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官家回宫, 坐在那长吁短叹, 玲珑刚沐浴过,换了寝衣坐在椅子上晃悠着一对小脚丫吃苹果, 啃的咔嚓咔嚓响, 汁水四溢。她现在基本每七天抽出一天时间来处理宫务,内侍省的权虽然也说交给了她, 但毛公公毕竟是跟随官家多年的老人, 玲珑是习惯做撒手掌柜的人, 她仍旧叫毛公公管着内侍省, 毛公公大为感动,觉得官家娘娘都如此信任自己, 那恨不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至于内省, 生金抱银也练出来了,还有六局尚宫,如果身为上位者,做点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 请问她为什么要入宫难为自己?不过她时常出宫, 官家担心她的安危,除了给她一队暗卫外,还专门精挑细选了两名女暗卫, 充作侍女留在她身边。
暗卫没有名字只有代号, 玲珑就简单粗暴地给人取名叫珍珠翡翠,反正她身边侍女的名字都得是亮晶晶。
她啃的只剩一个苹果核,觉得官家实在是太好玩了, 他做什么事都要顾全大局小心制衡,其实为人还真不错,基本不会有感情控制理智的时候,相对也比较公平,算得上是一位明君。唯一的问题就是,要做明君,就得公正严明,不能什么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哪怕知道自己是对的,也得说服那些个头脑不会拐弯儿的老大臣。
官家心浮气躁,被玲珑啃苹果的声音啃得头皮发麻,他以为她啃了个苹果就算完,没想到人家啃完苹果又刷刷刷开始啃梨子,光是用听的,都能感受到那梨子有多甜多脆。
官家忍不住了:“……心肝儿,这么晚了你还吃,小心长虫牙。”
玲珑冲他傻笑两下,忒地讨人疼,官家忍不住走过去把她抱到自己大腿上坐着,把她手上剩下的半个梨拿走:“不许再吃了。”
玲珑也没去抢回来,搂住官家脖子:“你想什么呢?”
“你这小没良心的,趁着朕焦头烂额之际一天天溜出去不着家,朕看你干脆跟那丁岚等人一起睡在刑部吃在刑部好了!”
话虽这么说,官家还是很钦佩与敬重丁岚的。一开始他只以为丁岚是个有些本事的女人,他愿意捧着,是想要打破一笑先生对天下人思想的禁锢,可随着时间过去,丁岚的价值才彻底展现,乃至于是为京中贵女排斥的绿翘,还有他怀中的小心肝儿,她们都有着男人都无法匹敌的才能,为何要一生困于后宅呢?
因此玲珑出宫,一开始官家还会恼怒,觉得她不庄重,可是在她加入丁岚的小团体后,那破案率是噌噌往上涨。听刑部的人说,他的小心肝儿学什么都快,还敢跟着丁岚打下手,从来不吐不怕不慌不忙,甚至有时候,如绿翘都怀疑小皇后是不是有什么读心术之类的,审讯犯人时,只要小皇后在旁边,对方说得是真话假话,她一眼就能看穿。
丁岚倒是不以为意,她认为有些人天生便比旁人敏锐,像小皇后这般的,跟现代社会的犯罪心理学与犯罪侧写其实很相似,如果小皇后在现代,她相信她的智商一定远远超出常人,达到了天才的标准。只可惜身在古代,技术手段落后,真的是埋没了。
而这样的年代,又埋没了多少人啊。
丁岚是个工作狂魔,她在现代时有时候能忙得三天三夜不睡觉,吃桶泡面打个盹儿再起来就又是生龙活虎精神奕奕,她发觉小皇后很能接受一些新鲜事物,她便潜移默化地将一些现代思想说给小皇后听,说实在的,名震天下的女刑官丁岚丁大人,在穿越到古代做出一番风生水起的事业后,唯一的心愿居然是再吃一桶老坛酸菜牛肉面。
哪怕是泡的呢!
好在她是工科女,虽然做不出长枪大炮,但因为好学,各方各面多有涉猎,比如现下的农作物收成以及纺织机灌水机等,丁岚心中都有个大致的想法,她闲暇无事时便会跟玲珑绿翘一起研究,要不怎么说天才就是天才呢,小皇后哪怕生在古代,根本没有接触过现代学说理论,也能通过丁岚的描述跟想法进行制作与改良!
从前的纺织机非常笨重,需要数个妇人一起使用,织出来的布也大多是粗糙暗沉的粗布,经过改良,纺织机变得小巧轻便,一个妇人便可轻松使用,大大降低了制作成本,且织出来的布也细腻柔软,最重要的是,产量大幅增加!
