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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今上缓缓睁开眼睛, 握住了玲珑放在他太阳穴处的手, 拿开,这段期间他一直没说话, 连呼吸都十分轻浅, 令七皇子等人更是忐忑不已,玲珑都看到七皇子的后心被冷汗浸湿,估计今上小憩这片刻, 对他来说是度日如年。
很显然, 今上对这个一而再再而三给他惹事, 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儿子已经失望透顶, 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虽不爱管后宫这些事,却又不是傻子,但凡出事,要么是害人, 要么是害己,说白了,贵妃今日出事, 是她自己不顶用, 要害人不成却反被算计, 母亲的脑子都不怎么灵光,被她教养长大的儿女又能聪明到哪里去?
往日他倒是觉得小三颇有几分灵气,如今看来, 也不过是假象罢了。
“今日之事。”
跪在地上的人死命低头,只恨地上没有多出一条缝,否则便可把脑袋藏进去,也好过这样刀子悬在头顶,不知何时落下。
“诸位应当都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今上只说了这么两句话,便显得疲惫地闭上眼睛:“都去吧,小七跟齐容与留下来。”
也就是说除了跟此事有关之人,其他人都可以离开,自然,这事儿都得烂在心里头,以后但凡传出去,甭管是不是你说的,你们这一群人都得受罚。
皇室丑闻谁敢多言?小命重要,家族的前程重要!他们连父母都不敢说,恨不得自己能把这事儿从此遗忘,只是心里不免要记恨贵妃,心道你自己寻死,还非要拉着我们,这真是受了无妄之灾,早知今日入宫会撞见这等丑事,就是生一场大病来不了也好!
剩下七皇子、玲珑、齐容与等人后,今上缓缓道:“说吧,怎么回事。”
七皇子眼珠子不停地转,就是不肯先开口。他不开口,玲珑也不开口,比谁耐性足?那她肯定是不会输的。
齐容与能说的都已经说了,没有添油加醋,横竖他觉得这事儿跟郡主应当没什么关系,郡主全程都在他视线中,除非郡主有未卜先知之能,否则决不会与此事扯上关系。
他有些觉得玲珑可怜,又有些觉得她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坏,一个人若是生活在这样四面楚歌的环境中,性情还能保持天真善良,温柔婉约,那才是真出了鬼。
七皇子不敢不说,他觉着自己若是再不开口,父皇的怒气值便要到达顶点。
不过,从他口中说出的经过,跟齐容与所说,又是另外一个版本,在他口中,贵妃是身体不适才回宫中休息,而他自己则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也没亲眼所见玲珑进了贵妃的宫中,可随后贵妃就出了事,众所周知,玲珑跟三公主闹崩了,与贵妃关系也不大好,而且在宴会上,贵妃还曾因她大惊失色过,显然是被吓着了!
可见玲珑是有备而来,故意算计贵妃,这都是玲珑的错,要请今上定夺,并且重罚!
玲珑凉凉道:“你亲娘还跟野男人躺在一起,你可倒好,半点不关心,只想把脏水朝我身上泼,我就奇了怪了,怎么我这么大能耐,能在贵妃宫中用七哥的人算计贵妃啊?照七哥这说法,我如此厉害,何必给你活路?直接把你弄死你也不知道啊?”
七皇子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又有别的什么阴谋诡计!”
玲珑鼓掌道:“不错,逻辑严谨思路清晰,不愧是贵妃的儿子,脑容量跟她也相差不大。”
这话听着像是夸赞,却又像是嘲讽,不过七皇子心里的确认为自己聪明,他见玲珑如此,便跪着对今上磕了几个头:“父皇明察!玲珑心思歹毒残害母妃,这次父皇决不能饶过她!”
妹妹已经同她说过,如果事情败露,只消死咬玲珑,因为父皇根本就不疼爱她,父皇恐怕比他们更想让玲珑身败名裂!既然这样,他死咬玲珑,自然能把母妃摘的干干净净!
今上几乎要为这愚蠢的儿子叹息了,如今的玲珑,明显与过去不同,真心还是假意她分得很清楚,想害人,又不能一击致命,叫人将计就计反击了,还看不清楚形势,他怎么会有这样蠢的儿子?
