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说起来, 摘星已经不记得初心萌动时的羞与爱恋时的甜,在她最后的记忆中,已经只剩下那铺天盖地的指责与厌恶, 还有人人得而诛之的骂名, 以及刺骨冰冷的寒潭,穿入琵琶骨的锁链,日日夜夜经受烈焰焚烧的五脏六腑,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似乎只要她还喘着一口气, 她就是臭名远扬的魔女, 天生魔胎,便注定不得善终。
她被囚于无业宗寒潭下时,曾无数次地想过,若是一切能够回到最初, 她宁可与父母死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也不愿被师父带去无业宗,说是要洗去她身上罪孽因果——可她从出生以来, 又害过谁?是谁杀了她的爹娘, 却要推到她头上?
无业宗远没有看起来光风霁月, 有人的地方便有利益, 有利益的地方便有勾心斗角, 她在门派中举步维艰,人人嫉妒她是道慈真人的弟子,又忌惮她是魔胎, 宗主及几位长老更是将她视为心腹大患,唯恐哪日她学成,使这一身本事为祸人间,造下杀孽。
他们总是这样说。
“你是魔胎!你是命中注定的大魔头!”
“你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世上!”
“你活着就是一种错误!”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直到有一日,她真的堕落成魔,这群正道人士才拍掌道:“我说什么来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终究是堕入魔道了!”
“就算再怎么教导她也终将步入歧途,倒不如最开始便将她杀了!也好过如今!”
“魔女受死!”
但是想想,又是谁逼她入魔?
她也曾想做一个简简单单的修士,每日只要按照师父教导的修行便好,可这世上似乎没有人愿意相信她不会堕落,他们时时刻刻紧盯着她,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归咎到她头上,无论宗中发生什么坏事,只要往她头上推,那么所有人就会站在一起指责她。从小到大,她不知道背了多少黑锅,而当她解释的时候,从没有人愿意相信她。
只有师父待她好。
那时她不懂,以为这好,永远不会改变,可惜后来她才明白,他待谁都是一样的,在他心中,她与路边的花花草草没什么区别,因为她不过是个魔胎,不过是他慈悲心发作时领回来的小可怜,给她吃给她穿,她便应该感恩戴德,怎么还敢渴求庇护?那样的好,脆弱单薄的像是初冬水面上结的一层薄冰,看似美丽无比,轻轻用手指一碰,便会迅速碎裂开来,融于水中,无迹可寻。
他亲自穿了她的琵琶骨,废了她一身修为,将满头白发沧桑如老妪的她囚于寒潭之下,日日夜夜,她没有一刻不在恨!
那份朦胧的爱意,甚至没有来得及发芽结果,便已经被彻底扼杀掉了,也许那根本就不是爱,如果当初,在举步维艰的无业宗,也有另外一个人待她好,无论是男是女,她都会爱上对方,那不是爱,那只是一个可怜虫,在摇尾乞怜。
爱是懦弱的、无能的象征!
小肥啾们眼见平日里宛如皮皮虾的师姐身上迸发出惊人的气势,一个个吓得羽毛炸起,啾啾啾个不停。
摘星慢慢扭过头,看向窗台上的一排小肥啾,它们真的很肥,都不知道翅膀能不能带得动它们起飞,小肥啾们抱成团瑟瑟发抖,喊她师姐。
师姐?
无业宗乃是名门正派翘楚,向来厌恶邪祟,是绝不可能收精怪入门下的,妖修在这些正道人士眼中,天生低人一等,情绪激动的摘星这才发现,这里并不是无业宗,自己所住的也不是无业宗的地方,她耳边甚至听到了海浪扑打礁石的声音,等她走到门口,就发现四面八方都跑来一堆动物,个个灵性十足,张嘴都叫师姐。
摘星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她何时成了这么多精怪的师姐?
“岛主都起了,师姐还没起,师姐羞羞脸!”
一只小金丝猴倒挂在树上,相当人性化地冲摘星做鬼脸。
岛主?
摘星思及刚才小肥啾所说的师父,正要开口,却见那只小金丝猴突然抓着树枝晃悠两下,整只猴儿都朝她扑过来!
她下意识想要防御,可那小猴儿灵活得很,且毫无攻击之意,摘星身体僵硬,小猴儿挂在她身上:“师姐生辰快乐!”
一时间,唧唧叽叽汪汪咩咩声不绝于耳,偏偏摘星发现自己居然都听得懂……这可真是太神奇了,它们口吐人言也就算了,怎么叫起来自己也能听懂?
