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出发前, 每个看见谢寂的人, 都用一种惋惜中夹杂着古怪的眼神看他, 大抵就是:啊,太可怜了,这个年少有为的人,马上就要死了, 没办法活着回来了。
谢寂自己则十分平静, 反倒是信阳候府, 因着信阳候被派去甘州,湖阳郡主大闹了一通,她爱信阳候入骨,怎能看他以身犯险,当即便要去找父亲, 请求父亲帮忙说情让信阳候留下来,信阳候魏泽望拉住她的手,柔声安抚道:“沛娘勿慌,此番前去甘州,并非独身一人,不会有危险的。”
“怎么就不会有危险?”湖阳郡主都气哭了, 她在信阳候面前从来都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需要呵护,眼睛红通通地看着他, “去了三批钦差,一个没活着回来!说是运气不好被淹死了,可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三个人全在检查堤坝的时候叫水冲走了!甘州那群人丧心病狂, 朝中说不准还有人与他们狼狈为奸,你若是也出了事,可叫我们母女怎么活!”
信阳候百般劝慰,她却硬是不听,只发脾气不许他去,要他去跟皇上辞去这次的差,信阳候看着她,神情突然恍惚了一下,湖阳郡主察觉到了,反握住他的手,也柔声道:“我并非不愿你去,想把你拘在家中,只是你若去了,危险重重,我哪里舍得?你在我心中有多重要,难道你不知?”
被她这样一安抚,信阳候慢慢回过神,应道:“我自是知道的……”
湖阳郡主接下里没有再如先前那般强硬,而是晓以利害,可惜无论她怎样劝说,信阳候都不肯答应去向皇帝辞掉这个差事,搞得湖阳郡主直到他出发前都没有再搭理他。
临出发那天清晨,她却又忍不住来送他,再三叮咛他要谨慎小心,又勒令护卫们一定要保护好侯爷,信阳候见她如此不舍,便笑道:“若是沛娘不舍,便与我同去。”
“我才不去。”湖阳郡主忍不住白他一眼,“去了也是给你添乱,且我去的话,得带多少行李跟下人?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到那许都冬天了!”
信阳候放声大笑,上马而去。
他虽已不再年少,却仍然容貌俊美身姿挺拔,一如当年初见般风姿过人,湖阳郡主痴痴地望着信阳候远去的背影,嘴角不由得抿起了一个幸福的笑。
这样的幸福,她决不会放手。
信阳候轻装简行,只带了八名护卫,谢寂就更简单了,只带了妹妹与长生,本来是不想带长生带个丫鬟的,结果玲珑却不愿意,丫鬟可不如她强悍,从京城到甘州骑马也要三天两夜,丫鬟不会骑马,难道要给她准备个马车?那么多年清苦的日子都过来了,没人伺候又不是会死。
至于带着长生则是因为长生机灵伶俐,能帮上忙,否则手头没个能用的人会很麻烦。
谢寂本意便是准备一辆马车,结果妹妹却早早换上了男装牵了马出来,作为天底下最没有原则的妹控,他还能说什么?因此当信阳候到达城门口时,兄妹俩已经在等着他了。
只一照面,玲珑便认出这人是当日殿试时与她对视的男人,他胯下那匹骏马还记得她,见着她又忍不住把前蹄弯了弯,显然信阳候也很意外会遇见她,与谢寂寒暄过后,总有意无意地朝他看。
谢寂对信阳候十分冷淡,他对皇帝也这样,不热络不亲近,刑部的同僚都说他是块不能融化的冰山,但跟谢寂这样的人共事也非常舒服,因为他不跟你拐弯抹角,只做实事,再加上他出身贫寒,又不与他人来往,皇帝心中对他也很是信任,否则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六品主事来做这个钦差?
大家都明白,只要谢寂漂亮的办好这件差事再活着回来,那他日后便要一步登天了!
只是,想要办好可不容易,想要活着回来,那更是难上加难。
因为见过玲珑,信阳候自然知道她是个姑娘,从她对谢寂的称呼中,又得知二人乃是兄妹,对于谢寂前去办差还带着妹妹,信阳候觉得不妥。他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反对,就是觉得此行过于危险,娇滴滴的小姑娘还是在家中等着才好。
与冷若冰霜的谢寂相比,小姑娘则爱笑多了,不知为何,信阳候却觉得他们兄妹却是一样的冰冷,只是一个外表体现了出来,一个隐藏在了内心,就好像……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触碰他们的心,得不到他们的敬重,也得不到他们的爱。
“侯爷与其担心我,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玲珑笑眯眯地说道,“我跟哥哥是永远不会分开的。”
谢寂见人已到齐,也不与信阳候说话,“龙儿,走了。”
“来了!”