可是转念一想,他生母是贵妃,想来也就这点上限了。
今上道:“把贵妃带过来。”
贵妃形容憔悴,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看起来不像是跟男人有了什么苟且,不过就这德性也足够别人怀疑了。而且哪里需要什么真正的苟且,被外男进了殿中,还被发现躺在一张床上——就算什么都没发生,也已经无法挽回。
想必贵妃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一进来便跪在地上流泪求饶,至于那侍卫,早教人给绑了。
今上道:“停止你的眼泪。”
贵妃吓得不敢再哭,乞求的眼神一直盯着今上看,似乎在求他看在多年伺候他尽心尽力的情面上,能够网开一面。
今上叹了口气:“今日之事,你可知罪?”
贵妃抽噎道:“臣妾知罪。”
她毕竟为他生了一双儿女,其父又曾为今上立下汗马功劳,便是看在其父的份上,今上也不会把她绞杀,只是从此以后,宠爱是别想了,贵妃这个称号也不再属于她。
贵妃被责为昭仪,禁足一年,七皇子没想到会罚的这样严重,他想为母亲求情,却被母亲使了眼色,说真的,能活下来,已经是贵妃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
今上年纪大了,也开始顾念情分了,若是青年时期的今上,不仅她要死,今日所有在场的人也别想活!
至于七皇子,今上对他已不抱什么希望,同他母亲一样禁足一年,七皇子一听,人都傻了,他今日本想做成两件事,一是毁了玲珑报仇,二是求父皇给他指婚,若是被禁足一年,他还怎么娶正妃啊?步嫦曦今年便已及笄,按理说已经可以嫁人了!这一年里谁能保证没有突发状况?
可今上着实厌烦他,不想再见他,挥手命人把他拖下去,至于那个侍卫,自然只有以死谢罪这一条出路。
玲珑对这处置相当满意,直接了当把人杀了固然痛快,可没后劲儿,只爽当时那一下,她左手握拳,右手包住自己的小拳头,举在胸前一副开心的不得了的模样:“我就知道,皇叔父最疼我了,因为我这阵子很乖嘛,都没有闯祸,也没有惹皇叔父生气,对不对?”
齐容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在他心中,即便玲珑是无辜的,今上也难免要迁怒,毕竟谁被疑似戴上绿帽子却不生气呢?可话又说回来,今上的确生气,但气的却是贵妃——啊不,是昭仪跟七皇子,郡主真的就全身而退了?今上真的信了此事跟郡主没关系?
他对郡主的溺爱,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只要是她,割别人舌头没关系,贵妃给他戴绿帽也没关系?
这、这……齐容与一时间不知该怎样形容这两人,他只想着,回家后一定要找祖父好好聊聊,问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上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黑眸盯着玲珑:“你觉得你很乖?”
玲珑理直气壮道:“对!”
他嗤笑一声,懒得搭理她,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哭声,听得今上再度烦躁,果然,一道身影风一般闯了进来,见到玲珑便尖叫:“贱人!你害我母妃与兄长,我饶不了你!我要杀了你!”
玲珑尖叫一声,扑进今上怀里:“皇叔父救命!”
未免她掉到地上,今上只能出手勾住她,冷淡地看向闯入殿中的三公主,她脸上涂了绿色的药膏,看起来有几分怪异。
玲珑看着是要今上保护她,实则拿他当肉盾,三公主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她看到今上的表情,眼泪刷的就掉了下来,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跪下:“父皇!父皇母妃是被陷害的!是她!一定是她怀恨在心!”
她指着玲珑,玲珑非常想把她的手指头给砍下来。
“拿出证据来。”今上说。
三公主愣住。
于是今上又重复了一遍:“拿出证据来。”
他的女儿将他当作傻子么?
这些女人间幼稚可笑的小把戏,摆不到台面上,还自以为能偷天换日掩盖过去,殊不知在今上瞧来,愚蠢到了家。贵妃也好,七皇子也好,加上这三公主,他对这母子三人都不再报以任何期待,眼下他甚至开始怀疑起从前那个蕙质兰心的三公主,究竟跟现在这个有多少脑子都写在脸上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玲珑却很能理解三公主的改变,她以前是公主,名声好又才貌双全,虽然总有个堂妹骑在头上,但堂妹名声臭,她只需要虚伪地对待堂妹就能获得无数美名。可是突然有一天,堂妹判若两人,她的算计非但没有成功,反而反噬到了自己身上,把自己的名声弄得一团糟,往日爱慕自己讨好自己的人,虽然碍于身份不敢露出鄙夷,但到底是跟从前不一样了,这种巨大的落差感,在天之骄女身上出现,令她难以接受。
人一旦情绪起伏,不再冷静,就会出昏招儿,大脑都不能思考了,还去奢求她的招数够不够高明,实在是没有意思。
三公主不明白,为何自己从前也是这样对待玲珑,父皇对自己和颜悦色,如今自己还是这样对待玲珑,只是没有成功,父皇却对自己不耐烦了呢?