随后,她走过自己的屋子,来到海边沙滩。
沙滩上竖着一个巨大的伞,那伞看起来太大了,怪模怪样,摘星觉得应该是伞吧?伞下还摆放着两张躺椅,躺椅中间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满了食物,一个穿着极为清凉,露出雪白柔嫩四肢的少女正躺在上面,那家伙,穿了跟没穿一样,摘星做魔女时也曾穿过布料少的衣服,可也顶多露个腿跟肩,哪有这种,除了重点部位几乎露在外头的!
可是见了这人,她心中却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想要亲近之感。
玲珑脸上还戴着墨镜,反正这是她的地盘,她想干嘛就干嘛,岛上就俩活人,她就是想裸奔也没人管得着啊。
小徒弟今天的气息很不一样呢。
摘星规规矩矩走到玲珑身边,有些忐忑地望着她,心中还在不敢置信,这位就是自己的师父?她对着镜子照过,还是曾经那张脸,岛上的精怪也说,她是被师父抱回来的,听说她生在一个小村落中,出生后父母双亡,因此一直在岛上长大,这座岛名叫归墟,精怪们几乎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
摘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临死前的心愿成了真,她想要回到那个晚上,和父母一起死去,再也不要遇到道慈,再也不要去无业宗。
“睡醒啦?吃点儿东西吧?”
摘星老老实实在躺椅上坐下,“……师父?”
这一声叫得略显忐忑,玲珑嗯了一声,摘下大的几乎遮住她整张脸的墨镜,摘星才发现师父看起来就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但事实显然不是这样,名叫大圣的小金丝猴说了,师父跟她已经在这岛上住了二十年,二十年前,师父就是这个样子的。
能将她这个魔胎从魔宗与无业宗两方人手中带走,想必师父也不是普通人,难道是神仙吗?
“不是神仙。”
发觉自己的想法被人得知,摘星吓了一跳,她本应戒备的,可不知为何,看到玲珑便觉得亲近,虽然没有了这二十年来与她一起生活的记忆,可身体、情感骗不了人,此时此刻,摘星甚至想要扑进她怀里哭泣。
是她抢了另一个自己的人生?还是说,从前种种,才是一场梦?
“过来。”
她乖巧地凑过去,被玲珑一巴掌拍在脑门上,霎时间一阵清凉刺入脑海,被遗忘的二十年记忆如潮水般汹涌浮现,过了好一会儿,摘星才扁着嘴:“师父!”
说着就扑进了玲珑怀里,在师父胸口一顿蹭,蹭的玲珑想把她给踹飞。
她拎着摘星的衣领把她丢回隔壁躺椅上:“别这么黏糊,小心我把你丢海里去。”
此时此刻再看大海,摘星也充满了依恋。
她的人生,从幼时开始便没有什么快乐的记忆,她怕丢了道慈的脸,因此拼命修炼,可宗中总有人针对她,她又不能和道慈说,他往往一闭关便是十几二十年,放任她一个人在外头,又有谁会认真教她呢?旁人生怕她学会了修炼法门便杀人,刻意糊弄,因此二十岁那年,在宗门大比上,摘星丢脸万分。
她被刚入门不久的练气弟子摁在地上爆锤,对于宗门大比“点到为止”这条规矩,似乎在她这个魔胎身上并不适用。她因为魔胎的身份百般自卑,生怕被赶出无业宗,愈发谨慎小心唯唯诺诺,可从来不曾得到丝毫善意,有的只是无尽的冷漠与怀疑,还有不知从何而起的恶意。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讨厌自己的人原来那么多,道慈在无业宗地位崇高,想要成为他弟子的人不计其数,可那么多惊才绝艳的天才都不能做到之事,却叫她这么个魔胎捡了漏,焉能令人信服?
更何况道慈真人丰神俊朗,宛如神君,爱慕他的女修多如过江之鲫,便连门派中号称修仙界第一美人的宗主之女飞絮仙子,也对这位道慈真人情有独钟,飞絮仙子在无业宗一呼百应,她讨厌的人,别人怎么能不帮着踩上两脚?
可笑她遍体鳞伤,却要自己想办法采草药包扎处理,伤还没好,便又按照规矩被丢入秘境历练,可惜她命硬啊,愣是活着出来了。
然而出来了又能怎样?面对好不容易见到的师父,她连自己的委屈难过都不敢提——因为没有人会相信她,没有人会。
而大海是不同的。
大海用宽广的胸怀拥抱了她,认同了她。
摘星看向玲珑,学着玲珑的样子捧起一杯五彩缤纷的饮料,咬住吸管,酸酸甜甜的很是好喝,她舔了舔嘴唇,玲珑道:“你也该出岛去了,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结你的因果。”
摘星吓了一跳:“师父,你是要赶我走吗?”
