶”了一声。
然后,又忍不住低头自顾自笑起来。
*
这里本就是售卖各种商品的商业街,游园会更是有促销,考虑到之前发生的小小风波,梁施提议应该给小於也配个腕机,这样一旦走丢,也好联系或者定位。
和隔壁人类帝国腕机必须绑定身份信息不同,赛瑟纳林联邦的腕机就只是普通的通讯工具,和PADD、光脑没什么不同,就算是走私进来、不属于联邦的小兔子,也可以拥有自己的腕机。
他们进了一家店,各式各样的通讯产品琳琅满目,为了配合今天游园会的主题,还有各种粘在腕机外壳上的小装饰品。
小於一点就看中了最高处挂着的那款,有一对立起来的白色兔耳朵。
他自己的耳朵是垂下来的,花色名叫霜白垂耳兔,其实耳朵上的毛毛是浅灰色的。
Fufu哥哥今天装扮的则是立耳兔,两只耳朵耸着一跳一跳,别提多有意思啦。
既然是给幼崽买,当然要尊重他的喜好。
梁施低头看见小家伙正凝望着某一处,猜想他应当是有了喜欢的款式,捞起小孩儿高高举起来,抗在肩上:“要哪一个?”
小兔子还没有被人抱得这样高过,本能地恐慌,想找点儿什么抓在手里,目之所及只有梁叔叔的头发,又怕弄疼了叔叔,手足无措。
程看出了他的畏惧,提醒梁施。
梁施没所谓地一笑:“没关系,你抓着我的耳朵好啦。”
小幼崽哪里愿意呀,兔兔的耳朵最敏感了,捏的力道重了都会疼。
他推己及人,梁叔叔的耳朵肯定也是不能抓的。
店老板看不下去了:“嗐,你们搞这么麻烦,来来来让一下让一下——”
他从顾客后面挤过来,按下墙壁上的按钮,一排排展示品自动轮换起了位置。
很快,小於看中的那几排就降到了最底下,是三岁小朋友也能够得着的高度。
梁施放下恐高的男孩,对老板竖拇指:“高科技!”
老板得得瑟瑟:“哼哼,可不咋地。”
他看着这个被所有人众星捧月的小家伙,很想戳一戳这格外逼真的兔耳朵:“小娃娃,你看中哪一款啦?”
很少会有人问小於想要什么,长这么大,他也同样没有得到过礼物。
小於犹豫地回头看监护人,得到一个颔首的应允后,才指了指离兔兔立耳装饰的那一款:“叔叔,我想要这个。”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可不可以?”
老板在这里卖腕机很多年了,见过许多被家长带着来购买的孩子。
大多数都会因为自己的审美和家长的审美有分歧,进而发生冲突,然后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
要么就是对小小的腕机不感兴趣,更想要可以打游戏或者看动画片的PADD,绷着小脸对父母挑了啥都无所谓。
像面前这个小家伙,既能被大人尊重意愿,还这么有礼貌的崽儿,实在太少了。
果然,开明的家长和贴心的孩子总是互相影响、互相选择的。
“其实呢,这个装饰是额外要收钱的。”老板想逗逗小孩儿,故意道,“很贵的,万一你爸爸妈妈不愿意花钱怎么办?”
KFC尚不能很好地分辨人类的玩笑话和真心话,刚要出声,就见梁施冲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KFC一头雾水,可梁先生说少爷最忠诚的左膀右臂,也很疼爱崽崽,如果他拦着,应该……有一定的道理吧?
机器人管家带着自己的困惑,和其他人一样视线聚焦在小垂耳兔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小於咬着手指,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他想了想,鼓起勇气道:“叔叔,你可以借我钱钱吗?”
老板也不是第一次这么逗来买腕机的小朋友了,毕竟他所言不假,配件的确是要另外加钱的,只不过有便宜有贵的,根据家长经济条件选择就好。
找他借钱的,这小孩儿还是头一个。
老板叉着腰问:“哦?我借你,你要怎么还呢?”
幼崽奶声奶气道:“小於会快快长大,挣到钱钱,然后还给叔叔。”
看起来也就三四岁的小豆丁,幼儿园都没上呢,已经考虑到日后打工赚钱的事儿了,还真是个“深谋远虑”的小家伙。
老板很喜欢这孩子,摸摸小於的脸蛋:“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你一定要按时吃饭睡觉,不能挑食,知道吗?”
幼崽认真点点头。
本来以为这件事到此结束,梁施要过来付钱,这回反过来被KFC拦下:“您知道少爷的习惯。”
梁施遗憾道:“那,装饰的钱我来出总行了吧?”
“啥呀,啥就你出?”老板倒是耳朵尖,挑挑眉,“不说了小娃娃找我借么?来,娃娃,叔叔给你写个借条——嗯,这兔耳朵壳就收你1个信用点吧,来,签个名字。”
弗拉夏瞄了眼装饰品背后58信用点的标价,对小於弟弟的“刷脸”支付啧啧称奇。
三岁的小垂耳兔会数数字了,也会简单的加减法,可对于商品的价格还没有明确的概念,老板让他“欠”一块钱还是一千块钱,都差不多。
潦草的欠条已经写好了,幼崽只需要签名字就行。
KFC还担心他不会写,其实说起来,他们到现在都只知道“於”这个发音,并不知道具体是哪个字。
没想到小家伙还真会写自己的名字。
就是每一个笔划,都能落在意想不到的位置。
兔兔信心满满地写好,交给老板。
老板转来转去,直皱眉:“啥啥啥?这是个啥嘛!”
梁施也凑过来看,被那奔放的间架结构震惊到。
还是程提醒:“那个字,应该是读‘YU’的音。”
老板一拍脑袋:“‘於’,‘於’是吧?我说这后面的两点怎么跟要逃跑的人似的,你们家这孩子很有写意的天赋啊。哎,先生,夫人,你们姓什么?我这儿可是要留完整名字的。”
梁施一愣:“您搞错了,这不是我们的孩子。”
认错人的老板有点儿尴尬,但转瞬抹去了。
他招呼那边的小家伙:“娃娃,你姓什么?”
小兔子呆了呆。
姓?
他没有姓呀。
就像小七姐姐一样,垂耳兔大家庭中,每只小兔子都只有名字,没有姓氏的。
因为他们注定要在某一天被卖出去,进入一个新的家庭,他们的所有权会移交到新爸爸妈妈手里,幸运的话,也会获得新的姓氏。
小七姐姐就有自己的姓,现在,她的全名叫程漫漫。
那……自己呢?
小於无措地捏着自己的手指。
Mama也好,Cici也罢,没有人告诉他,他可以有一个姓了。
因为,自己……还不算新家庭的正式一员吧?
他只是mama的小兔子。
并不是mama的孩子。
方才还因写写画画兴奋翘起的小兔耳朵,又落寞地垂了下去。
老板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居然问出个这么结果,正要用别的话转移话题,店里忽然多了道清冷冷的嗓音。
“姓岑。”那个一直停在门口、几乎被忽略的青年,转动轮椅进到人群的视线中心,冲着幼崽抬了抬下巴,“他叫岑小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