兄妹俩齐齐夹了下马腹,顿时便如离弦的箭冲了出去,可见骑术精湛,看得信阳候不禁眼热,当年还在战场上时他亦是有勇有谋的大将,后来几国约定不再开战,他才从战场退下,身上的陈年旧伤还没养好,便觉得身子骨都软了,如今见这英姿飒爽的兄妹俩,心中无端也生出万千豪情,登时驾马挥鞭追了上去!
他手下的八名侍卫马术也是极好,于是苦了最惨的长生,一个人落的老远……
好在谢寂与玲珑还知道有这么个小厮在,酣畅淋漓的跑了一段后便停了下来,长生在后头跟马儿一起哼哧哼哧的跟上,忍不住抱怨:“爷,小姐,你们别跑这么快,小的吃不消啊!”
他们家爷天赋异禀,什么都会,小姐更是冰雪聪明,学东西比所有人都快,但两位能不能体谅一下他只是个脑子一般般灵光的小厮啊!
谢寂瞥他一眼,没有说话,但意味很明显:没用。
长生悲愤地抓了把马儿的鬃毛,马儿顿时喷了个响鼻,撅了下后蹄,显然对于他抓自己的鬃毛很有意见,长生差点儿没从马背上给撂下来,终于老实了,也不敢欺负马儿了。
明明是一起出行,彼此间却冷淡的仿佛是两帮人,谢寂兄妹都不主动跟信阳候说话,信阳候却不知为何并不生气,倒是他身边的护卫们觉得这兄妹二人不识好歹,若是可以,真想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前头三位钦差都是死在甘州,谢寂如果也死在甘州可能太明显了,所以他们出发的第二天便遇上了拦路抢劫的盗匪团伙,横亘在官道上虎视眈眈,从打扮、气质、武器上来看,就是很常见的那种打家劫舍的败类,但谢寂也好,信阳候也好,都没有轻视他们。
他们一行人神色匆匆,八名护卫更是训练有素,寻常人见了便知身份不凡,怎么还会冒死撞上来?
只是这背后是谁的手笔,那就另当别论了。
谢寂将妹妹挡在身后,信阳候也不废话,直接与护卫队一起杀了上去,这群山匪收钱办事,本就没什么真本事,哪里经得起真正在战场上刀尖舔血的人的攻击,没一会儿便被打得七零八落跪地求饶了。
谢寂冷眼看着,解决了后便驾马继续前行,惹得一名护卫怒道:“竖子无礼!侯爷救了他的命,他却连一个谢字都不曾提!”
其他几名护卫也怒容不减,他们都是跟随信阳候多年的亲信,对信阳候敬佩有加,他们侯爷可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大将,这谢寂不过是个无名小辈,怎敢如此无礼?!
信阳候却并不恼怒,反而制止他们道:“这有什么好谢的,我与他都是为皇上办事,互帮互助是本分。你们给我记住,若是叫我得知你们对谢大人不敬,休怪我翻脸无情。”
玲珑耳尖,虽然离得远,却听见了信阳候的话,她手里握着缰绳,好奇地对谢寂说:“哥哥,他好像完全认不出我们。”
谢寂淡淡道:“过去了这么多年,该忘的,早就忘了。”
谁会把自己的耻辱记在心上呢?
谢寂甚至开始怀疑,幕后之人会不会就是信阳候自己,因为他觉得从前的妻儿登不上台面,因此要他们颠沛流离,不得好死。若是这样的话……
“可是他连哥哥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谢寂目光温柔地看了妹妹一眼:“你我早年便没了踪迹,这天下得有多少姓谢之人,又有多少人叫谢寂?”
“可是他难道都没发现,哥哥跟他长得有几分相似吗?”