与此相对的,就是农作物的生产,丁岚对这一块只是有些隐隐约约的印象,为了验证她的想法,官家特意批了一个皇庄下来,交由经验丰富的老农打理,再加上丁岚的指向,玲珑的脑子,农作物产量足足翻了数倍!
本朝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食不足,远远达不到人口总需求,吃饱饭,就是普通百姓的目标,他们每年还要上缴粮食进国库作为军需,这样辛辛苦苦一年下来,能得个温饱已是不易,又哪里攒得下闲钱?手头没有钱,又有何幸福可言?
但眼下,这个问题被完美解决了,丁岚还跟玲珑琢磨出了稻田养殖,在水土适宜的地区逐渐推广,想到几个月后就能收获麻辣鲜香的小龙虾,丁岚深深吸了口气,干劲儿十足!
她们这边热火朝天的,干啥啥成功,一路畅通无阻宛如开挂,唯一苦逼的只有夹在朝臣中为了改革每天看大臣们吵架乃至于互殴的官家。
玲珑眨眨眼:“也不是不可以,刑部的饭菜挺好吃的。”
好些都是按照丁岚的想法做出来的呢。
官家本来只是负气一说,想要玲珑哄哄自己,没想到她还煞有介事地眨眼说可以,她一天天地跟丁岚等人形影不离,心中还有他这个官家么?
官家真心觉得自己太难了,难上加难,难的不行。
他抱着玲珑晃一晃:“想到明儿还要听他们吵架,朕的头现在就开始疼了。”
“把他们都拖下去打一顿。”
简单粗暴,还没用。
官家可以想象自己要是真这么干了,怕不是百官要以为他疯了。
拧了拧玲珑挺翘的鼻子:“你呀,净说些孩子气的话,大臣们吵架,是为了社稷,又不是故意为难于朕,要是拖出去打一顿,寒了百官的心,朝堂日后便是朕的一言堂了。”
玲珑歪歪脑袋:“那不好吗?我就喜欢我说了算,不喜欢旁人质疑跟反对我。”
是,她确实性格霸道,这点从晚上睡觉时她抢被子的英姿就能看得出来。“身为皇帝,本身就拥有世上最大的权力,一言堂只会让朕变得跋扈专制,对江山社稷黎民苍生,不是好事。因此朕哪怕是被气急了也会忍着,因为朕分辨的出来,他们是不是在为朝廷考虑,为百姓考虑,为朕考虑。”
至于那些个想要浑水摸鱼的,官家也有法子治,可大部分官员都是清正的,这也是为何他能容忍这么久的原因。
玲珑努努嘴:“那你继续发愁去吧,跟我没关系,我要睡了,明天还要出宫呢。”
官家长叹一声,打算也睡了,明天再说明天的事,最近这段时间为了律法,每次早朝都延长好久,他一个人坐在龙椅上肚子咕噜噜响,饿得要死要活,真是一场折磨,要不,以后早膳改到早朝前用好了,但是那样的话,早朝时间一拖,他可能会想要出恭……总不好大臣们争论的你死我活之际,作为帝王先溜了吧?
真是左右为难。
“放心吧。”睡前,玲珑亲了下他的薄唇,“明天会有好消息的。”
官家不信。
能有什么好消息?
第二天他又起了个大早,先稍稍用了几块糕点垫肚子,然后去上早朝,一如既往的,今天也是吵得不可开交的一天,官家觉得恐怕再让他们吵上三五个月也不是难事,两派彼此都无法说服对方,只能梗着脖子互相伤害。
就在官家严肃的表情下隐藏着吐槽的灵魂并且开始昏昏欲睡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跑到毛公公身后,附耳说了几句话。毛公公连忙又上前禀报官家,官家颔首,那小太监便机灵地跑了出去,眼看臣子们又要顶着黑眼圈儿淤青开始动手了,外头传来尖利的一声通报:“一笑先生觐见————”
菜市场般的金銮殿瞬间鸦雀无声,个个安静如鸡,那俩扯着对方衣领的官员甚至都忘了收回手。
但见门口进来个身穿青色布衣,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儿,虽然瞧着不起眼,但百官中不说都是他的门生,也都读过他著的书,对这样一位两袖清风不恋名利的大儒,都是钦佩敬重的。
小老头儿先是规规矩矩给官家行礼,他辈分太大,名望太高,官家连忙命人赐座。
一笑先生面容严肃,看着那两个拉拉扯扯的人:“多大的年纪了,还在金銮殿上如此胡闹,若非官家仁厚,你们俩就该被拖出去打顿板子!”