问题出在哪儿?
她不再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了吗?父皇……要放弃她了吗?
在这种时候,玲珑觉得可以下一剂猛药了,她从今上怀里出来,拍了下巴掌:“对了皇叔父,给您看个人,您就知道贵妃娘娘是怎么被吓晕的了!”
今上抬眼,玲珑便对着外头喊:“寿安!进来!”
乖乖在外头等着的寿安便快速跑进来,他一出现,今上便站起身!死死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小脸,但这失态仅仅持续了几秒钟,如果玲珑不是靠他很近,真的要被他骗过去——他根本无法平静,他肌肉紧绷,呼吸略显急促,显然寿安的出现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刺激!
寿安学过礼仪,便给今上行礼,然后见玲珑对他招手,这宫里他只认识玲珑一个,其他人都不放心,见玲珑叫他,脸上露出笑容,“姑姑!”
今上慢慢看向玲珑:“他叫你什么?”
“姑姑呀。”玲珑摸着长出了毛寸的小脑袋,手感颇好就又撸了两下,笑得格外天真可爱,“哥哥的孩子,自然是要叫我姑姑的,不然呢?”
今上没有怀疑这是先皇长孙的孩子,无他,寿安虽然与先皇长孙长得不像,却与先太子爷一个模子刻出来!他与先太子爷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自幼一起长大,兄长的模样,今上如今午夜梦回还常常梦见,又怎么会忘记?
他缓缓道:“朕记得,你兄长死时,并未成亲。”
“是呀。”玲珑眼睛亮晶晶地回答,一副真诚喜悦的模样,“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呢,原来当初哥哥虽然没成亲,身边却有个与他情深义重的宫女,奈何哥哥是皇长孙,身份尊贵,那宫女却出身卑贱,她自觉配不上哥哥,便悄悄离开了,唉。”
说着还叹了一口气,惋惜不已:“真是令人感动的爱情呀,原以为哥哥便这样去了,却不曾想那宫女怀了身孕,她得知哥哥死讯后,便一个人生下孩子并将他拉拔大,还给孩子取名叫寿安,寓意是希望孩子长命百岁,平平安安,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也是不久前才找到寿安呢,当时他又黑又瘦又丑,我花了好久时间才把他养好,这才想着带进宫里给皇叔父看一看,也给皇叔父一个惊喜!”
齐容与默默作壁上观,当个称职的背景板,心说你这是惊喜吗?看今上的表情,怎么看都是惊吓吧?
恐怕今上根本不想要这么个“惊喜”。
见今上不回话,玲珑又开始抓着他的手臂撒娇:“皇叔父,您不高兴吗?我还以为您会特别高兴,给我赏赐呢!当然了,也得顺便给寿安证明,告诉世人,他是我哥哥的儿子才好!”
这小狐狸!
今上暴怒的气息几乎掩饰不住,如三公主已经开始哆嗦,齐容与也脸色微微泛白,惟独玲珑像是没有察觉,仍旧笑眯眯地道:“寿安一个人生活可不容易,以后就让我来带着他吧,皇叔父您说呢?最好安排个时间,让他去给我父王还有哥哥上柱香,也好叫他二人泉下有知。”
齐容与心想厉害了,一字一句都朝今上心窝子戳,缺不缺德呀!
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齐容与已经有些拿不准了,原本他以为玲珑是今上的禁脔,可就目前来看,这二人简直是针锋相对、旗鼓相当!
他又看向寿安,这孩子确实与先太子爷十分相似,若是祖父见了,恐怕会哭出来。
先太子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齐容与打小就听祖父齐老太傅讲,在齐老太傅口中,那是个温和仁义,又宽宏大量的太子爷,唯一的弱点便是过于重情义,总是不愿意将人想得太坏,且十分爱重妻子,太子妃嫁入东宫十几年,只生了个皇长孙,先太子爷也不曾纳侧妃,这一点,先帝与先皇后劝都劝不住。
后来好不容易先太子妃又有身孕,先太子爷却出了意外。
天妒英才啊!
可齐容与却觉得,事情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只是当年已经过去太久,许多旧事无从可考,即便想查也查不出什么,最重要的是,先太子爷死了,谁获利最大?