玲珑倒是觉得其中另有隐情,信阳候对他们的模样实在是太过自然,不见丝毫心虚,好像他的人生中本就没有他们兄妹二人,也没有一个叫梁沛的女子。
谢寂却不愿听妹妹给信阳候说话:“无论他发没发现,都与我们无关,总有一天,这账我是要讨回来的。”
玲珑知道一时半会想要说服他很难,不过她可不会为了信阳候跟哥哥吵架,就算哥哥没理,就算信阳候有足够的苦衷,她也是想都不想就站在哥哥这边的。
又过了两日,一行人成功抵达甘州,到甘州前谢寂便与信阳候兵分两路,信阳候前去府衙见甘州知州寇文轩,而谢寂则与妹妹换了衣裳装作普通人进了城,直奔那家客栈。
到了客栈,见了那名掌柜,对方非常惊讶他们居然会出现在这里,告诉他们甘州如今是易进难出,这也是为何他上个月没有写信给谢寂的原因,因为看管极严,不允许城内的人递消息,哪怕信上没有任何问题也不行,可见寇文轩严防死守,就是怕被发现。
谢寂与玲珑便顺势在客栈住了下来,客栈生意萧条,外头街道上更是人烟渺茫,比起之前来时愈发荒凉死寂,从前还能见着几个摊贩,如今是连摊贩都寥寥无几,偶有行人路过,也都是满脸灰败,表情麻木,再加上甘州阴雨连绵,愈发使人心情沉重。
地面上亦是泥泞不堪,干干净净的鞋子踩上去,再抬起来便沾了一层污泥,对于爱干净的玲珑来说太气人了,所以她下马的时候是谢寂把她抱下去的,进了客栈房间她便趴在窗台上往外面看,房屋错落有致,青砖红瓦,明明是州衙,瞧起来却跟丰城一般,与京城更是没法比。
兄妹俩睡一间房,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对玲珑下手,虽然很相信妹妹,但谢寂不想冒这个险,这间客房比较大,早在来时便与信阳候说好,信阳候住府衙,而他则住外面,里应外合去查堤坝一案。
朝廷当年拨给甘州筑堤的银子可是一笔巨款,即便每年堤坝都需要修补,却也不至于会毁坏成这样,要知道上次重新筑堤也不过是三年前!仅仅三年时间,甘州堤坝便毁的七七八八,甘州知州寇文轩征募百姓来做工,却又不发工钱,大水凶险,又连日大雨不停,许多人被大水冲走连命都没了,寇文轩不思悔改竟先一步封城制止消息泄露,当真是残酷至极!
筑堤的银子都到了谁手里去?
寇文轩令百姓修堤却没有工钱给,那朝廷每年拨下的银子都去了哪里?乍一看似乎只是堤坝出事,可这其中蕴含的问题可太多了,寇文轩区区知州,绝没有胆量,也没有能力昧下银子,朝中必定有人与他勾结,他们分了银子,结果却出了事,谁也没想到今年便会遇到百年难遇一次的大雨,大雨连下半月不停,本就要摇摇欲坠的堤坝更是不堪承重,死的人太多,想瞒都瞒不住。
长生去弄了套粗布衣服来,还有斗笠与蓑衣,谢寂换上后,又让妹妹给自己的脸与露在外面的部位涂上不易掉色的颜料,最后出炉的便是个脸色蜡黄颧骨凸出的高个青年。既然要查,那便要查个彻底,还有什么是比潜入做工百姓中更好的方式呢?
只要是年轻男子,几乎都被州衙的官兵带走了,堤坝附近也有官兵把守,轻易不许人进入,若是以钦差的身份过去,能查到的有限,且容易惹祸上身。
就跟前面那三任钦差一样,谢寂还没有出人头地,怎么允许自己折在这里?
他将妹妹给的玉佩揣进了衣服里,缝的严严实实,已经戴习惯了,到哪儿不戴着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玲珑没有组织他,只是让他小心,长生则被留在客栈里保护玲珑,交代完这些,谢寂便出发了。
看着谢寂雨中远去的背影,玲珑低下头想了想,她对长生道:“你去帮我给信阳候送封信,跟他说我也要去州衙,请他派人来接我。”
长生呆呆道:“可是爷吩咐了,小姐你不可以乱跑……”
“这怎么能是乱跑呢?信阳候那家伙也不知有几分真心帮我们,哥哥以身涉险,我总不能在客栈干坐着。”玲珑拍了他一下,“府衙里肯定有我想要的东西。”
一个时辰后,信阳候派了护卫前来接她,那护卫对他们兄妹明显感观不大好,因为一路上他们俩对信阳候太过冷淡疏离,玲珑也不在意他对自己什么态度,上了马车,长生则被她命令留在客栈里等谢寂回来。
长生都要哭了……等爷回来他怕不是要挨揍!可让他不听小姐的他也做不到,做小厮怎么就这么难!
谢寂果决大胆,智勇双全,玲珑并不担心他,她只想帮他一把,到了州衙后,信阳候亲自来接她进去,他身边有个中等身材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看他身上的官袍,应该就是甘州知州寇文轩了,这人看着倒是慈眉善目的,完全瞧不出会是那种你不听话便把你就地活埋的狠人。
寇文轩对信阳候极为谄媚,恨不得事事亲力亲为,信阳候来接人,他自然也不能例外,见了玲珑便夸赞:“令公子真是一表人才!”