说的两人面上讪讪,松开彼此的手,不打架了,又是一对好同僚,各自拱手作揖表示失礼,在老头儿锐利的眼神中,老老实实退回队列,静待老先生发言。
保守派觉得:先生定然是站在他们这边的!这还用说嘛!一笑先生谁不清楚?讲究的就是规矩、体统,这回修改律法,要改的可不是一条两条,那是要大动的!这律法可是开国便有,怎么可能说改就改?呵,有先生在,那群革新派还想改革?想屁吃!
革新派则很绝望,他们默默地看向官家。
谁知官家却不看他们,反而在跟一笑先生对话,一笑先生沉声道:“草民听闻,官家意图修改律法。”
“正是。”
来了来了!一笑先生要怼官家了!
保守派的大臣们兴奋不已!
“……草民愿为官家效犬马之劳。”
?
别说是百官,就连官家面上也不免显出惊讶之色,他知道与刑部女官们接触后,一笑先生的想法应当会有转变,但没想到会转变的如此彻底,这真的是……一时间,官家心中百感交集,他深觉自己太过狭隘,竟将一笑先生当成沽名钓誉之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性格里的古板固执,其实也是清正公平的象征。
身为大儒,能够知错认错改错,这一点,便是官家自己也不能做到。
毕竟对官家来说,面子大过天,若是承认错误了,便失了面子,许多人都是如此,明知所行有错,却硬着头皮往下走,就为了那么点一文不值的面子。
这一次,官家从龙椅上起身,对着一笑先生作了个长揖:“如此,便有劳先生了。”
革新派的官员们险些原地跳起三尺高!他们得意洋洋地看着对头们,那嘚瑟劲儿,使得保守派的大人们恨不得打爆这群人的狗头!
革新派的官员坚定站在官家这边,大多是官家的心腹,保守派的则深受一笑先生思想影响,可以说一笑先生就是他们的信念,现在连信念都倒戈了,他们还能咋办……
于是这天晚上,玲珑就发现官家喜滋滋,一扫前些日子的颓唐,见谁都笑。
官家搂着自己的小心肝儿喜不自胜:“你怎么知道一笑先生今日会来?”
“他这些日子也在刑部,我们做出来的贡献有目共睹,他凭什么不服气?”玲珑歪歪头,“他想要百姓们将孩子送去读书开智,可饭都吃不饱,谁会想那么多?民生多艰,吃饭永远是最重要的。”
“而且……”
玲珑鼓起脸颊吐了口气:“我娘生前有一本手札,我命人送给了他。”
裴夫人并非是块木头,她敬爱父亲,听从父亲的话,却不代表她心中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她把自己的痛苦、为难、失落,都一一记录在手札上,她死后,遗物交由玲珑保管,手札自然也到了玲珑手上。也正是因为这本手札,玲珑对裴相与一笑先生的印象都算不得好。
一笑先生这一生恐怕都没有想到,女儿过得这样不快乐。
他没有逼迫她,却是成为害她郁郁而终的刽子手。软刀子割肉,跟那些凶手又有何不同?
“至少他还是有心的,有他帮你,能事半功倍。”
官家轻轻拥了玲珑入怀,“要是没有你,朕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玲珑哼了一声:“能是什么样子,迎娶真正的凤女入宫,然后开展一段宫斗搞得你死我活呗!”
官家:……
就不能说两句体己话吗?
“但话又说回来,你该庆幸我没有那么做,一开始我入宫,可是有备而来。”
“哦?”官家笑眯眯的,“是不是对朕一见倾心?”
玲珑给了他个笑容让他自己体会:“您觉得呢?”
官家:……
她将脑袋倚在官家肩头,轻描淡写道:“我本来都想好了,进宫的目标是当个手握大权的太后。”
官家头顶缓缓浮现出无数问号,合着这是入宫等他死呢???
“我跟卢贵妃那些人可不一样,她们所求,明明是利,却偏要用爱包装,我当时都打算好了,要是你不听我的话,我就想办法弄死你,然后自己当太后。”
官家:“……你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就不心虚?”