与道慈做了数百年的师徒,竟都不如这二十年来得快活自在,在摘星心中,师父这个称呼,显然玲珑早已占据上风,至于道慈?爱谁谁。
即便曾经真的有过爱恋,也在日复一日的烈焰焚心中,被烧为了灰烬。
“你父母的仇,难道你不报了?”
摘星被道慈带去无业宗时刚刚出生不久,根本不记得父母是怎么死的,人人都说她是魔胎,注定为祸人间,是以一出生便克死了父母,没有人告诉过她,她自然便信了,因此更加自卑。
可这一次,师父却告诉她要报仇。
玲珑不知何时拿出一个速写本,手里捏着只铅笔,在纸上涂涂抹抹画画,然后撕下来地给摘星:“记住这张脸。”
摘星接过画纸,上面画着的是一个妖里妖气的女人,玲珑的画形神具备,一看此女便不是好东西。
“是魔胎又怎么样?”玲珑无所谓道,“是恶人又怎么样?黑白正邪,谁更强大,谁就能掌握话语权,你尽管去闹吧,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什么魔宗什么无业宗,都无需害怕,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但凡是一点阻碍你大道的,都去了结它,别因为一点小事儿便萎靡不振,你可是我的徒弟啊。”
摘星听傻了。
几百年的时光里,她听过最多的便是魔胎该死,世人对她深恶痛绝,明明她都没有伤害到他们,可他们提起她时,总要唾骂,恨不得亲眼看她化为灰烬,然而师父却说,是魔胎又怎样?
“这个世界所有人加在一起,对我来说都没有你有价值。”玲珑捏了捏徒弟的小脸,“所以去吧,把你错过的一切都拿回来,别留下任何遗憾。”
“我给你取名叫摘星,就意味着只要你愿意,这世间万物,你尽皆唾手可得,无人值得你卑躬屈膝,弯下脊梁,天上明月星辰,也该你伸手可取。”
摘星从前并不叫摘星,至于从前叫什么,那也不重要了,她不喜欢那个名字。
她应脚踩万物,伸手摸天。
横亘在摘星心中,此后数百年都没能消散的,第一件便是无业宗的宗门大比。她被道慈带回去后不久,道慈便闭关修炼,将她托付给宗主,奈何宗主忌惮她是魔胎,根本不肯细心教导,因此只教理论不给实践,再加上嫉妒成性的飞絮,那段日子,摘星可不好过。而想要讨好宗主之女的人比比皆是,摘星曾在那大比的比武台上,被人脚踩着脸,屈辱无比。
即便日后她堕魔,将那人碎尸万段,却也再无法回到最初,无法在那众目睽睽之下一雪前耻。
她的人生啊,充斥的都是悲剧,因此一点点施舍的善意,都让她沦陷到无法自拔。
作为归墟岛主的徒弟,出门必须有排面,怎么能一个人背着包袱走呢?那多没面子啊,人不装逼枉少年,而岛上许多能够幻化人形的精怪都愿意跟着师姐出门,它们对摘星的叫法千奇百怪,有叫师姐的,有叫小姐的,还有叫少岛主的,摘星喜欢听它们叫师姐,这样的话,大家就像是一家人一样。
跟随在她身边的一只鹿妖与花妖,她们二人在来到归墟岛之前便已开灵智,到了岛上,修行更是一日千里,玲珑那么懒,怎么可能给孩子喂奶换尿布,都是鹿妖与花妖亲自照顾,可以说摘星便是她们俩养大的,因此感情也格外深厚,这回摘星出岛,两个姐姐都放心不下,因此要求同来。
除此之外,还不能化形的小金丝猴也跟来了,它虽然只是一只小猴子,可灵智已开,又深受龙息浸润,不能化形也能力强大,一身金色的皮毛油光水滑,看着便不似凡物。
这是表面上跟着摘星的,还有的蹲在她胸前的储物项链中,储物项链里是一片桃源,平时出行人太多难免不方便,所以它们便在桃源里生存,可以通过摘星的眼睛观察外界,显然,对于归墟岛的生灵来说,外界还是很有趣很新奇的。
小金丝猴乖巧地蹲在摘星肩膀上,十分人性化,鹿妖花妖都生得极为美丽,摘星曾经觉得飞絮是世间最美的女子,现在她已经麻木了,因为归墟岛上随便抓个女的都比飞絮更美,至于师父,那就不是世间能有的。
至于她自己,自然也是美貌无双,玲珑是个死颜控,她喜欢好看的胜过丑的,摘星很小的时候便被她喂了许多宝贝,因此五官整体虽然没有太大变化,但细看便会发现,与从前的摘星比起来,如今的摘星就像是加了一百层美颜滤镜的完美款。
她本身容貌便不差,吃了那么多天材地宝,什么美颜丹嫩肤丹洗髓丹平时都是当糖豆子吃,长得自然越来越美,玲珑二十年如一日的告诫岛上生灵,想留下来,除了得变强,还得变美,再强的人也不会比她强,所以他们能做的就是努力提升自己!保养自己!跟着岛主一起做面膜!美白护肤防晒,从我做起!