夸完又觉得不对,信阳候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吗?难道说这是他的私生子?该不会这便是钦差吧?不是说钦差是个青年?这小孩儿一脸稚气未脱,明显尚未长大,怎么可能是钦差?
信阳候淡淡一笑,并没有刻意跟寇文轩介绍玲珑的身份,随便他去猜。倒是玲珑冲寇文轩嫣然一笑:“寇大人认错了,我可不是什么公子,我是个姑娘。”
寇文轩定睛一看,见她耳朵上有耳洞,人也生得纤细婀娜,只是英气勃勃,穿着男装竟毫无违和感,才叫他没有认出来。知道这是姑娘后,寇文轩下意识便把她当做了信阳候之女,一揖到地:“不知栖霞县主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县主恕罪。”
玲珑笑得更甜美了:“我不是栖霞县主。”
寇文轩一愣,不是男子也不是栖霞县主……那是谁?难道,是信阳候来甘州路上的红颜知己?定睛细看,这少女可谓是举世无双的绝色,男人见了会心动也是理所当然,虽然人人传言信阳候与妻子恩爱甚笃,身边连个妾侍都没有,可寇文轩并不认为男人真的能抵挡住美色诱惑,反正有十几房小妾的他不能。
以己度人,信阳候前来办差却还带着美人儿,可见骨子里也是沽名钓誉之辈。
寇文轩立时便用了然的目光看向二人,信阳候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寇文轩态度热情,玲珑又先一步踏入州衙,他也只好在后头跟上。
少女的背影十分优雅,信阳候跟在玲珑身后,总是忍不住朝玲珑脸上看。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皇宫外面,他的马受惊,边上的马车窗幔被掀起来,露出了这么一张美丽的小脸,信阳候对女色并不看重,不知拒绝了多少投怀送抱的美人,可那日,他却看玲珑看得呆了,乃至于打马走了好远,还情不自禁回头去看。
他确定自己并非觊觎少女的容貌,只是心中有股说不出的熟悉感,促使着他看一眼、再看一眼。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因此他对玲珑态度很好,护卫们对她不敬,信阳候都发了一顿火,本来他以为寇文轩有脑子,结果到了晚上,寇文轩居然把这小姑娘跟他安排在一个院子里!
这不是脑子有坑是什么?寇文轩是什么意思?把他魏泽望当成什么人了?!
玲珑却并不生气,反而很淡定地接受了,晚膳甚至还是与信阳候一同用的,不知为何,信阳候觉得自己在这小姑娘跟前,一点长辈的架势都没有,而且他还说不出的有点怵她……这也太奇怪了!当年战场上他面对比自己多了好几倍的敌军时,也不曾有过如此心慌之感!
然后信阳候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注意着这小姑娘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看到她腮帮子鼓鼓囊囊塞着东西,他居然觉得好可爱,甚至想要将她抱到怀里好好哄一哄,这、这也太奇怪了!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甚至还在遗憾没能看到她小时候的模样,如今她便这样可爱,小时候定然更加可爱吧?
信阳候对谢家兄妹俩并不熟悉,谢寂对他的排斥就差没写在脸上,小姑娘则友好得多,于是他忍不住问道:“你们老家是哪里的?可还有其他亲人?”
玲珑正在嚼一颗油炸豆腐丸子,听信阳候如此问,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看他:“侯爷怎么会问我这个?”
“只是好奇而已。”
“我们家中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从很久很久以前,便是兄妹二人相依为命。”玲珑慢吞吞地说,“我爹当年说是去战场建功立业,可谁知一去不回,我娘等了他好久好久也没等到,我娘死后,我便与哥哥到处流浪,后来到了丰城,遇到了很好的人,才在那里定居。”
“啊,对了,我爹叫谢凤望,算算……跟侯爷年纪也差不了些许吧,侯爷当年从军时,有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啊?”
信阳候仔细想了想:“不曾听过,难道他一直都没有消息传回来吗?”
玲珑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
信阳候也看着她。
四目相对,玲珑发觉有哪里不对,她得到的记忆有限,对信阳候的信息更是少之又少,在她与谢寂的认知里,信阳候是抛妻弃子爱慕名利之徒,即便他改名换姓,也不至于连自己的本名都忘记吧?可他提到谢凤望三字,说没听过时,竟是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