齐容与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玲珑毫不畏惧的与今上四目相对,良久,今上突然笑了:“你很好,你果然很乖。”
玲珑权且当作他是在夸自己,毫不客气道:“那是自然,我向来是很乖的。”
今上看向寿安:“你过来,让朕好好看看。”
寿安有些不安,依偎在玲珑身边,双手抱着玲珑的腰。他今年都十岁了,但个头过于小,看起来跟六七岁一般,因为无人教导,心智也有些缺失,只认吃,其他的什么都不在意。
玲珑拍拍他的脑袋:“去吧,让你叔爷爷好好看看你。”
寿安极听玲珑的话,虽然害怕,还是到了今上跟前。今上缓慢伸出手摸上了寿安的小脸,一点一点摸索,确认这真的是一张鲜活的面皮,一个真实的小生命,他生得实在是像极了他的兄长,今上常常梦到幼时,那时他与兄长尚且手足情深,没有那么多比较跟遗憾,他还真心依赖与信任着对方。
可是后来,总是有无数双手将美好的画面撕碎。
年轻时候,今上不曾后悔,如今,今上也不后悔。自古成王败寇,为了帝王之位,弑父弑兄者数不胜数,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他只是……只是偶尔做梦的时候,会梦到年少时期,兄弟两人感情深厚,醒来便不免生出些许惆怅。
这惆怅背后,是帝王不允许任何人瞧见的软弱。
寿安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他为什么不停地摸自己的脸?
其实今上有些分不清,寿安与先太子爷长得那么像,究竟是孙儿肖似祖父,还是他就是先太子爷的轮回转世?
眼看寿安要被吓哭了,玲珑才拉住今上的手:“皇叔父,你要把孩子吓哭了。”
今上望着寿安,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复杂,玲珑发现,他居然没有恨意与惧怕,那样复杂的情感,她还是第一次见。“皇叔父?”
“把寿安留在宫里一阵子吧。”今上说,“朕快要忘了你父亲年少时期的样子了,他留在宫中,朕会照看他的。”
“不要!”寿安听明白这个奇怪的人,好像是叫叔爷爷的,要把他留下来,他立刻抱住玲珑的腰不肯放,“我要跟姑姑在一起!我不要留下来!”
玲珑拍着他的脑袋瓜,对今上笑:“这孩子被找回来之后,几乎是我一手带着的,很难信任跟靠近别人,而且皇宫对他来说这么陌生,要不……皇叔父跟我们去贤王府吧?贤王府什么都没变,还是跟以前一样。”
今上望着寿安,半晌,居然点了点头。
玲珑没想到他还真愿意跟着去,也不怕她半夜让人围起来杀了他,胆子真够大的。
三公主没见过先太子爷,但从几人对话中隐隐也听明白了点意思,这不起眼的小孩,居然是先太子爷的孙子?这怎么可能?!她对玲珑的话是半句都不信,什么宫女什么情深义重,怕不是玲珑故意在外头找的与先太子爷相似的孩子,来刺她父皇的心!
她有无数句话想对今上说,奈何今上此时心里五味杂陈,什么都不想听。
寿安觉得这个叔爷爷真的很奇怪,不仅总是盯着自己看,连眼睛似乎都不怎么眨,本来姑姑都给他东西吃了,他捧着糕点张嘴想咬,却感觉到一股极为浓烈的视线,看过去,叔爷爷正盯着自己,寿安觉得他的眼神很奇怪,想了又想,忍痛把糕点递出去:“你要吃吗?”
今上摇摇头,寿安便收了回来,本来他也只是敷衍的问一下,可是——张开嘴巴想咬的寿安又说:“叔爷爷,你可不可以不要看我,你看着我,我吃不下。”
“哪来那么多要求。”玲珑敲他脑袋,“在府里的时候你恨不得蹲着坑嘴巴都不停,被看两眼怎么了,又不会少你一块肉。”
寿安委屈巴巴地啃起来。
看了许久,今上才收回视线,他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声,不一样,终究还是不一样,并不是兄长的转世。
不是就好。
最终今上并没有跟他们回贤王府,因为他实在是太忙了,有无数的折子等着他批,所以最后,是玲珑跟寿安留在了皇宫。齐容与离开时,玲珑勉为其难把他送到宫门口,这人帮她作证,勉强还算可用。
齐容与望着她,眼神也很是复杂:“你在宫中……诸事小心。”