即便太阳不大,花妖白茶也仍然取出了她以花蜜制作的防晒霜,每天早上出门前,都得摁着摘星给她细细地涂抹一遍,这样肌肤才不会变干。
要知道外界可不是处处被龙息滋润的归墟岛,这里气息浑浊空气质量差,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不过好玩的东西也多。
摘星直奔无业宗而去,无业宗每年大比,还搁外面卖门票搞创收呢,当然,用无业宗的话来说,那是为了让凡人看到修士们是如何生活的,能勾起凡人的修道之心,引人向善。
鹿妖白鹿道:“那你别收钱啊。”
一人要一两银子呢,这普通人家哪有钱去看宗门大比?
“修仙也要吃饭嘛,又不是每个人都能辟谷。”摘星答道。
他们归墟岛没人辟谷,连同岛主在内个个都是饭桶,因为世界上好吃的东西真的太多了,如果修仙意味着失去七情六欲,让一切情感平静无波,那生命无尽头,又有什么意义?过一天快乐一天,才是人生的真谛。
“是啊,吃饭就得买米买面买菜,买这些东西就要得要银子,我听说这些名门正派平时还兼职捉妖抓鬼赚钱呢。”白茶说道,然后突然道,“少岛主,你说,他们会不会看到我们,想把我们也给抓起来啊?”
“听说有修士专门抓了妖修挖内丹修炼。”白鹿紧张兮兮道。
她们二人在岛上生活了二十年,也不知自己如今到底实力如何,可千万别翻车啊!
小金丝猴听得吓一跳,连忙抱着摘星的脖子,摘星不由得顺着他的毛毛安抚:“两位姐姐别说了,你们看大圣被吓得,都炸毛了。”
白茶白鹿性情都很温柔,见状,揉脑袋的揉脑袋,撸尾巴的撸尾巴,总算是把小金丝猴给哄好了,她们行走在外都戴着面具,玲珑爱美,什么东西都要精致好看,连面具每个人都不一样,戴上去虽然遮住了美貌,却愈发显得神秘优雅,回头率无数。
三人交了三两银子,领到三个手牌,这手牌便是进入无业宗参观宗门大比的凭仗,说良心话,摘星觉得做工有点粗糙,跟地摊货似的。上辈子她可没有这种个感觉,也怪上辈子的自己活了几百年都浑浑噩噩,什么都没享受过,只想着报仇雪恨,其他什么都给忘了,好在这二十年天天享受,现在她已经瞧不上无业宗的东西了。
她要在无业宗宗门大比上,让整个无业宗颜面扫地,让宗主感受一下曾经的自己,被他的弟子一脚踩在脸上的那种屈辱。
这里就得提下无业宗的装逼风格了,他们散发入门手牌,说是欢迎人们来观望,也欢迎各路散修上门切磋。可散修们如何能与经受过正统教育的弟子比?年纪相仿实力相仿的自然不是无业宗弟子的对手,至于那些比得过的,你好意思上去么?人家这可是新弟子的大比!
无业宗又赚钱又赚名声,还能不需要找人探访便能发现有灵根的好苗子,真是太会做生意了,摘星觉得如果以后他们混不下去,改行开公司应该也可行。
你问什么是公司?不好意思,她没时间回答,请你去归墟岛问师父,师父嘴里总有许多听不懂的词汇。
无业宗大比在三日后,山脚下附近的客栈里已经住满了人,白茶白鹿嫌弃客栈不够干净,又人多嘴杂,几人便直接住进储物项链里。
其他精怪看见三人与小金丝猴都进来了也非常高兴,大家一起商量要怎么装逼——到时候打脸,出场一定要帅,出手一定要快,而且还得云淡风轻高贵冷艳,面对装逼犯的最好办法,就是比他更装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