玲珑嘿嘿笑了两声,“开玩笑的嘛,这不是很好嘛。”
她还真不是开玩笑。
寻常人入了宫,说不得与官家是一番爱恨情仇虐恋情深,玲珑真没那么想过。恋爱脑的人或许跟官家纠缠半生,最后用自己的死亡惩罚官家,官家难过掉两滴眼泪,从此再入宫的秀女都有几分她的影子——但那管什么用啊,官家不还是坐拥天下夜夜睡美人?玲珑才不玩这一套呢,她会先联合朝臣凝固自己的势力,再不着痕迹地弄死官家,扶持傀儡上位,虽说不至于垂帘听政,但也要做手头权力最大的那个人。
幸好官家没有算计她,也因此保留了他自己的命。
他对谁都是那样,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除却一开始不想让玲珑生子而说的甜言蜜语外,也没有欺骗过她,玲珑本来也没打算给他生孩子,这点倒是无关紧要了。
但这个人已经成为她的所有物,她要的,是他的……
是他的什么呢……
总觉得有个答案若隐若现,可玲珑就是想不起来。
说到孩子,官家现在已经快要对她愧疚死了,虽说当初的避子汤对人体无害,可玲珑确确实实是怀不上孩子了,官家身体正好,自然不是他的问题,御医又只会战战兢兢,官家自觉是自己的错,便对玲珑愈发百依百顺。
且说裴相辞官后,便心平气和地开了家书院,他是因裴宝珠辞官,本身才华人品都不错,又有长女为后,他自觉亏欠长女发妻,便主动开办了女学,做了女子书院的第一位先生。
有裴相开头,一笑先生又表现出支持的态度,旁人哪还有不懂的?便是许多高门世家觉得不成体统,但更多的普通百姓,却是儿子女儿一样疼爱如宝,且书院束脩便宜,如今家家吃饱穿暖,交了税还有余钱,送孩子取读书,万一能够光宗耀祖呢?女娃咋了,女娃也有像丁大人那样能出人头地的!
一时间女子读书大热,丁岚见此一幕,心中生出一股无法言喻的感动来。
她挽着身边玲珑的手,两人相处已久,早已感情深厚,“我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玲珑笑道:“这就得靠你们的子孙后代继续努力了,活着就有希望,是不是?”
“对!”丁岚用力点头。
等玲珑回宫,就听说官家派人去寻的那位高人找到了,正在宫中,官家请娘娘过去一趟。
玲珑一脸茫然;“……什么高人?高什么人?这谁?”
珍珠耐心道:“娘娘您忘了,罪女裴宝珠被流放时,曾于囚车高声呼喊娘娘并非凤女,官家便是那时派人去追查高人下落的,听说是位仙风道骨的道士呢。”
“哦……”玲珑点点头表示明白,“裴宝珠如何了?”
珍珠答道:“她在流放途中多次意图逃跑,导致腹中胎儿流产,如今还在服刑。”
玲珑摇摇头:“她比丁岚可运气好多了,可结果却……咦,我为何要拿她跟丁岚相提并论?”
翡翠抿嘴笑道:“娘娘兴许是跟丁大人在一起久了,受了她影响吧?”
大家都知道,丁大人时常会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天马行空的,什么手鸡飞鸡电视鸡……可能是丁大人比较爱吃鸡?
玲珑收拾了下就奔御书房而去,御书房里不只有官家,还有已经变成裴先生的裴相,以及一笑先生,除此之外,便是一位穿着破破烂烂道袍的光头道士……她回头看向珍珠,这就是所谓的“仙风道骨”?
珍珠:……
她也只是听说的呀!
这道士……怎么看怎么像个不着调的花和尚假装的。
僧不僧道不道的,害她在娘娘面前丢脸了。
“这位姑娘,切不可以貌取人,贫道正儿八经打扮起来,也是挺仙风道骨的。”
珍珠吓了一跳:“你、你怎会知晓我在想什么?!”
道士微微一笑,视线调转到了玲珑身上,瞬间,笑容消失,面上甚至露出震惊之色,看得在座众人都呆了。
官家更是直接站起来,准备这老道若是说出不着调的话,就立刻让人把他拖下去。
玲珑毫不畏惧,打量了道士一番,问:“怎么,我是什么妖魔鬼怪不成?你吓成这个样子?”
道士忍住灵魂上的颤栗,如他这般修行之人,与芸芸众生不同,更能透过表象看到内质,这位皇后娘娘……他咽了咽口水,恭恭敬敬朝玲珑跪了下来,行了大拜之礼,才对官家说:“官家得娘娘,实乃三生有幸。”
怪不得啊……怪不得他观天象,见星象变化莫测,众星黯淡,惟独帝星闪闪发光,先前那颗凤星,早已陨落。
如今四海升平,国运昌隆,都托了这位仙家的福。
道士语无伦次的,也不说玲珑是何来历,反正他也看不出来,吹就完事儿了。
裴相有些一言难尽,这位跟当初遇到幼女时的道士,看着是同一张脸,但这神态却完全不同……难不成,真是因为长女贵不可言?
道士喃喃着不可说不可说,连官家的赏赐都不要,反而舔着脸问能否留下为娘娘效劳。
官家:……
刚才你刚见到朕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啊,你不是说你闲云野鹤惯了不受拘束?这怎么见了皇后一面立马换了言辞?
呵,高人。
但他没有拒绝,而是要看玲珑的意思,玲珑打量了一番这道士,嘴角一撇,“先去刑部跟着丁大人历练一番吧。”
旁边的一笑先生猛地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